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章节十二 沙漠诸神(七)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酒神的酒神节

今天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好日子,可能不算上那只山羊,公共祭坛被布置妥当后,饱餐葡萄叶的山羊被牵上祭坛,等着被割喉放血。

船长也如约赶来,和祖父闲聊起酒神祭祀的起源,幸好我提前查阅了资料,大致能明白其中的象征——

酒神将一粒葡萄籽埋入地下,吩咐牧羊人看管好,不要让羊群啃食了他为酿酒预备的葡萄,在交代完后酒神隐没在山林里。

牧羊人看着长成的葡萄,颗粒饱满圆润,在高高升起的阳光照射下显现出鲜艳的色泽,牧羊人已是垂涎欲滴。午后的热浪让他嗓子冒烟,口渴难耐的牧羊人左顾右盼,眼见周围不见酒神和他信徒的身影,敏捷地偷摘下一串,囫囵地全下了肚。他吃得匆忙,自然没尝出果肉与汁水间的味美,便又趁着四下无人偷下一串,依然不敢细嚼慢咽地细品,如此反复多次,不一会儿,整株藤蔓上的葡萄被他摘个精光。

看着光秃秃的葡萄藤缠在木架上,牧羊人才恍然发觉自己闯下大祸,不过相比酒神即将到来的责罚,他更懊恼没能好好享受唇齿留香的葡萄,一扫而光后才后悔不已。他已然知晓酒神笛声再次响起时会发生什么,不过命运三女神对贪婪盲目的凡人微微一笑,让他避开变成一株橄榄树或者咀嚼藓丛的驴子的宿命,牧羊人看到一旁啃食葡萄叶的山羊,他有了主意。

等到狄俄利斯在信徒簇拥下走出山林,牧羊人战战兢兢地擒着山羊穿过宁芙与潘神的队列,双膝跪倒在酒神前,酒神没有睁眼看他,也没有停下吹奏长笛。

仁慈的酒神,早春的步伐,丰收的号角,请原谅我这个可怜、卑微的牧人,我的羊趁着我小憩的间隙偷食了您的果实,害我交不出约定的贡品,现在我把这有罪的畜生交予您,任凭您处置。

酒神放下长笛,凡人信众与半神随着笛声的消散停下舞步,围绕狄俄利斯与牧羊人合围成圈。他哈哈大笑,命人牵过山羊,又命人取来酒罐,将酒罐置于山羊脖颈下方,亲手割断懵懂无知羊儿的咽喉,了结了它算不上无辜的性命。山羊血徐徐淌入罐内,散发如同新酿葡萄酒的气息,不消片刻就盛了满满一罐,酒神饮下了第一杯。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瞧,多么奇怪啊,它吃光了甜蜜多汁的葡萄果实,酿出的酒却满是葡萄叶子的味道,你说的没错,它的确是该死的畜生。

说毕,酒神将酒罐交予信徒分享,吹着长笛转身步入山中,信徒们也狂舞着跟上酒神盛开鲜花的步伐,留下空荡荡的酒罐、依旧活蹦乱跳的山羊和呆傻跪在原地的牧羊人。

在祭坛上,随着唱诗队齐声合唱酒神颂歌,祭司持刀割开山羊脖颈,将瓦罐内的鲜血浇在祭坛上,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在轰鸣的号角声中,身着奇装异服的游行队伍涌上街头,恩尼菲斯抬手示意我们该动身去剧场了。

“恩尼菲斯,我的朋友!”一个身着深红色长袍的中年人迎面走来,拥抱了恩尼菲斯。

“欧提尼克,你这亚亥亚的老山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我昨晚去参加了菲墨涅安的晚宴,可怜的菲墨涅安,太多的龙虾,太多的美酒,这下可好,他被痛风折磨得彻底出不了门啦!”

“评委会怎么办?我记得他也是评委之一,评价新剧可不能没有他。”

“我也在为这事发愁呢,你来顶替他的空位吧,你不是忙着图书库的事吗,正合适!”

