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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节前夜

随着盛夏如石板上的水渍在烈日下迅速消逝,秋天的脚步已悄然到来,总督应许的酒神节也在日益临近。阿尔格斯的节日氛围也越来越浓烈,最明显的便是自港口涌入的剧团演员,他们来自格瑞克和安托纳的不同地区,唯一共通点便是他们字正腔圆的说话方式,实在太容易辨识。

我没怎么打听就知道了如此多剧团云集的原因——自打总督承诺重开酒神节,市议会就在遵循惯例筹措一笔奖金,用以嘉奖在酒神节当天出演的最佳戏剧,各地的剧团闻风而来,竞争丰厚的奖金。奇怪的是,剧团可以拿到丰厚奖金,剧作家在乎却是一顶月桂枝编成的花环,只要一个地方聚集超过三个格瑞克剧作家,他们就开始吵吵嚷嚷起今年谁最可能夺冠。

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已经桂冠已经空悬有十年了,无论是信心满满的剧作老手还是近几年崭露头角的新人,都在摩拳擦掌地积极排演,卢里亚事务官划出的演出广场很快就被最先到的几批剧团包下,剩下的只好到城外搭建临时剧场。

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恩尼菲斯的公馆连着几个晚上举行了接待不同剧团的酒宴,听那些满口酒气的大胡子夸夸其谈地宣传他们的新剧。恩尼菲斯故意错开几个竞争激烈剧团的酒会,免得那些醉醺醺的作家在争论中打断对方的鼻梁,这事过去真的发生过,按照恩尼菲斯的解释——剧作家总是喜欢互相轻视。

为了搞清楚格瑞克如此热衷在酒神节表演戏剧的缘由,我又返回了图书库查寻,那几天图书库比山丘下安静多了,不仅很多学者溜下山参加聚会,上层也扛不住抄写员的抗议,准许他们放假参加狂欢聚会。

格瑞克人很看重酒神文化,关于酒神狄俄利斯的故事和历史非常丰富,据说他是天神与丰饶女神的独子,至于为什么是独子,因为他是偷情的产物,被天后察觉后两位神自然不可能再幽会。狄俄利斯还在襁褓里就被送到人间,抚养他长大是忒比斯的一个牧羊人,说来也奇怪,格瑞克很多神话传说都和忒比斯这座城市有关,从最伟大的英雄海格勒斯到俄克勒斯兄弟的悲剧。

流淌神血的狄俄利斯早早展示他的神力,他在忒比斯生活了十四年,为忒比斯带去了十四个风调雨顺的丰收年;他足迹踏过之处皆会盛开鲜花,无论是春夏或者秋冬;他亲手种下的无论是树苗还是谷物,都会在一昼一夜间开花结果。

在这十四年里,狄俄利斯并非一直待在忒比斯,他时不时会受邀前往神界参加宴会,人间便迎来冬季,万物凋敝的时节,他会在春季时返回,为万物带来复苏与生机。他教导凡人育种葡萄,挑选麦粒,酿造醇厚的葡萄酒和金黄的麦酒,酒神称谓由此而来。不止这些,狄俄利斯还编排了最早的戏剧,演绎诸神宴会上的种种逸事,狄俄利斯不怎么喜欢神界的同胞,就像他们也不喜欢他这般亲近凡人的神明。

如所有美好事物不会长久一样,狄俄利斯在第十四年的冬季睡去,却躺在橡树下未曾醒来,在一个干旱无雨的冬季之后接踵而至的是虫灾泛滥的春季,忒比斯比往常更加想念和需要狄俄利斯与他的神力。

在三月之初,忒比斯居民自发地举行祭奠狄俄利斯的活动,他们恳求诸神,无论是最伟大的神王,还是掌管冥府的死神,亦或编织命运的女神,只要能唤回狄俄利斯,他们愿奉他为保护神,在城市中心为他修建最宏伟的庙宇,献上公牛、山羊和天鹅,贞洁的女祭司维护昼夜长明的火焰。

