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徽墨含笑点了头，朝两个少女抬了抬手，说道，“无梦，盈盈，不必拘礼了。”那高个子少女便直了身，把头微微低下，而那姣柔少女倒是好奇地将目光投向面前少年。这十一皇兄虽然是男孩子，眉目出落得倒比女儿家更精致。往常只能在皇族盛宴上远远瞧见，也不真切，只觉得是个很好看的人。如今站在面前，确是真真知晓了那种风情远非旁人可及。

赫连徽墨也自打量着面前的少女。这明眸皓齿娇俏可人的便是十六公主赫连盈盈，打小身子弱，由着她生母柳婉容细细照料着，绝少出自己的居所。赫连皇族的公主历来不受重视，更何况是位份不高的妃嫔所出，便是七日年宴上也不过是位居次席，故此赫连徽墨与她也绝非亲厚。像今朝这般近切瞧她，倒是头一回。“盈盈，近日身子可还好？”从会吃饭时便吃药的赫连盈盈与他先前一般，每日少不得丸药调理。

赫连盈盈未曾想到十一皇兄竟知悉她的病症，听他问来便是心头一热，忙屈膝行礼，应道，“多谢十一皇兄关怀，严太医说盈盈是胎内带了热毒来，虽是难以彻底根治，但若调理得当倒也压得住，只消换季时节稍许留意养着便好，如今正吃着‘冷梅香雪丹’。”

赫连徽墨微微笑来，说道，“得空去安宁阁坐坐，多走动走动，也不会这般生分了。”赫连盈盈怯怯应了，又悄悄望身边的姐姐。顺着她的眼神，赫连徽墨也在瞧那低头不语的少女。

十五公主赫连无梦，出身倒是不低，乃是先帝四妃的彤妃所出，与九王爷赫连明风是正经的亲兄妹。四妃所出公主只她一个，本应比其他公主更为尊贵才是，却偏偏生来左脸颊上便有一块红色胎记，实为貌陋，又因她素喜随性而为，且不以人之所恶而自惭形秽，反常笑他人短浅无知，是为无德。如此无貌无德的公主，除了她生母和哥哥也便绝少有人管顾了。

看着她，总不禁想起赫连明风来，倒是叫人有些气闷。赫连徽墨眼中阴霾一闪即逝，却是笑道，“无梦倒是长高了不少。”前次见她还是年宴上，公主中独她坐在了首席。明明面上胎记刺眼，这位公主却是盛装明艳，微笑不已，对四周或多或少轻视而来的目光亦是淡定从容，把个带着鄙夷的眼神飞去，扎得那斜睨之人面上挂不住，只得低头啜饮。

赫连无梦听得他问话，才慢慢把头抬了起来，唇边带着笑，说道，“十一皇兄，多谢挂念着，前次送来的玩意儿无梦都很喜欢呢。”抬起了头，那手掌大的朱印便赫然现出，只是她不以为意，眼中笑意愈发浓了些，好似烧烈的美酒一般。赫连徽墨便也笑道，“喜欢就好。”淡淡一句话，却将眼神驻留在赫连无梦脸上，看了半晌方说道，“你们继续玩儿吧。”两位公主便是屈膝礼送。

赫连徽墨转身，神情却比先前更冷凝些，往前去，不多时也便到了云宸宫。云宸宫因是如太妃故居，多年来倒也未曾有旁人入住，许是太后顾念与如太妃素来交好，便不愿将它拨用出去，每日也定有宫人来清扫，故而五年之久，这殿宇仍是如昔。

赫连徽墨推开了殿门，却先被满眼橘色刺痛了双目，偌大庭院之中，两旁皆是大片大片流丽光华的金盏菊，这本非令人惊艳的花朵儿，倒在如此聚合下成就了好一番绚烂。定了定神踏入其间，细麻袍子轻轻曳地，发出“簌簌”之声。赫连徽墨蹲下身子，欲折下一朵开得极其炫丽的花儿来，却是手指才触及枝叶便止住了。他静静保持着那个动作，只听得耳畔有风而过，轻轻的，软软的，好似当年一般。

“徽墨，不要折下它！”碧色栏杆旁，梳着垂云髻，只簪着一支白玉芙蓉的如妃轻盈盈走来，身上的沉香秋水绫随着行止微微拂动。近前来，她笑望那七岁大的赫连徽墨，伸手抚过他高高扎起的长发，柔软话语温雅道来，“徽墨，你若是将它折下，不过是须臾美丽，要不了多久便会萎顿消亡。若是你叫它好好儿长在这里，便能看上一整个花期了。”赫连徽墨抬头瞧着脸上一丝脂粉未施的如妃，粉嫩唇瓣轻轻咬了咬，不解道，“可是，母妃，若是过了这个花期，它们不也是萎顿消亡么？不过是个迟早，我为何不能先行折下？”

如妃怔了一下，便又挂起笑意，伸手揽过小人儿，让他靠在怀中，手指却是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点，说道，“小小脑袋里究竟都想些什么呢？这万物生长有序方为自然，若非要逆了那天然规则，虽一时无恙，终会有不祥应验而来。”又替他理好飞扬长发，笑道，“今儿你父皇要来，还不去准备准备么？”

赫连徽墨听到“父皇”二字，身子陡然一僵，便是挣开如妃怀抱，退后一步说道，“母妃，徽墨去温书，万一，万一父皇会问，也好应付得过去。”说话时候只将头低着，并不敢去望面前的如妃，只因那泪水已然盈满眼眶。

他这般说来，不过是句场面话，不晓得是安慰眼前之人还是在哄骗自己。父皇每每到来，便只与七皇兄在书房谈古论今，或也对弈，便是用膳之时有他在场，亦绝不多瞧一眼，仿佛他不过是母妃房中一件不得意的摆设。

父皇连皇子课业都不愿意他研习，又怎会问及他念过什么书，会做什么文章？从小到大，他何曾给过一个正眼？偶有如母妃提醒，父皇竟会大发雷霆，挥袖而去，便是许多日子不会再来，次数多了，如母妃也不大敢再提及。

将要触及金盏菊花叶的手猛然一颤，旋即握紧，赫连徽墨晃神瞧着眼前曼丽的橘色。当年，当年他便是在这云宸宫中，躲在那回廊洞门之后，偷偷瞧着父皇与七皇兄亲密私语，父皇眼中满是赞赏满是欣慰，那般模样自然便是慈父之色了。

原来冷若冰霜的父皇也是有慈爱柔情的一面，却仅仅是对着七皇兄！赫连徽墨紧咬银牙，握起的拳铮铮崩起，指节发青，他凝神望着眼前灿烂怒放的金盏菊，忽而将手一松，竟是将那花朵儿生生折了下来。

花瓣攥在掌心，湿腻的花汁粘在肌肤之上。他微微敛神，听到身后有从容脚步声传来。唇边扬起一抹笑，他缓缓起身，缓缓回首，一双明眸悠悠望向那来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