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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的路上,有许多人。

赴死的路上,也有许多人。

唯独老洲千年孤寂,人迹罕至,杂草芦蒿丛生,人口不加。

公元011年的一天,老洲一间新茅棚里,坐着许多血气方刚的老人。他们都见过世面,有些见过大世面,这从他们谈吐和玩笑里能听出来。他们声音高得吓人。到了老洲这个地方,他们重又血气方刚,人是很容易冲动的动物,很容易衰老,又很容易重生。这是我父亲邀来的朋友。新茅棚上的草铡得整齐,一张粗板的大长条桌,黑黑的,上面放着许多盏子。一只柴火炉子上放着一只烟熏黑的茶壶。这种茅棚四面透亮,四面都进天光。你不要小看这样的原始风格,这些设计都是花大价钱才办到的。为了追求粗砺和原始,我们给中国美院的设计师好好洗了脑,也付了很高的薪酬,最后我直接参加了设计才搞好的。我是老洲的爬虫,一切必须符合我意,我才会接受。

再说这些来宾,他们脸上,都是天光。他们山南海北的,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来,谈兴正浓。他们都是很体面很正经很主流的人,但今天集体脑瘫了,呵呵,他们吵闹很久,在一起扯淡,比官大小,比鸡巴大小,比谁家儿女有出息,比财富多少,比此生哪个比哪个快活,比这一生干的那个事的频次,现在又如何式微,如何英雄不提当年,许多人高兴得直摇头、大叫,有人拍桌子,有人笑得蹲下去,有人兴奋得在原地打旋还插诨打科,全是他们的喉咙在响。他们都原形毕露,重新回到了率性的童年、少年,回到了野地。他们是一帮熟悉得一塌糊涂的老友,老交,摸鸡巴玩伴。他们到一起来,就好像昨天刚分别,其实他们已经各自穿越了自己一生中最最辽阔的地带。

我只能在那里默默地做他们的观众,打打下手。我父亲韦敬坐在中间。他头发梳得很整齐,像上海脱口秀明星周立波的头发,但不像他的机智和江湖。他身上永远像是刚洗过澡的样子,不染一点尘埃,老洲这里似乎很适合他,休闲麻布西装,平底塑胶鞋,他一只手放在板桌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茶。只有他没疯狂起来,也许因为我,他儿子在场。

棚外忽然大雨,一阵声音,大雨就来了。雨下得像炒蚕豆,都听不见新闻联播了。在他们座席旁边有一只电视机。棚上面有天线,还有风力发电扇叶……老洲的风雨我太熟悉了。整个老洲瞬间被密密麻麻的雨线变成了白洲。乖乖,这雨多大啦!他们的话题开始漂移,有人慨叹。那雨点猛劲地砸进洲地泥地里,地下都是水花,泥花,湿气。大家也被一阵一阵的细雾弄得头上身上都有许多白点。远处的长江,更是在一片白色苍茫之中。乖乖,这种感觉好极了!他们喊起来。我们一群老人,好像在另一个世界穿梭,好像待在不晓得是此生还是来生的一个世界里!乖乖,这雨多大啊!今天走不了了,一辈子两辈子十辈子也走不了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飞机头,这个家伙像狼一样瘦硕,头发灰白但眼睛发亮,十分兴奋,他像凶猛的动物一样整天掠食,嘴巴不停吐瓜子,估计他一生都侧着头睡,一生都头发冲天,他的正面头发像西部牛仔帽一样翘起来,那发型不是一天两天睡出来的。就是他,刚才大聊自己作为某家银行的高端客户,常被邀到山清水秀的地方打高尔夫,坐游艇,鉴赏完红酒就鉴赏美女。那话头引得大家一阵激动。有人臭他,说,就你,你也会鉴赏?某前高等法院院长讥笑他说,我估计他不会,他只会搞,不会鉴赏。飞机头说,哈哈,我只会搞,那你呢?院长说,我是不能乱搞的,我有职务,但我晓得你,你这家伙只会充饥,记得不,有一年我俩一起上高中,你在路上拉了一泡屎,在人家麦地里,我一看全是豆子,红豆子花豆子麻雀蛋豆子,你妈妈裹的粽子全部被你拉出来了,哈哈。这个很有情调很优雅的飞机头被大家集体裁决为狼吞虎咽的乱搞者。老友间知根知底,他一辈子狼性未改,现在还很凶猛,他到这个世界掠食已功成名就,前后有个老婆6个儿子,一个副厅级身份,还有不知多少的海外存款,但他现在也愿意到老洲这里来入伙,他不想离开故土,生活在别人的国家。

那时,某前副省长说话了,一字一顿、字斟句酌地批评众人道:搞,是对女性的不尊重,我们这里有一个人,他一生,非常尊重女性。大家问谁,他说,还要问啊?韦敬啊,韦敬风雅一生,……韦兄,你说是不,后来……韦兄你就一直没结婚?

