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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在老洲,生在江北母山边的韦家大村庄,大概岁左右跟着妈妈到老洲生活,那时枝子妈妈和父亲韦敬刚离婚,父亲离开县城,去北方工作。那时老洲穷得连一块瓦也没有,都是茅草棚,都是土坯墙,都是泥巴,我和陈蒹葭却很快活,穷得开心,每天赤脚,踩泥巴,走泥巴路,竖蜻蜓,打亚亚,摸鱼捉虾。还有一个路英海,也是我们老洲的,我们三个最好。

我一直跟父亲姓韦,枝子妈妈没让我跟她姓,姓李。

据说我出世后,有一段时间不晓得得了什么病,头上生了许多大疖子,全身湿热通红,躺在凉床上,人有多长水就有多长,医生郎中都瞧不出名堂,抓药吃不好,打针也打不好,找偏方也没救,我每天胡乱说话。后来来了一个瞎子,把我的生辰八字掐算了一遍,说,真不敢说,这孩子前半生有大难……我娘枝子一听就叫起来,挥舞着手要那瞎子滚蛋。那瞎子收拾东西,说:好,这一命算我白送给你的,但要让人把话说完,把这小人的命算全,你这小伢一生一世,前半生穷得叮当响,后半生富贵得不晓得怎么活,……好,我走了,你家也不要给我稻米钱了,到时候若还记得我说的,就送一升米到我坟上,如果我说得不准,把我从棺材板里拖出来,打我的嘴。

我家太奶奶把那瞎子叫回来,说:听你声音像李道士,我老早瞎了,看不见你人了,你是李道士不,你现在给人家算命了啊?这是我家穷孙子,大名叫韦雄黄,你要是李道士,你就能听得清我是哪个,本来我家的命,是不给别人算的,但你李道士算,我信。

那瞎算命的说:啊二奶奶是你家啊?我在江湖上混口饭吃,被你认出来了,我眼睛瞧不见你模样了,你家这个伢子,不服我们母山边水土,前半生要逆着走,后半生要顺着走,切记,我走了……

这是我娘枝子告诉我的故事。但我不知道什么叫倒着走,什么叫逆着行,也不知道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按我的理解,我就是跟着脾气和性格走,走到了今天。冥冥中也可能有什么神秘的意志,但我并没在意。那算命的还说我不是种田的命,长大了,捞水不带锹,栽秧不弯腰什么的。

我有一个切亲姐姐,叫韦江英,同父同母。

后来,我在长江心里生活,她在韦家大村庄过日子。我娘很硬,强带走我这个男伢子,把我姐韦江英丢在江北,有意要伤他们韦家的心。

长大后,我一直和我父亲作斗。

大学分配时,我原本可以到他安排好的一座北方城市去,但我毅然决定,和一个同学交换了分配地,到了家乡的长江大堤防汛指挥部工作,我有意把我的生命程序破坏,他在中国的北边混得风生水起,人五人六,我贱命一条,就是要和他对着干。

我和长江、我娘为伴。

我们中国就这么一条长江。许多日子,我在江边度过。我看到过无名尸体漂在水上,面朝下,或脸朝上。那些水位高涨时的水文站、芦苇、树枝、泡沫、船、大轮、吃死人的白鳝从死人的肚子里出来,游动,我永远忘不了。长江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可以倒背如流的长江,它从五月开始奔涌,水流湍急,至七八月则汪洋恣肆,浩浩荡荡,自雄天下,冬季则一落千丈,隐迹江底,严寒时枯瘦,窄似布带,但不减流速直走箭路。长江从上游到中下游,由蛇行而龙步,江水像豆荚一样,包裹着秀气而膏腴的洲。

我小时就和我娘住在那上面。我一直在心里恨我父亲,我不知道他的相貌,身高,我不打听他,不提他。

我的母亲也不说。

但不说,不代表他不存在。

长江心里的旧生活,永远弥足怀念。藕多,荷叶多,十里荷塘小意思,一条河有多长荷花阵就有多长,菱角菜在空白水面里,各种水上植物上歇着蜻蜓。还有鸡头米,也就是芡实,有刺的荷叶,开蓝花。以前我们一边上学一边手上拿只鸡头米在吃,很正常。鸡头米长在空中,全身有刺,剥要小心。我们小时候的饭碗里,吃得最多的菜就是菱角菜,还有炒鸡头米杆子。

藕,长在水底下的泥里,藕茎漾动在水里,荷叶荷花伸展在空气里,一株植物,三生三世,就如我们往事如麻的人生。

印象最深的就是踩泥巴路,村村落落,通往各地的路上,都是漫天的泥巴,许多地方都必须赤脚走,任何胶靴都不够深,男的女的,许多腿,跋涉在泥巴眼里,然后,找一块水面,洗泥巴腿子,把你的腿洗成白藕。