祈祷持续到第七天,黑袍遮蔽身形的神明回应了他们,他承诺在三个七天后带回狄俄利斯,相应的忒比斯人要在城市中心栽种一棵橡树,饲养他带来的鸟蛋。二十一天后,黑袍神依约带回了在冥界游荡的酒神,同时万物也焕发生机,四处皆是欣欣向荣。年轻的酒神不承认凡人在神坛前立下的誓约,祈求他的生父——伟大的天神裁决,神王判决他在荒野永世流放,因为他任性地跑去冥界游玩,抛下作为神的职责使得凡人无端受苦。忒比斯遵守了他们的誓言,黑袍神成了这座城市的庇护者,栖息于橡树上的渡鸦至今仍在,酒神狄俄利斯只得带着他的信众在荒野中流浪。

从此在各处都流传出酒神的故事,他与他信众在不同的城邦间流浪,没有一处他不曾踏足,没有一地不曾留下他的风流韵事,没有一座城邦未诞下他的子嗣,也没有一处设下专一祭祀他的神坛。酒神只能在山野林间依靠美酒、戏剧和歌谣消磨时日,只有在三四月之交,以他之名举行的庆典开启,号手吹响迎接狂欢队伍的号角,他才能在狂野装扮的信众簇拥下走入城市,在长笛、竖琴和手鼓声中漫步于凡人之间,据说酒神会混迹在戴着面具和戏服的游行群众里,悄悄为当年最佳剧作家戴上桂冠。

关于酒神的故事很多,有好的,有坏的,有结局皆大欢喜的,有结局令人惊醒的,似乎狄俄利斯是位性格难以捉摸,阴晴不定的神明。在他愉悦时可以将世上的珍宝赠予朋友,也可以在震怒间让灾祸降临过路的陌生人,不同的故事里,他扮演着迥然不同的角色,就像是不断赶场的职业演员。

酒神本人的形象在不同的故事里却出奇的统一,一头黝黑披散的齐肩长发,其间夹杂着葡萄藤枝蔓,四季常青的葡萄叶缀饰其上;双眼眼眸是金色的,比世上最耀眼的黄金还要闪耀动人,无论男女只要凝视酒神的双眸,都会无可救药的爱上他,自愿加入酒神的狂欢游行;酒神本人手持长笛,走在队伍中央,他的曲调时而优雅时而粗犷,众信徒随着他的笛声纷纷起舞,在他笛声里清泉会淌出美酒,枯死的老树也会结出甘甜的果实,桌上的佳肴绝不会随着宴会持续减少。

“为什么他不找一处安居?既然追随他的信众那么多?”

“因为狄俄利斯是酒神,象征生命与死亡,他即是欢愉也是痛苦,就像是酿制葡萄酒,必须先碾碎果实榨汁,然后让汁液发酵质变,整个过程意味毁灭与新生。换个说法,在彻夜畅饮美酒后,你就不可避免会被宿醉折磨得头痛欲裂,它们是一体两面的,你不能铸造只有正面而无反面的硬币。狄俄利斯注定要浪迹荒野,踏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将他的庆典带往那些春天尚未开始的地方。如果他驻足停留,庆典总有结束的一天,春天不会在一处地方驻足停留,紧接着盛夏和秋冬,到那时酒神还是要离开。”恩尼菲斯一边指挥仆人布置酒会,一边像我解释酒神的意义。

当时的我不理解恩尼菲斯的话,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

“我祖父收藏了一枚错币,矮人铸造的,两面都是留着大胡子的矮人头像。”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我可以向你介绍几个朋友,他们从别的城市赶来的。”

现在是酒神节前夜,因为宵禁的解除,外面的街道格外喧嚣吵闹,有些剧团不仅白天已经开演,最受欢迎的几个还加了夜场,听说光是照明剧场就用了几车灯油。负责维护治安的卢里亚士兵在人山人海里显得不再那么扎眼,他们亮红色的盔甲在绚彩华丽的游行队伍映衬下反倒朴实无华。

酒宴气氛十分轻松,在接连几天酒宴后,恩尼菲斯显得有些体力不支,疲于应付最重要的几位客人,余下的宾客三五成群的围成小圈子。几个剧作家围着我敬爱的祖父,他依旧披着那件纯白的驼毛披风,讲述那些我听了无数遍的故事,从安努创造天地到戈兹德洛遗失在沙漠腹地的宝库,感谢恩尼菲斯贴心地找来一个翻译,让我从枯燥的劳役里解脱,那些秃顶的大胡子听的很认真,连杯子里空了都没意识到,继续下意识啜吟不存在的葡萄酒。

