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太爷爷以绝唱谢幕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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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一口气已经说很多了,累了,很累。但我不能把所有的神秘说出来。还有更多的,是情绪上的,意识深处的,这些属于不可言说层面,无法说了。

我们家祖坟场地里的新棺,仍然是一个谜。

父亲韦敬临走前,没有考证清楚。我爷爷搞不清楚的事,我父亲当然更搞不清。一个怀疑是绣花女的,一个怀疑是太爷爷的,他用超越生死的法术,为自己造了一个假墓。

家人没有开棺。

所以,秘密还在棺中。

历史就在云雾里。我的弟弟韦雄黄,我的母亲枝子,我的父亲韦敬,对我来说,都是一个谜。在我的平生经历里,只有太奶奶是熟悉的,亲切的,可爱的,可感的,她绝对不是妖婆,而是具体的人。

也许,我以后会说他们。但在这里,在这本书里,我只说我家太奶奶、太爷爷和爷爷辈。

我忘不了老鼠进入床上吃我嘴巴上的碎屑的事。少年时代,我跟太奶奶睡,夜晚吃切糖,嘴巴上留着碎屑,夜里老鼠就来到床上。

我也忘记不了太奶奶说的鬼屋生人的事,她说那鬼屋,每十年就能生出一个人来,无中生有。

我更忘记不了,我家太奶奶在故乡是一个鬼婆,她晚年人家都把她当把戏看。后来我爷爷在瓶底做了新屋,我爷爷不让她来,也不让我去,说她满身都是鬼气,满嘴都是鬼话。

通过幻觉,我们可以到达很多地方。

幻境,天界,鬼界,无形界,都是一个地方,是我们人类精神想抵达的地方。

我们可以放鹰到对面山上去,报告消息,说我想过来,也可以通过幻想,直接到达你想到达的地方去。终究会有一个东西,在人与神这两个世界之间,来来去去。

神圣的地方,总发生着神秘的事件。太爷爷唱的歌,太奶奶喜欢听。未知的领域,远远大于已知。它大得让人恐怖,让人折服,让人无所适从,让人望而却步。

事实上,有一年冬天,我们家族终于找到了太爷爷的遗体。

我爷爷韦国柱领头,他退休后第一年就着手做这事,许多家人一起搜山,找了一整年,找遍了母山通往三公山隧道的所有屋、室。那时我父亲已经走了,回河北了。因为我太奶奶临死前告诉他,太爷爷其实不在祖坟,祖坟里的太爷爷,其实河野的真身,你们要到三公山的山洞里,才能找到太爷爷的真身。

那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中日关系处于蜜月期,我父亲介绍了几个日本记者,通过我,找到了我爷爷。他们要来调查一桩神秘的事。日军离开我们这里时,日本神教留下了一个人,会同中国国教,超度亡灵,接引鬼魂归国。他们来调查那个潜伏下来的人的下落,还调查一百八十多具日军尸骨的事,这在他们的军事活动伤亡记录上,没有。

日本记者失望回去了。我爷爷不能回答他们,我爷爷说,事关神秘,不能说,再说,这是家父的事,我后来当干部受了许多牵连,吃了许多苦头,我不想家父的事,影响下一代的正常生活。

但是日本记者说,等有消息了,他们一定来采访。爷爷就用太极把他们推挡了。

我问爷爷,说,既然是我爸爸韦敬介绍来的国际记者,你就应该放心说啊。

爷爷说,你们都不知道深浅。

爷爷带领众多韦家子弟,四处寻找一个神秘的人,我家太爷爷。蛛丝马迹,凑成连贯,终于能描述太爷爷生命的真实终点了。

他,我家太爷爷,一个人在三公山筑屋而居。

但他那石崖上的简陋屋里,没他人影子。只有几件衣,几只钵。

那是一座老道观的遗址,屋舍已经荡然无存,但地基仍在,高居三公山上。

屋里许多东西,是从宫崎骏的披厦屋里带过来的。

那里还有李道士的东西,包括笔记。

我家太爷爷的许多本黯黑的旧万年历上,记录了许多我们家的事情。他虽然离开家了,但依然知道我们子孙所有的事。

在那破陋的屋子里,我爷爷好像获得了新生,喊:找到了,找到了,找到我家老祖宗了!那天我在场,我的孩子在摇床里,但我跟着爷爷上山了。

后来,在三公山的阴道主入口处,也就是发现许多具日本干尸地方的旁边,一个安静、隐蔽的水帘洞里,发现了我家太爷爷的真身。那里,顶上有一串水珠滴答滴答落下。他正好坐在那水珠下。