“我?不,不行,我可不行,评论戏剧我可不在行。”

欧提尼克脸上写满了难过,好像恩尼菲斯的拒绝让他牙疼一般。

“我知道,我知道戏剧评委是个招人恨的苦差事,你不想得罪那些臭脾气的剧作家。可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得同意行政官把他的外甥安排进评委里,那家伙连格瑞克语说不利索!”

恩尼菲斯的表情一瞬间变得严肃,显然他之前不是客套推诿,而是真觉得难以担当这副重任。

“好吧,我愿意,但我是代表菲墨涅安出席,这可得说明白。你还要替我的几个朋友在包厢安排位子。”

“不是问题,你快去换身红袍。”欧提尼克扫了我们三人一眼,答应下来。

趁着人群散开的时机,我凑到祭坛前,这是座没有特别标识的公共祭坛,只要是祭司认可的神明,都可以在此献上祭品。

此时此刻,浇灌在祭坛基座上的血迹开始凝固,看上去依然像是山羊血,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葡萄酒味,也可能是我昨晚喝太多,身上的味道没散去。

阿尔格斯剧场相当大,恩尼菲斯宣称足够容纳两万人,我扫了一眼,就算没有也差不多了。祖父和我都很高兴能在包厢看戏,不仅因为这种体验从未有过,还有船长这样的老戏迷在一旁说明,也因为普通坐席实在太拥挤,坐下的观众很难再挪动半分,只能肩紧挨着肩坐下。同时,我注意到中央包厢是空的,像是为贵宾特别预留。

第一场是斯库洛斯的《埃涅得罗》,讲述千年前格瑞克人围攻伊亚特是发生的故事。

“我知道这个故事,在我比你还小的年纪,我叔叔讲给我听,他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在巴莫勒和安托纳之间跑商路。无数声名显赫的传奇英雄在那里厮杀奋战,最终永远留在那片被血染红的土地。”

“我记得乌坦是归航时死于海难。”

“你说的应该是乌萨之子乌塔,他是个例外,他和神有约定。嘘!要开始了。”船长示意我们安静看戏。

埃涅得罗是既是国王也是格瑞克诸邦联军的统帅,他在出征前献祭女儿,在外领兵征战十年,克服经过一系列内外交加的困苦,终于攻克伊亚特,返回家乡却因妻子为爱女复仇被杀。

戏里没有太多激烈的冲突戏份,倒是有大段大段埃涅得罗国王的独白,交代他思想一次次的斗争与转变,从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英雄为了达成个人野心成了杀伐果断的君王,最后死前的悔恨不已,这些显然都是原版没有或者轻描淡写的内容。

从包厢其他观众的交头接耳来看,斯库洛斯是个喜爱创新的剧作家,风格大胆且独树一帜,他没去描写像乌塔这样别人耳熟能详的英雄,而是选择了一位时常被人忽略的悲剧英雄。

“我不太明白,主角是埃涅得罗?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小肚鸡肠的国王,我不懂格瑞克语,不过演员演得肯定不是这个形象,和我知道的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只是戏剧而已,您得明白,就像那些故事,不同的人讲的都不会一模一样。斯库洛斯想描述埃涅得罗的悲剧宿命,埃涅得罗花费十年光景领导格瑞克英雄攻破伊亚特城,最后死亡还是突然降临,以此凸显这位国王在既定命运下的徒劳。大段独白是个不错手法,在此之前没多少人在乎这位国王的遭遇,他们更乐意看乌塔那样英雄和命运抗争的传奇。”