我不是很确定是否喜欢格瑞克风格的葡萄酒,这里的葡萄没那么甜,汁水更多,尝起来味道不似我们在巴莫勒酿造的醇香,也可能只是我单纯怀念家乡的味道。不用说酒水依照格瑞克的宴会传统掺了盐粒,好让口渴的客人一直喝下去,直到醉得迈不出门槛。

“这才不是酒神节,我看是狂欢节才对,卢里亚人施舍的狂欢节。”

“你该把心放开点,戏剧、美酒、面具游行,这就是酒神节,我听说行政官在他的府邸也开了一场小小的宴会,虽然到场的都是卢里亚人。”

“这不是。”第一个声音反驳道,“酒神节应该在三四月之交,万物复苏的时候!赞美狄俄利斯带来生机,赞美新一季播种的开始,祈福下一次丰收。看看下面,瞧瞧那群人,那群人不过是,他们不过,不过是接着节日名义找乐子罢了!”

我好奇地循声走向二楼阳台,一高一矮两人在争论些什么,在说话的是尖嗓子的高个,他满脸写着嫉世愤俗。

“我们都需要好好发泄一下,过去十年不同往日。”矮个嗓音细腻,大口灌下加盐的葡萄酒,一待酒杯空了,就从两人间的酒桶舀出一些,他们为了方便搬了整整一桶上来。“等一下,我们有伴了。”

矮个招呼我上前,招手示意我不要害羞。

“希望我没打扰到你们。”

“没有的事,我和朋友在闲聊,我们不介意多一个人,是吧?”

“呃,是的,只要不是卢里亚总督就行。”

“抱歉,我的朋友,有些......偏激。你是巴莫勒人,我们都是恩尼菲斯的朋友,恩尼菲斯提起过你,你祖父身边总围着一圈听故事的学者。”

“是啊,是他。那些秃子围着你祖父打转,好像他们是没见过世面的三岁小孩。”高个没怎么举过杯子,他像只是出于礼节一般,把近乎全满的酒杯握在手里。

“过去可不是,在恩多波那会,只有午后大家才会围着他听故事,主要是商人和水手。”

“你住在恩多波?我听说那里是卢里亚军团最南方的驻地,整天生活在那面傻乎乎的鹰旗下可不容易,就算不习惯也没关系,他们马上要南下了。”

“我没怎么见过卢里亚人,他们平日都在城门和军营里,‘他们马上要南下’,什么意思?”

“看来我们的新朋友不太了解南边的局势变化,为什么你不待会再把自己灌醉,先和我们说说话?”

矮个把酒杯搁在阳台扶手,背靠扶手,清了清嗓子。

“我在吉萨的老友最近送了封信,黑法老死了,出殡仪式蔚为壮观,上万名奴隶手捧陪葬品开道,光是运送纯金棺椁就用了二十四匹纯色骆驼。大大小小贵族悉数到场,难得他们没在葬礼现场拿着小刀互捅。好吧,长话短说,吉萨大宫死了,他没有子嗣,吉萨即将迎来新一轮政局动荡。”

我听的一头雾水,完全无法理解他想表达的内容。

“所以......怎么啦?这和南下有什么关系?”

“怎么啦?怎么啦!黑法老死了,在他多年生食婴儿,用活人心脏占卜后,玩弄巫术压迫臣民之后这么多年,那个该遭天谴的操蛋巫师死在他同样操蛋的黄金王座上,卡吉德亚家族绝嗣了,彻底终结了!这意味着卢里亚的军团即将南下,完成他们十年前就该完成的事业。”高个子抢过话,越说越激动,一说完他就咕咚咕咚喝光整杯葡萄酒。

“希望你原谅我同伴的粗俗。”

“别在意,我的格瑞克语很一般。”其实他们一字一句我听得清清楚楚,可眼下省去不必要的尴尬才是关键。“也就是说......恩多波的卢里亚士兵会南下进攻吉萨?”

“不止恩多波一处,整个格瑞克、安托纳,还有巴莫勒的军队,他们会留下维持治安的驻军,其余经由海路南下进发,阿历克山德城会是第一个目标,之后是吉萨全境。”矮个接着说明。

“我记得这条路线得经过拉塔基亚,那里不是在闹瘟疫吗?”