水珠从冰溜子上滴落。

我家太爷爷,就在底下承恩。

他成了冰糖葫芦太爷爷,成了水晶太爷爷,成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透明太爷爷。他的身上,有一千万年的冰。他被裹在里面。他的造像,栩栩如生,只不过在一个晶莹透明的世界里,我们穿透不过去。

他是冰做的琥珀太爷爷,就那么死在历史的天空里。

那是解放后,送走了鬼子鬼魂后。

异国孤魂野鬼走后,我们的国家也开始繁荣昌盛,我们的民族开始了伟大的复兴,我的弟弟韦雄黄也已经奔那波改革的大潮去了。但他,我家太爷爷,死在复兴之前的混乱、冷寂岁月里。

没有人能知道他确切的坐化日期,也许是许多年前。一年一年的冰冻,让他晶莹。

我爷爷喊,人找到了,现在就是不清楚我家祖宗是哪日迹化的了!

周围人都惊叹他的死法,说好美。

大家都猜他为什么要这样坐着死,说,或许日历停止记载那日,就是他离开破陋屋子的日期。

许多韦家家人问我爷爷,现在怎么办。

我爷爷说,不能抠他,不能强扳,说不定春天,他就自己出来了。

大家的心情都很轻松,就像我家太奶奶死那日一样,大家没有悲伤,反而高兴。

大家都觉得我爷爷讲了一句神奇的话,这一句话,就能让我家太爷爷复生。大家像看到了婴儿一样欣喜。

……

我潜心于家族的历史好多年,只是在很后来的后来,才彻底搞清楚一些事。太奶奶所说,并非无稽之谈,她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她的语言链,就是文学和历史,神话和宗教。她的幻觉,是没被逻辑化的真实,或者说,是被她小脑袋里的意志逻辑化的真实。一切都不是虚言,一切都来自真实。那些话语,永远热腾腾地活在我的脑海里。

而我家太爷爷,其实在我后来走访邻村一个老人时,他说,抗战时,鬼子毁村,人家看到他死了,但他金蝉脱壳了。其实不是,人家哪里知道,他和鬼子宫崎骏私交甚好,好了一辈子。宫崎骏哪里舍得让他死?他们两个约好了,要在一起做鬼事。

联想到我家太奶奶每每说到这里,她的叙述里都有躲闪,飘忽。我更相信这个民间的结论。太奶奶从没说过汉奸二字,也许在她的心目里,战争是战争,交情是交情。为亲者避讳,天下人都懂的。

后来何野回家,国家开始破四旧,天下道士丧失宗土,太爷爷就只能自我放逐,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无家者。

其实他在家天下,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道士。只是天地山川间,穷山恶水里,没有人目击,没有人记载而已。

他们是和天地鬼神对话的,只有天地鬼神明白。

人在人间表演,鬼在鬼界翻飞。人事鬼事,家事国事,都是事,最重要的是每个世道里的人心。

后来,我和我爷爷讨论过中国道教的一些事。

我问他,为什么我们的宗教里有那么多的凶神恶煞,为什么我们的宗教不平和一些,更多爱一些?为什么我们家太爷爷不懂得爱家人,爱人类?为什么他的字典里没有爱这个字?

他说,每一个人做事的方式不一样而已,我们不是他,我们怎么知道他不爱我们?

我的父亲韦敬一辈子对我家太爷爷没感觉,不过当我跟他说了许多太爷爷的事后,他大感兴趣,竭力鼓励我,要我把这个故事说好,说这里面的意味很大,懊悔说他怎么错失了这么一个重大的文化母题。

我得意地说,主要是你没机会和太奶奶睡。

然后他告诉我,他在三公山当林业管理员时,有一次,太爷爷和李道士一道来找他了,但没找到。

他捶胸顿足,说,女儿,还是你聪明,我竟然愚蠢地以为他们早已经死了。

……

我的家庭里,有许多汹涌澎湃的巨浪,许多不为人知的暗礁,理解他们,需要找到一条通道。

我只是不清楚,太爷爷坐化在一百八十多具日本干尸附近,这清楚地说明了太爷爷和宫崎骏一辈子的交情。但他们之间,敌我之间,允许有交情吗?

爱,是化解仇恨唯一的办法?

当我主动给那个日本记者打电话时,说我们韦家终于找到了我家太爷爷了,现在可以和你说一些秘密时,他说他马上过来,但是,过了几天,他来电话说他病了,老了,可能来不了了。我说没关系,我们等你。但一直没等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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