在船长一番解释下,祖父有些似懂非懂,我也努力理解戏剧所想表达的思想,不等我们多做讨论,第二场剧即将开始。

第二场是索芬勒斯的《海格勒斯》,卢里亚人似乎很喜欢索芬勒斯,行政官一行人坐进预留包厢,他们衣着服饰华丽到即使扔进狂欢游行的队伍也能一眼认出。

《海格勒斯》在我看来有些平淡,在叙事手法上,索芬勒斯比斯库洛斯更大胆激进,他以英雄暮年在家宴突遭死神来访开场,借老英雄和死神的对话,以现在与过去交叉叙事讲述海格勒斯一生的传奇。

老实来说,剧本叙事平淡,因为海格勒斯的十二功绩众所周知,虽然与怪物搏杀很精彩,但是碍于舞台限制,一直不是很好的题材,卢里亚人却很开心,从他们包厢里不是发出欢呼喝彩声。我的祖父也很喜欢,就算是他这样不同格瑞克语的人,能看到格瑞克最负盛名的英雄在舞台上披荆斩棘让他很开心。

索芬勒斯试图用结局挽救了整个惨淡的剧本——年迈的英雄跟随死神离开,他也不愿如迟暮的英雄那般安逸地死在家中。海格勒斯决心直面自己的宿命,完成自己最后的冒险,就如神谕描述一般,最终海格勒斯与巨龙同归于尽。

相较第一场斯库洛斯的《埃涅得罗》,索芬勒斯的《海格勒斯》前奏实在有些冗长重复。海格勒斯在舞台上重现一件又一件功绩,没给我留下多少印象,除了华丽的布景和道具,野猪、狮子和九头蛇做得相当可怖。如果不是海格勒斯扮演者的演技和最后悲壮结尾拯救了这部剧,观众席一片嘘声我也不会意外,实际上也的确有一些。

“看起来可不像是索芬勒斯的手笔,我看过他写得《卡提雅王冠》,比这精彩多了,宿命、抉择、欲望还有人性,那才是戏剧,这个简直就是一铜板一杯的廉价葡萄酒!”

船长的大嗓门招来了旁人的注意。

“你还不知道吧,索芬勒斯今年的赞助者就是那边包厢里的行政官,听说他特别喜欢海格勒斯的故事。”

“呃......烂透了。我还是期待期待下一场。”

经他这么一说,我的确注意到全程只有卢里亚包厢的喝彩声没断过。

午休之前的两场戏都没啥特色,只能用平庸形容,似乎在停办十年之后,很多剧作家宁可写得保守一点,免得招来太多非议,他们甚至没法像斯库洛斯和索芬勒斯那般引起争议。

午餐很简单,面包、橄榄、山羊奶酪、晒干的海鱼以及一罐掺水葡萄酒,吃完简单的午餐后,我趁着休息时间出去寻找厕所方便。那些剧作家在酒宴上说的没错——要看戏你需要有个足够强壮的膀胱,他们不是在开玩笑。

返回剧场的路和来时一样拥堵,我只得侧肩拨开人群,硬生生挤过站满人群的马路,街上随处可见羊首人身的潘神,头缠水草的仙子,还有随笛声起舞衣衫不整的信众,都是装扮艳丽的游行人士,面具、油彩、装饰一应俱全,仿佛酒神真的混迹其中,在不经意间与凡人擦肩而过。

“打扰一下,先生,先生!”有人拽了拽我的衣角,我转头看过去,是个身高及我胸口的矮人。

“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搭理我了!这些人就像着魔了一样,光顾着喝酒跳舞狂欢,对我这个矮人不理不睬。”

“有事吗,矮人先生?”

“我要赶着去大剧场,要是您能告诉我去剧场的路就好办了!下午第一场就是我们的剧团,我只是溜出来喝杯啤酒而已,结果到处都是大步佬,我是说高个子人类,啥都看不到!”