就是在这句话落音时,大雨骤然而至。乖乖,雨真大!走不了我们就在这里过一生吧,在哪里不都浪掷余生啊哈哈哈哈?许多老人喊叫起来,飞机头喊得最响。雨下得越来越起劲,雨脚越来越让人心里斩劲。世界已经叛变,变成了雨世界。刚才还是风和云淡的。

在茅棚里看老洲的大雨,那空阔的天野里,高低起伏,左右回荡,白雨一个劲地跳野舞,让人心花怒放,又心生恐惧。整个世界都在舞动。大家似乎都到了另一个动感十足的世界,神秘的世界,雄奇的世界。

昨天有一架飞机到老洲来了,是小直升飞机。一个人说。但这句话没得到大家的响应,大家还在看突然到来的大雨,越来越猛的大雨。

另一个人说:我也看见了,白色的,来了,又走了。

大雨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飞机能救他们这些孤独的落难客。这些人中,有人前几天就到了,但参加这个貌似人生收场总结会的人似乎今天才到齐,他们零零落落,陆陆续续地到达。铜陵市安排了一个专人来陪同、服侍、接待,他年纪小一些,提前到老洲好几天了。陈蒹葭一直没插嘴,和我一样,因为插不上嘴,这些老人可是一世的交情,而他,和我,是一个年轻人,一个陪同者而已。我们是同学,我们熟悉得一塌糊涂,他小名叫赤脚。我们只能会意地笑笑。这里有些人是相当有级别的,谁还没见过小飞机?有几个人今天早晨刚过轮渡,来到老洲。当时我在轮渡上,带他们一起过来。他们很不习惯自己的车被阻止,停在江对岸,还要自己徒步上洲。当时我手里拎着一只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篾笼子,里面装了一笼子乱蹦活跳的长江杂鱼,他们以为我是打鱼的。我很高兴我是打鱼的,我说,下轮渡后我带你们进入洲地。

这些人听说韦敬这个北方文化名人到了老洲,邀请众客,他们又多年不见,便齐来老洲,老友一聚。

事情都是我安排的。桌子上准备了丰盛的土酒乡菜。他们喝茶聊天的桌子上一片狼藉,全部湿了,摆设全部杂乱无章,你的变成我的,我的乱成你的。

雨太大,我急忙忙用一块布遮挡。刚才用雨伞,但雨伞吃不牢那洲地的风和雨,现在我用了一块大布,帆布,牢牢地覆盖住了茅棚,又把四个角拴在桌腿上。陈蒹葭来帮忙,我们一身水。但是,一阵风过,里面叮当叮当乱响。雨水还能扫进去。他们在灯火里谈兴正浓,毫不在意。老洲洲地上则黑一阵白一阵,雨脚一搅就一两里。

这时,大雨里来了一辆车,那车半身泥泞,冲风冒雨,艰难前行。大家看它歪歪扭扭地近前来,好像看一个外星来客。外星人露出两道光,笔直地打向我们。然后,就跑过来一个人,那人是市委办公室主任,来向陈蒹葭汇报事情。他浑身湿透了。大雨会把我们每个人弄湿的。伞一摧就折了。后来又来了一辆车,下来几个重量级的人物。

正式吃饭喝酒的时候,大雨已经消停了。我们又从里面撤席,又搬到外面来吃。他们喊着,要露天吃。外面,老洲,又还原成一个白亮的世界。无雨的但湿润、清明的世界。但是有人开始攻伐我,嘻嘻笑着,说,他们什么人,他们什么级别,为什么他们能开车来,我们的车要留在对江?开车上洲的人说,我们确实犯忌了,对不住老洲的环保生态,但是刚才雨太大了啊,没有车我们只能变成泥鳅钻过来,你们不知道,江面上的雨更可怕。

我父亲是主人,他邀的客,所以开场白是他说的。

他说,今天在老洲这里吃饭,感觉真好,遇到这么多故人,感觉更好,我一直想建造一个地方,叫故人庄,山南海北的老友,一起回到熟地,老家,找到过去,以前,小时,我们用老蚕豆做项链,用一根线穿老玉米,做手镯,戴手上,转眼,已经一生了。我们一群老友,今天到一起,烧家乡的仔鸡吃,看,这是我儿子韦雄黄的手艺,我们长江一带的文化遗产啊,中间,放几只老蒜子,喷香啊,很地道,我在外边许多年,一直想吃这种家乡的味道,一起吃,才有味道,一起聊,才不虚此生。不过,再怎么烧,也烧不出妈妈烧的味道了。吃遍天下,也没有妈妈烧的东西好吃啊。不过,有老洲这样的地方在,我们就能找到过去。这是一个好地方,是一个好地方,我晚年想住在这里,欢迎大家常来。

大家一起唏嘘感叹,都同意。然后就开始了无拘无束,毫无礼数、规矩地哄闹起来,吃喝起来。我必须诚恳地说,所有人都失态了。那天真的是这些老人疯狂的日子。

等吵闹有个间隙的时候,陈蒹葭说:各位前辈,允许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个人,老洲这里的生态开发都是他在做的,他买了这里的荒凉一百年,他是韦老的儿子,韦雄黄,也是我的兄弟,老同学,今天的饭菜酒席都是他一手做的,你们刚才说的飞机,是他开回来的,听说你们要来,他赶回来做厨子,亲自下手,他妈妈枝子,教了他怎么烧仔鸡。

我站到席边来,给各位前辈敬酒。

我父亲韦敬也正式介绍我说,他叫韦雄黄,我儿子,和我干了一辈子架,到今天才认我这个老子!他是一个独孤侠,我也不晓得他怎么搞了那么多钱,他没用过老子一个社会关系,都是他自己打拼出来的!

大家都认识我,因为我一天都在他们身边,给他们倒水、续茶。飞机头打了我一掌,说,戳,你是韦敬的儿子你也不作声啊!我老早就听说你了,你韦雄黄是我们这里首富啊!老子还以为你是店小二呢!

陈蒹葭说,雄哥的事业在全国全世界,我们老洲这里,肯定不是他的主业,这里是他的故乡,他和我都在这里长大。

我说,各位前辈放心,老洲将永远保持荒凉,不再开发,政府同意我的开发理念,我买了它一百年的荒凉,老洲将作为一个独特的文化符号,欢迎普天下的人来到此地,也欢迎你们随时过来玩,我随时接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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