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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个神秘的秋天,我回到故乡,我要在老家坐月子。事实上,我很想按照一种很中国的方式,做一个很本土的月子。我选择了农村,我没有选择洲上,我到了瓶底。瓶底也不如我意,我又选择了在草儿妈妈家里妊娠。但是,奇怪的是,那一段时间,每天,我都变得非常难以入睡。我的身体感觉到很不舒服。

我又睡回在瓶底的家里,头上包着布巾。草儿妈妈在尽心服侍我。她有点老了,腰也有点佝偻,她后来嫁给了哑巴,一直没有生过孩子。

下半夜屋外的虫子死劲地叫,满世界里除了虫子,就没有别的。我的头脑产生了轻度的幻觉。我在睡梦里消失,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一个夜晚,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我的腰很难过,我要睡在老家的板床上才好过些。

后来,我们就一起来到了母山边韦家大村庄坐月子,在我太奶奶的屋子里。

草儿陪我,经管我。袖子大姥也来照顾我。我和她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婆婆胡文静也来了。我只是和我妈妈枝子有些疏离。

但我还是睡不好。

后来,我梦见一个早晨,我们,一个大家族,所有的人,都住在大韦庄的老麻石屋里,密集地集聚,我们一大家人,竟然都睡不好觉,在那个早晨,都起了床。大家都在说,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都睡不好。大家都站在堂屋。还有人站在各自家的门框里。站在那里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有二十多个人,大家都在说夜里睡不眠的事。有一个人说,他整个一夜都睡在床框上,有个神秘的人总是用一只手一直在推他,推他睡到里床去。有人说有条蜈蚣爬上了床,始终来咬她,而她的眼皮比擀面杖还重,只能任它咬。人语纷纷。那些人都是太奶奶给我讲的故事里的人,苦扣、苦扣大、太爷爷、昌年、汉卿、韦大柱、我爷爷、我父亲等,但没有何野,没有枝子妈妈,没有绣花女。后来,大家都看着一个长者,可能是何野,也可能是我爷爷,反正是一个盛年不再的男人,他是家里年纪最大的家人,长得有点像钟馗,也很像我曾经所在单位里的一个党委书记,他有威信,又有智慧。他先动了,弄来了一只柴火炉子。我们许多家人跟在他后面,窝在一起,点着了火。他还洒水,把那柴禾弄湿。这样,炉子就开始冒浓烟。他嘴里吩咐着什么。有人就跑去把家里的门都掩上,好让烟不走失。浓烟滚滚,老屋里,祖居里,许多烟在冒,到处熏。大家用手在煽,要让烟雾熏到各个房里去。

……半分钟后,我太奶奶出现了。

她出现时,微笑着。我奶奶在八年前死去,她现在显形了,而且她非常年轻漂亮,比我们人丛里最小的女性还要年轻,还要粉嫩、艳丽。

她的头发染黄了,全部烫成了直发,甚至连我都有点妒忌她年少样子。

当然,我也感到高兴,因为她又变回了人,而且还是这么美好的时尚女性。我站在她对面,痴痴地看着她。

但是我们大家又都感到有点可怕,因为她这样一个年轻的女鬼竟然无声无息地活在我们的屋里,活在我们的身边,而我们却不知道!如果不是这些烟,她才不会出来和我们笑。

那一个年长者走过来,走到她跟前。

他看着我太奶奶成熟的青春的身体,笑着,含蓄地说:……都……两个人了吧?

我的少女太奶奶笑着,腼腆着,说:三个人了。

所有的家人都在注意我家太奶奶说话的样子。我们一起遇到了家鬼。她死后我第一次梦见她,她已经出落成这样子!

听她说都已经三个人了后,我们大家都睁开眼,在空中四处找那另外两个。我们一大家人,都朝房梁上望,朝天井里找,朝床肚里找。我们都不敢相信,竟然还有另外三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但大家找不到另外两个人。

除了我太奶奶她一个人被烟熏出来以外,家里就什么也没有了。

……

我不知道我太奶奶是怎么消失的,因为我后来醒了。

我发现在秋天的深夜里,我一只手搭在胸口。所有的家人也都不在眼前。因为我们那一大家人,如今都不住在一起了。这老屋曾经有过的一切,将不会再次上演。我清醒过来,发现睡在草儿妈妈和胡文静婆婆陪侍的大韦庄家里。草儿妈妈正在看我急速地喘气。我婆婆在炖鸡,我已经闻到了香味。

家族故事里充满着神秘的气息,通过它们,我思考自己的小小生命,思考世界。我的人世情感总和它相伴随。太奶奶活着的时候,曾经告诉我,说她死了以后,会活在芫荽菜里。

我知道她喜欢吃芫荽菜。我坐月子那一年的冬天,在瓶底的街头,看到了满街的芫荽菜,散发出满天的香气,它们刚从田地里松松的土里被挑上来。根上还带着一点土。它们还活着,就生气勃勃地来到了筐子里篮子里。它们在空气里继续生长,它们在冬天,依然葱绿。我也喜欢吃那菜。我在城市吃到的芫荽菜,真的不算是芫荽菜。

我总觉得,我太爷爷太奶奶他们死去之后,他的魂灵不停地飞巡旧地,就在这些芫荽菜里。

我并不完全相信我家太奶奶的叙述,但历史留给我们的真正遗物,就是这些记忆,或者说语言。

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待在瓶子里的人,都是待在瓶底的人,我们不知道瓶子外面的一切。我们的瓶子里,也会结冰,但这都是里面的故事,外面结不结冰,我们都不知道。

奎恩在《论何物存在》中有一句话:“……如果飞马不存在,那么我们使用这个词时就没有谈到任何东西。”

奎恩在书里还说:“……在或远或近的时空范围内,有一匹有血有肉的飞马。”

明河有影微云外,清露无声万木中,这是明朝沈周的诗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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