他那把垂到腰际的夸张胡子,配上一身色彩艳丽金红色戏服,当地人多半把他也当成参见游行外乡人,自然不会多在意他。

“跟我来,矮人先生,我也要去剧场,我们可以同行。”

一路上矮人都在唠叨路途遥远,抱怨和付出不成比例的薪资,不满海风吹来的咸腥味,搞得他胡子开叉,幸亏我们离演员准备区不远。

“你跑哪了!是不是又偷偷跑去喝酒了!我说过了,开演前——不,许,喝,酒!”中年妇女怒气冲冲地堵在门口,恶狠狠地瞪视矮人,活像盯着羊羔的饥肠辘辘的恶龙。

“不,我没有,夫人,只是出去透透气,然后,然后我碰到这小子。他遇上一点小麻烦,我帮他摆平了。噢,别担心,别担心,只是小麻烦,绝对不会影响演出。”

说话间,他用手肘戳了戳我的大腿,我只能迎上那双瞪得浑圆的眼睛。

“是吗?小子,他说的是实话吗?”

“是的,是,夫人,有几个人想拉我一起进游行队伍,这位好心的胡子大叔替我解决了麻烦。”

妇人脸色明显好转,不再怒气冲天,让一边的矮人舒了口气。

“去后面补妆,快到你上场了!孩子,你要去哪,我陪你去,这样安全点,阿尔格斯人有些让人羞耻的恶劣习气。”

“不必了,夫人,我要上去看戏了,就在西包厢,祝你们演出顺利。”

“真的吗!请你务必替我们多多宣传,下午第一场就是我们的新戏《阿美尼安人》,今年也该属于欧庇里斯了。”

她抓着我的双手,包在她双手里激动地握紧,直到听见我明确答复才松开,回到包厢时勉强赶上司仪做开场介绍。

“欧庇里斯?他也有六十多了吧,这次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参赛,听说他双眼已经快看不清了。”船长听我提及“欧庇里斯”的名字,如此解释道。

“他的作品怎么样?”

“嗯......很难评价,我没看过几部,大部分剧团不会排演他的剧本,争议性太强,他喜欢写些......敏感的内容,导致喜欢的会很喜欢,不喜欢的一点都不会喜欢。腓利六世还当政时,他写了部《阿历克山德》讽刺腓利六世穷兵黩武,结果才演了三天就被流放到安托纳东北方山区。啊,要开始了。”

戏剧开幕后,我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雇佣矮人演员,《阿美尼安人》是讲述大约四个多世纪前矮人王入侵安托纳的历史剧,阿美尼安人在将领赫克托的指挥下抵御外敌的故事。

面对咄咄逼人的矮人大军,安托纳各城邦没有团结一致,相反东部一部分城邦在矮人特使的威胁下交出“水和土地”,西部和格瑞克隔海相望的城邦纷纷向格瑞克求援,只有阿美尼安和半岛中部各邦决心要“用长矛和盾牌决定城邦的命运”。

剧中阿美尼安的赫克托既是勇猛无畏的战士,也是果敢坚毅的统帅,说服互不统属的联军齐心协力阻击敌人。矮人震天动地的行军步伐逼近叹息峰,士兵们面对数量众多的敌人奋勇厮杀,在隘口阻击十倍于己的矮人。见强攻不成,矮人王派出使节劝降赫克托,许诺敕封赫克托做安托纳总督,被赫克托严词拒绝,但他放走使节的举动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捷报传到城邦引起了贵族们的担忧,听闻赫克托放走矮人使节,他们害怕赫克托会勾结矮人掉转矛头,成为安托纳诸邦的僭主。与此同时,矮人没有放弃对叹息峰的猛攻,归附矮人的城邦也积极献策,建议矮人大军从山间小路绕道穿过联军防线。

叹息峰的战事尚未平息,信使带来了坏消息,矮人绕道穿越了群山,出现在叹息峰后方,阿美尼安贵族也以赫克托没有尽职免去了他统帅的职务。

赫克托撤走了大部分士兵,让他们向西退守,只留下一小队人为大部队断后,自愿留下来的士兵大部分来自阿美尼安,还有一小部分来自其他城邦的,总计不足一千人,他们要面对至少五万名装备精良的矮人。船长向我们解释,历史上叹息峰一役极为惨烈,那一战里断后的安托纳人没有幸存者。