藕茎是不能吃的,鸡头米茎又粗又嫩,把外面的刺皮撕了,用红大椒炒,就是一道名菜。

老藕放在搓衣板上搓擦,就能做成藕粉。

嫩藕我们叫花秧藕,简直就是天下最美的水果,解渴,解馋,是我们小伢子的最爱。

藕是可以类比人体的,它和人的躯干太相似了,其色泽、形态,都无二致,也经历从小到老的全过程。不同的是,来年即便没有莲子,藕节也可以重生,抽出新荷。

在我们东方宗教里,荷叶、莲花早已经被赋予了生死轮回的诸多意义。

老街铺了几块青石板,是一个集市,来的人多,泥巴踩得最熟。长江一带雨水多,长江本身就是一个气候生成带,它能造成独特的气候征象。特别是梅雨季节,许多精壮的男人都开始腰疼。

一年到头在水里摸爬找生活,湿气和水,会给你的小小生命留下点什么纪念品。

我们的脚是敏锐的,能分辨出细土路,泥浆路,石子路,秧田,稻田,藕塘,荸荠果子田,我们在内河里洗澡时,有一个节目,就是踩汪丁鱼,踩到了,打一个猛子下去,就抓上来了。

以前我们用晒干的稻草做鞋垫,做床垫,通风,透气,这些都应该开发出最时尚的产品来,只是我们的设计师还在沉睡。

我们的脚对稻草,棉花地里的硬土,麻石,都有感受力。

对于一个搏击运动员来说,手是用来打人的,脚是用来踢人的,而对我们长江边的儿女来说,手是可以抓虾子,捧泥鳅,斩黄鳝,抖水蛇的,脚还可以踩水车,踩牛角,踩高跷,踩水过河。

牛在水里打汪,人在河边打网,燕子在剪水,喜鹊乌鸦轮番唱,唱门歌子的、打花棍的在拉莲花落耍嘴皮子,而许多人在辛勤走路,挑担子,因为我们那里修一条像样的公路是比较难的。船运,则比较容易。

许多人家门口,都会停一条小船。

我们老洲出过许多搞船的人,现在还有许多人在长江各个码头讨生活,以前,曾经,在附近的刘渡,形成过一个全国最大的木材市场。我说的这些地名,都是当年大兵过江的地方。

许多勤劳的人,跑到贵州,四川,放排下来,把那里的木材运来了,漂在刘渡,铺天盖地。然后,全国各地的人来买。

这个木材市场延续了好多年,现在已经烟消云散。许多人因此致富,有了第一桶金。接着,开始跑大码头,铜陵,芜湖,南京,上海,或者九江,景德镇,汉口。

世界是充满活力和野性的,等我们发现一个热闹的时候,那里已经散场了。我们必须敬畏自然法则,任何社会组织形态意义上的东西,都是经过规范以后的产物,都是滞后的,只能约束后人而已。活在我们这个勃勃生机的人世上,最生猛的人,就是吃头口水的。人云亦云的,都是粥粥庸人。说没有机会的人,一定是没用的人。

记忆里,少小时,我,或者我们这些少年,老在锅灶边上等饭吃,而妈妈在锅底下烧火。

是的,等饭吃,我们老是等饭吃。

早上等,中午等,晚上等。我们总是饥饿。

我们能清楚地理解饥肠辘辘的滋味,我们能听到自己肚子叫。一口大锅里,有许多名堂,有一个锅架子,上面可以蒸许多物品,比如蒸蛋,清蒸汪丁鱼,蒸臭豆腐,还有清蒸毛豆,锅边上还可以贴粑粑,各种粑粑,粟米的,六谷米的,面的。

锅洞底下,柴火里,可以烤山芋,煨黄鳝,煨肉,煨沙鳖,煨东西用余火,将煨罐埋在火灰里。

跟今天相比,当年,我们总是饥饿,我们总是吃山珍海味。

现在,我们再也不用等饭吃了,我们已经能饱食终日。我们经过奋斗出人头地难道不就是到大码头去吃垃圾、不停地堆积脂肪吗?

听说动物在饥饿状态下是最有战斗力的,最敏锐的,最有攻击性的,而吃饱了就会睡觉做爱抱抱。饥饿,不仅仅是生理学社会学意义上的名词,也是一个励志的词,它和攻击性,战斗力有关,和无所事事无关。

当年我们老洲饿死过许多人,但好勇斗狠的人依然多。男人们,我们叫老田们,比试,就是挑稻种去播撒,挑稻谷去粮站,把禾桶里刚打出来的湿稻挑到场基上晒,还有挑鱼花子,拉板车,这些老田们都有一根心爱的扁担,光溜溜的,一跟麻索,肩膀鼓包,为一碗饭就能卖身。

水稻田里都是蚂蝗,发水的年份,水稻就泡汤。

许多年后才改了旱稻。割稻,打稻,栽秧,都要看力气和利索。

他们再一个绝招就是挖藕、搞鱼。随便找一个水凼,就能捉一编篮野鱼回来。还有张迷魂阵的。老田们比试,就是看你搞了多少鱼回家,女人们烧起来有多香。

如果光鱼多,没有女人给你烧,你还是一个没用的老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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