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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后,我先考上了农学院,回到县城,在农科所工作。在那里人家给我介绍对象,我找到的对象是胡文静的儿子,他在厦门当兵。

胡文静做了我的婆婆,她是我父亲韦敬的高中同学。

我从她那里,又知道了很多关于我父亲的事。

我父亲一直过着没有妻子的生活,整整十年。他放弃了许多次重新构织家庭的想头,他的身边有一些不错的女弟子,有许多心情和处境和他相似的知识女性,有护士和秘书,有老同学、熟人,但他都放弃了。

不知道从哪一年起,他成了一个高级的单身主义者。他对我说,娶回一个人,也就是娶回了这个人的命运,包括她身上的病、她的脾性。

他的理论很怪异,但很现代。作为现代人,我理解他。

作为他的女儿,我曾经到北方去,和他在一起住过四个月。

那是一段很陌生的经历。我觉得我很难接受他。我发现,他成了一个典型的男性主义者。当然,为了他当年把我撂给草儿和哑巴养,我一直对他心存芥蒂。

四个月后,我和他闹别扭,回老家了。

不过,他支持我重新考学。这样,我又考上了一所大学的人文学院。我喜欢中国宗教,特别是关于道教的研究。这中间,我工作过多年,世事如烟,我也有了一串人生经历,我在合肥工作过,我还到厦门去随过军。

我的一生是残缺的,我的家庭是破碎的,我有父亲韦敬有母亲枝子,但我实际只拥有太奶奶。

我一直忘不了遥远年代里的一个镜头:那时,我一个完整的家还在瓶底,一天下晚,父亲韦敬从三公山回家了,妈妈枝子正在水边洗东西,我在菜园里玩,弟弟爬爬(韦雄黄)坐在一只大澡盆里玩,有一条大蛇把盆箍了两仄,爬爬光着身子,正在玩高举的蛇头,还笑着。我走过去,一个喷嚏打出去,两挂浓鼻涕淌出来,把蛇打跑了。我父亲看到那蛇游下了水,妈妈枝子也看到了,他们两个都惊叫起来。

这个真实的镜头,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我父亲一直以为他的儿子韦雄黄长大后会去找他的,他也一直期待着他来找他,他等了一生。他从离开故乡时就坚信,坚信自己的儿女长大后,肯定会去找他的,因为那些年,他在事业上是那么的成功。

新时期以后,他是一个知名文化人。他的头脑里有许多袋装的思想,他用它来对付显性社会,得心应手。他想把他的人世经验传授给他的儿子,他等着他的到来,时时刻刻在等。

可是,他错了,他没有来。我也没跟从他。我们不稀罕他。他很失望。

我去过,但又离开了他。

他的儿子战胜了他。我也战胜了他。

当他渐渐老了的时候,他只能去找儿子了。不过,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

枝子妈离婚后,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老家江心洲。我的弟弟韦雄黄从江心洲考上了大学,分配回老家县城,在长江防汛大堤指挥部工作。我随夫转业回来时,他又考上了武汉大学,去读书。后来,他离开了故土,去温州等地,我们也没再见过面。

我的一生跟别人不一样,我有很多家,我是水命。我到瓶底的爷爷奶奶那里,那里是我的家,到了草儿妈妈那里,那里是我家。太奶奶没死时,我到了大韦庄,那里是我的家。我到了叔叔韦诚家,也把那里当家,婶子也不把我当外人。我若是到了北方找父亲,他也会认我这个女儿的。我到了洲上,枝子妈妈永远认我这个女儿。

我是幸运的。我并不过份哀叹自己的生世。

我是水命,流到哪里就停在哪里。我的性格比较乐观,人家说我这个孩子可怜,但我感到到处都是亲戚、家人。我不晓得我的性格到底来自于哪个家族,是韦家,还是枝子妈妈家?

叔叔每次到县里省里来,都来看我。

我结婚后,和丈夫一起从福建转业回来,在省城合肥工作。随着人世经验的获得和学问知识的加深,我开始尝试用中国道教的世界观,来看待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来分析一些现象。