戏剧高潮的舞台效果处理很巧妙,身着蓝衣的安托纳人站在舞台左侧,金红盔甲的矮人在舞台右侧,摆出剑拔弩张的态势,中间是发表战前演讲的赫克托,可他面朝的方向既非蓝色的安托纳人,也非金红色的矮人,却是坐满看台的观众,好像他是在对观众演讲。

在赫克托演讲最后,他说道——

“请记住我们,格瑞克和生活于上的人民,勿要忘记我们,我们在此地流血牺牲,我们在此地长眠,我们遵守了我们的誓约,不要让我们的今日成为你们的明天!”

随着红蓝两色在舞台上碰撞,台下观众也被鼓舞起来,他们开始为安托纳人助威喝彩,虽然无论是他们还是他们的先祖都未参与那场战争。象征安托纳的蓝色不占数量优势,但他们很英勇,时不时将红色反推回舞台右侧,占据舞台中央,每当这时观众就会欢呼雀跃,不断有红色或蓝色倒在舞台上,安托纳人愈发处于劣势,可是为他们加油呐喊的声音却一浪高过一浪。

我好奇探出头看了看中央包厢,卢里亚行政官脸色有些不太好。

当最后一抹蓝色——赫克托本人,盾牌被击碎,长矛被折断,他抽出佩剑继续奋战,最终倒在舞台。台上的矮人们用故乡语言高声庆祝,台下人满为患的观众席陷入沉寂,矮人语在剧场一遍又一遍回荡,直到不知何处爆发出怒吼。之后浪潮般的怒吼此起彼伏地响起,渐渐地整齐划一的口号取代原先混乱的吼叫。

“赫克托!赫克托!赫克托!”

观众一遍又一遍重复一位四百多前战死将领的名字,似乎这样就可以唤醒他,唤醒他再次奋战,奋战在抵御异族的前线。眼见情况有些失控,帷幕被拉起,司仪赶忙上台,安抚情绪激动不已的观众,直到帷幕再次拉开,剧团显身谢幕,骚动才逐渐平息。

“那些卢里亚贵族不会高兴的。”船长低声说道,语气里透露着无奈。“他不是在做战前演讲,是说给我们听的,倒是挺有欧庇里斯的风格。他会惹上麻烦的,瞧见矮人的服饰颜色没?历史上矮人可不是这服打扮,再想想卢里亚军队穿的是什么。”

我有瞅了瞅中央包厢,已经走空了,没剩一个人影。

“安托纳后来的故事怎么样?”祖父好奇地插了一句。

“矮人的统治持续了两百年,安托纳人在异族统治下生活了两百年,直到阿历克山德大帝将他们驱逐,安托纳将他视为赫克托转世,他们尊称他是‘解放者阿历克山德’。”

我不理解为何格瑞克人会这般激动,不过是讲述几百年前安托纳人抗争入侵的历史剧而已,而且之后安托纳人不过是换了一位说格瑞克语的统治者,我想不出他们如此看重“自由”的原因,他们现在依然很自由。

也许因为《阿美尼安人》的表现,后面几部剧有些黯然失色,让人提不起兴趣,包厢里会有几人在讨论《阿美尼安人》。

最后一场是青年剧作家芬里亚德斯的《酒神与潘神》,一部节奏轻快的喜剧,原型是酒神和好友潘神,他们在剧里也是要好的朋友,在半岛各处游荡,制造诸多啼笑皆非的闹剧。

戏剧以酒神带着信徒游行开场,智慧之神化作渡鸦带来消息,珀西俄斯国王种植了一片优质葡萄。狄俄利斯立刻找到潘神,向他绘声绘色地描绘珀西俄斯国王高超的竖琴技艺,喜爱音乐的潘神前往比试,趁着潘神在城中演奏排笛吸引凡人注意,酒神和他的信众将国王的葡萄园采摘一空,酿成一桶桶葡萄酒运走。