“之前是,现在只剩下没得病的一半,另一半城市被划成隔离区焚毁了,那些卢里亚人缺乏耐心。嗨,用火对付瘟疫听上去不错,我们动手吧。然后,那群野蛮人就这么干了。”高个继续他的冷嘲热讽,听得出来他十分厌恶卢里亚人。

“很残忍,但也很有效,如果瘟疫传播出去,我们不可能坐在这享受酒神节。”

“我说了!这算不上酒神节!”

“也许吧,别冲我嚷嚷,不是我定的。继续我们的话题,说到哪了?”

“阿历克山德城。”我不自觉地提醒道。

“啊哦,谢谢,阿历克山德城。希望卢里亚军团不会太野蛮,别造成太多破坏。那是座伟大的城市,由伟大的阿历克山德亲自主持建造和命名。”

“阿历克山德大帝万岁!”高个突然大喊着高举酒杯,一饮而尽,我和矮个不自觉地跟着照做了。

“要我说,那些卢里亚人总算还有点雄心壮志,如果他们真的征服吉萨,也只能算阿历克山德第二。”高个子夺过话语权,继续他的牢骚。

“我搞不明白,你到底是不喜欢卢里亚人,还是不喜欢他们征服格瑞克。”

“两者都是,确切点说我讨厌野蛮人站在格瑞克的土地上。”

“至少他们一直在努力学习格瑞克语,也表现出对我们极大的尊重,二十四抽一的税率可比那群动不动十二抽一、十抽一的僭主好上不少,就算是阿历克山德,也只做到二十抽一。”

说话间,矮个子已经连喝了几大杯酒,桶里少了一多半。

“可他们终究还是来自卢里亚的野蛮人,带着猎奇的心态了解学习我们的文化,觉得我们的雕像、书籍是用钱交易的商品,对我们的古老传统抱着儿戏的态度,秋天举行酒神节,根本就是在亵渎狄俄利斯的尊名!阿历克山德不一样,他出生在格瑞克,接受我们引以为傲的文化熏陶,以自己是格瑞克人为骄傲,将我们的文化传播到远方。”

“除了空洞的荣誉和名望,他还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为了支持他宏大的远征,格瑞克为他献上了一切,所有的城邦预征了三年的税金,不计其数的青年怀揣梦想加入他的军队,最后呢?他死在遥远的东方,在大海另一头的吉萨长眠,在以他名字命名的城市里,留下一个分裂的帝国和战乱频起的格瑞克。醒醒吧,我的朋友,阿历克山德大帝已经作古近两百年了,他已经死了,他的继承者也死了,连同他的帝国一起。”矮个子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不知是对自己的同伴还是过去的往事。

“至少他是格瑞克人,不像卢里亚总督妄想和我们攀比族谱,听说他在元老院争取给安托纳的伊亚特城永久免税,宣扬古代伊亚特人渡海西行建立了卢里亚,他在故意羞辱我们。人人都知道——古代格瑞克英雄们在乌萨之子乌塔带领下夷平了崇拜异教的伊亚特,现在好了,卢里亚人自称是伊亚特的子嗣,明明伊亚特人一族的血脉早就断绝了!”

我努力试着跟上他们的对话,最后还是选择默默站在一边,看着满满一桶葡萄酒渐渐变空,两人的争执没有停歇的意思,便去找仆人再讨要一些葡萄酒,等返回时他们已经不见了。我四下寻找,没在宾客里发觉他们的身影,遂即找恩尼菲斯问个明白。

开口时我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二人的姓名,只能竭尽全力描述两人的样貌,听完我的描述,恩尼菲斯困惑地领我穿过人群来到书房,指着两尊半身像询问是否是他们。

我定眼看了看,和我在阳台遇到的两人一模一样,便点头肯定。

恩尼菲斯叹了口气,说:“高个是西罗德里亚,卡提雅出生的历史学家,曾经是阿历克山德东征军队的一员,他死了快一百六十年了;矮个子是修西里斯,安托纳伊弗厄利安人,历史学家和旅行家,他也是在坟墓里睡了八十多年了。我不知道是你喝多了,还是真的有两个幽灵站在我家阳台上大谈过去,都不重要了,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有个祭奠酒神的祭祀,别错过了。”

我不记得那一晚怎么睡着的,可能是我喝了太多酒,第二天还隐隐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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