我自己也常常陷入到道教的神秘气息里,我感到太奶奶到了我的生命里。

同时,我也有了某种幻觉。

在合肥住家时,有一次,无中生有的,我感到我置身其中的城市闹市正中,开了一个新店面。那门很窄,是灰暗色的,很不起眼。门外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字——“三界山”。那一扇门的装修和装饰,有意不引人注意。那门是陈年木板的质地,有竖纹,拐角还包着铁皮补丁。四牌楼那里人潮如流,现代人穿梭不息,写字楼直插云霄,公交喧闹,车河灿烂,但我,还是看到了这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神秘屋。门上有一面圆镜。屋子周围装潢着青砖,白石灰抹着缝。整个门宽不到一丈,高却有两丈。我进去的时候,感到惊心动魄。那里是一个属于忆念的鬼蜮世界。每个人进去,都能看到自己经历的人和事在里面穿梭,看到那些死去的人活在里面。我点了一点喝的和小点心,那是一杯芦荟汤,一碟鲜花露水和蛛网水滴混合剂,几只茨菰。随后,灯光发生了变化,我在座椅上被神秘地转换。我来到了一个已然分隔好的独立的空间。那临时属于我的空间的字母代号是U,那座位的造型也是U。其实我并没有移动,只是周围的背景发生改变,造成了我急速的位移,我不知道我到了哪里。其实,我也并不是待在U字型的卡座里,是光线的幻影织就了那个独立空间,我被安置在里面。

接下来,我就丧失了自身的存在。在那样一个变幻莫测又很幽暗的场所,彩色的光束如同粒子般颤动和转换。我舒服地坐在一个高脚椅上,我感到自己无声地悬了空,我身边的杯盏也随之上升。我浮在了广漠的空中。光彩变换,周围环境一会儿是深蓝色的六方体碧空,一会儿是黑得不能辨别的穹隆。黑暗中,遥远处有熠熠生辉的星星在闪烁。一种奇怪的我不能描述的音乐响起,那是奇特的天籁之声,我不能传达。一些暗色的波动的光束在游蛇,从没见过那样曲折的光和流动的光。我立即飞身远去,离开此地,到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待在属于我的时间长河里,待在我经历的长河里,待在我太奶奶讲述的长河里,我竟然在瞬间,就被那些过去的景象所动,我思绪翻飞。我顿时失去了人世的时间,变成轻捷的鬼魂,像一阵热烟被烘上天。

我失去了我,我四处翻飞,我到处流走,我看了千山万水和百般物态,我只看不见我自己。有时,我就在我的对面,我想捕捉我自己,但对面是一张冷漠的没有面孔的脸。没有人告诉我那是谁,周围没有人。别人不能确定我。我也不能确定别人。我无比痛苦,但我的痛苦没有表现形式。我很快乐,但我的快乐对别人而言,并不具有意义。遇到一块麻石,我就钻进麻石,想以麻石的身份获得存在。但麻石把我逐出石外。遇到一棵树,我想借树来表达我的痛苦,但树身里一下逃出几千万个魂灵。我惊动了它们,它们把我挤捏成一阵风。因为痛苦,我讨厌“此在”,但我不在“此在”里又能待在哪里?待在“彼在”里?

我梦见我在一个普通的春天里胜利地死去,乡野的上空充满着青色的生命,所有的庄稼和树木都在为我颂唱。有许多许多的太爷爷,都一个模样,似乎是克隆出来的,在为我做盛大的仪式。

我到达了一个异域,那里有一世鬼魂在唱、在跳、在哭、在闹,它们穿梭往来,但又寂然无声。我和它们使用不同的语言。我不能言说他们,他们也不能理解我。我站在那个地域的外围,站立了一个无比恒久的时段,也许就是几亿年,但很快,也就在一瞬,我被排异出来。

我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回到我可以存身的地方。但我可以存身的地方,和我其实已经彼此厌倦。飞行穿梭,其实也已很空洞。于是,我想直立行走,做一个人。我孤立行走,回到了我生前的旧地。但是,因为久在外地,我失去了故乡的语言。我忘记了熟悉的一切事物的名称,我不能用外地的概念来表达“这里”的一切,我也不能用我人生后来的经验来理解当初的一切。于是,我对非常熟悉的过去,感到陌生。这,几乎让我的过去和现在,同时失去意义。

许多曾经与我共存的人,包括我的太奶奶,也在她的位置里,看着我。还有太爷爷。还有何野。还有苦扣。我们都没有脸。我们都没有躯体。没有行走。没有连续的想法,没有逻辑。我们在瞬间就飞散,我们的谋面是在某一个陌生的点。我们同时属于许多股不同的宇宙流。活着的时候,以为人死了,就能很容易见到先死的人,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在长江边痛苦地回忆,才想起它叫长江。我在瓶底玩耍,始终想不起来那里就是瓶底。我沿着生命的旅程逆行,在低空中飞巡,我才找到了人世间属于我的脚印。一个。一个。一个。

在第一个脚印里,我就哭了,我寻找那些在场的人,可他们已经不在场。他们也在寻找别的人,寻找自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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