不料这片葡萄园是献给天神的谢礼,为了避免父神的怒火,酒神又撺嗦潘神去为火神演奏音乐,待到不通音律的火神被潘神粗犷的笛声惹恼,追打着驱赶潘神离去,狄俄利斯趁机演奏长笛讨得火神欢心,应下他为天神打造权杖的请求。

这一次使诈的酒神没能笑到最后,潘神和渡鸦一同找到手持权杖的酒神,假借替疲惫的狄俄利斯保管之便,羊首人身的潘神带着权杖溜回了珀西俄斯。当地人看到手持权杖的潘神,将他当成了天神化身,好生供奉起来,引来天神注意,潘神只好一五一十交代经过。

睡醒的酒神发现自己身在冥府,天神将偷摘葡萄园以及潘神假冒天神一并算到狄俄利斯头上,他将被永世困在与凡界一河之隔的地方。不过在潘神呈上权杖后,天神承诺如果有一颗凡间植物在冥界生长,狄俄利斯便可返回人间,听上去不可实现,因为活物无法跨越冥河。

渡鸦的智慧超过了天神的想象,他啄食了一把石榴飞越过冥河。粪便里的石榴种子在冥河边长成石榴树,天神不得不兑现他的诺言,允许酒神经由石榴木搭成的独木桥返回人间。

回到人间的酒神见多智的渡鸦取代自己成了忒比斯的守护神,自然要理论一番,天神降下裁决,在诸神揶揄声中酒神和他的信众走入荒野,潘神依旧伴随他最好朋友左右。

台本处理的很诙谐,戏中无论是神明还是凡人都有满满幽默,是不是恰到好处的插科打诨,故事始终在欢快中进行,观众席笑声随着故事推进此起彼伏。芬里亚德斯刻意淡化了后半部分的悲伤气息,即便狄俄利斯在冥河边徘徊的那一段也被处理恰当,酒神顾影自怜的独角戏反倒有股自作自受的味道。

船长一边鼓掌一边说:“不错的戏剧,虽然酒神的形象不够正统,珀西俄斯倒是真的有一座羊首人身的天神像,不知道芬里亚德斯是不是从那得到灵感的。可惜他肯定拿不到桂冠,希望他下次写部悲剧,年轻人有很多机会,毕竟他才第一次参赛。”

“为什么?故事演得很有趣,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

船长抹了把笑出的眼泪,说明原由:“酒神节桂冠不会颁给喜剧本,从来没有过,评委会不会开这个先例。”

祖父倒是没有在意,他在倒数第三部戏时就睡着了,我替他压紧披风,打算下到舞台后面找一找《阿美尼安人》剧团,他们演得的确很优秀。

“《阿美尼安人》?不行,想都别想,我们好不容易让酒神节重开不是让今年成为最后一年酒神节,欧庇里斯的戏太敏感。”

“至少不能是索芬勒斯的《海格勒斯》,这是我的底线,这是格瑞克的酒神节,不是卢里亚的。”

争吵声来自评委们的包厢,显然在争论今年的桂冠和奖金得主。

“也许我们可以破次例?《酒神和潘神》很不错。”

“不行!”“不成。”

“真可惜,要是芬里亚德斯写得是悲剧就好了。”

“必须是悲剧才行,如果更容易讨好观众的喜剧拿了桂冠,谁还愿意费心思写那些沉重的悲剧故事?。”

“斯库洛斯的《埃涅得罗》怎么样?”

“难讲,有些观众对他的戏有点......审美疲劳,看得出斯库洛斯想要有所突破,但说实在的没什么亮点。”

评委们就在那你一言我一句的争论,显然他们达不成统一意见。

我没再听他们争论,比起戏剧本身,评委更关注传统和政治影响,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必要。

“嗨,包厢里的小子!”不远处矮人向我打招呼,他已经卸下戏服。

“您好,大胡子先生。你们要去哪?”矮人不是一个人,似乎整个剧团都出来了。

“山羊与葡萄,三条街外的一家酒馆,我们要去那好好喝上一晚,你要一起来么?”

“我祖父还在上面,我得回去找他。你们不等评选结果出来吗?”

“结果要午夜才出来,我们在山羊与葡萄,你要是想加入就来找我们!山羊与葡萄。”

我没办法,转身去找祖父和船长。

“山羊与葡萄?那地方葡萄酒酸的和陈醋一样。”船长毫不掩饰地摆出鬼脸。

“最近可不一样,听说老板不知道从哪搞到一批质量特别好的葡萄酒。”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好吧,我们去看看,老先生,抱歉打扰您休息,我们该走了。”

山羊与葡萄酒馆装饰很简单,甚至可以用简陋形容,完全配不上杯里的美酒,初尝时甘洌直扑鼻腔,入喉丝滑且丝毫没有苦涩,回味间唇齿留香,不兑水会更好,也会更烈。不仅我们三人这么想,那些聚集于此剧团成员也是如此,他们中不少人已经酩酊大醉。

“你从哪搞到这么好的酒。”船长好奇地询问老板。

“不是我,是那个人,角落里戴兜帽的,就在斯库洛斯、欧庇里斯和芬里亚德斯后面。”

我们顺着老板的手指望去,才发觉趴在桌上的老中青三人,在他们后边的角落是摆弄长笛的陌生人。他衣衫破旧,像是在山野间跋涉了很久,从进门到现在没人注意过他。

“别开玩笑了,你又不是写剧本的。”

“我没在开玩笑,他把葡萄放进酒桶,然后敲了敲,就成了你们喝的葡萄酒。”

“别鬼扯了,他这么干图啥?你给他多少钱?”船长不屑地摆摆手。

老板压低声音,示意我们靠近,说:“他一个字都不要!我猜他多半是个巫师,在躲避什么人。从前天进店到现在,他就没出去过,好像外面的节日和他没半点关系,而且还不吃不喝。那老人要干什么?”

我们回头看见祖父端着酒杯径直走向陌生人,没得有人阻止他便和兜帽人聊了起来,我赶忙走过去,发觉他们很聊得来。我瞟了眼三位年龄差距甚远的三位作家,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前言不搭后语的聊天,看他们的模样,似乎对桂冠全不在心,我静悄悄地走向祖父和陌生人。

凑近一些,我看到他干枯的黑发以及黑发间泛黄的葡萄藤叶,眼眸是金色的,但是像蒙了一层白灰般模糊,手里的长笛和他一样久经时间打磨,他独身一人,没有热闹嘈杂的狂欢队伍,可我知道只可能是他。

祖父简短问了几句,说了一声“一切安好”便离开,我正欲一同离开,被陌生人喊住。

“你没有话要说吗,亚伯拉?”

“你知道我的名字。”

“不止是名字而已。”陌生人看着我,双手继续摆弄他的长笛,他的眼神涣散。

“你看不见我,是吗?你的眼睛......”

“我正在经历蜕变,就像四季更迭,我在春分时醒来,在冬至时睡去,我在这不变的过程里不断变化,我既是永恒的,我也是速朽的。”

“你是在......死去吗?”

“我称之为......轮回,我不会真正死去,就像冬日里的大地一样,我们只是在等待复苏。”

我上下打量这位憔悴神明,试着转移话题。

“你是酒神?天神与丰饶女神之子。”

“是的,按照你们的理解,我是位神明,很难说我是不是酒神,世界上有很多位神,就像不同的神有无穷多的子嗣,我也说不清是不是。”

我摇摇头,极力否决他的话。

“难道那些故事都是编纂的谎言?你的确在这,你就在这!”

“凡人总喜欢用故事演绎他们无法直观理解的事物,你渴望了解我,现在我在这,如你所看到,既不高贵也不神圣,我只是单纯的存在而已。我们不需要戏剧讲述我们的故事,但是你们需要,我得承认你们很奇特。凡人需要一些更加具象的形式理解我们的存在,你们也这么做了,充满张力的戏剧表演,一点点想象力和创造。你们创造出无数的故事,不同的讲述者,不同的角色,不同的经历,便有了无数种可能的故事,你们在寰宇之下很渺小,但你们创造除了精彩绝伦的故事。”

“我到底在跟谁说话?”

“一位混迹人间的神明,我能将葡萄和水变成美酒,因为它们应该变成酒,就像每一天太阳东升西落,每一年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这些你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对我而言再正常不过。相反的,用一根木棍在一叠植物织成的布上写满符号,成为你们学习理解世界的方式,才让我们感到神奇。”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我已经有些理解,神明用他们的力量维持世界运转,但他们也并不理解凡人。

“为什么你的祖父要讲述他那些故事?为什么格瑞克人不辞辛劳从各个角落收集知识?我们都是讲述者,讲述那些注定要被遗忘的往事,但如果连倾听的人都没有,又由谁来遗忘?”

“你是永恒的,你刚刚说过。”

“对于一片自世界诞生便存在大地而言,它永远是存在,但对生长其上的树木而言,漫长的一生终有尽头。我们自尘土中诞生,最终回归尘土。”

“你,你消失了怎么办?我是说明年春天,春天怎么办?”

酒神微微一笑,指了指屋外,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望出去,看到头缠葡萄藤曼的黑发男子走在游行队列,宁芙和潘神环绕着他,他奏响长笛,人群纷纷随他的笛声起舞,他侧过脑袋,一双金色眼眸关切地看着我,只是一瞬间,不待我回应便已消失在人群中。

我转过身,带兜帽的神明依然坐在那。

“你在这,那又是谁?”

“也是我,或者说你们口中的酒神,我说过了,有很多位酒神,我们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是一体的唯一。等到我回归降生我的大地,自然会有新的神明取代我的空位,在我之前有很多酒神,在我之后依然会有,只是凡人在吹响号角之时才会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你想被记住,你害怕被遗忘,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来过。”

信使带来的消息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索芬勒斯的《海格勒斯》拿下了桂冠,酒馆里发出阵阵嘘声,随后信使透露更多的细节。演出结束后索芬勒斯去了行政官的府邸,就在评委争论不休的时候,行政官的亲信硬闯进包厢,这段信息引来更多的嘘声。

嘘声迅速发酵,变成阵阵不满的骚动和更加大声的咒骂。

“诸位,诸位,你们为自己的表演感到骄傲吗?你们觉得人们从你们的表演中有所收获吗?”憔悴的酒神走到酒馆中央,引来众人注意,除了三位作家,他们已经喝到烂醉如泥。

“当然,不过有人花钱看我表演就更好了。”

矮人的话引来一阵哄笑。

“你们对自己的戏剧满意吗?”

“当然!”“我们是最好的!”“毫无疑问的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还要在乎一顶月桂枝条编织的花环?你们已经给观众奉献了最好的演出,为何还要在意一顶不再象征荣誉的饰品?”

“他说的有道理,索芬勒斯的丑行只会让咱们名声更响,喝酒吧,朋友们。干杯!”

陌生人退回角落,凭空编织出三顶桂冠。

“他们理应得到属于自己的桂冠,无关金钱,无关荣誉,只是他们应得的。”

他如此解释,将三顶桂冠置于熟睡的三位剧作家头顶。

后半夜我们在陌生人悠扬轻快的笛声中彻夜跳舞狂欢,待到天泛鱼肚白时,他已经消失不见。

我再未见过他,只是依稀还记得美酒的醇香。

『添加到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