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江英哎，家来哟——！_谁在背后喊我_哔嘀阁

渐渐我长大了，有一年我父亲从北方到华南去，顺道回家，他晓得太奶奶去世了。我对他说：我带你去看太奶奶的坟吧。他说：太奶奶的坟我当然要上。于是，我们去了。

我带他去看了坟，我在太奶奶的坟边哭了，他安慰我不要哭。我又带我父亲到太奶奶的老屋里。我爷爷后来曾想拆掉大韦庄的老屋，想买点木料重新做，让袖子大姥在那里住。袖子大姥的家在拦河坝，她那里还是一间解放初的破草屋。爷爷一直想帮她，但奶奶不允许，后来爷爷就没完成心愿。不过，老屋也原样保留住了。

我希望保留住。小时，我常枕着太奶奶的胳臂睡觉，听她的呼吸，我熟悉她的体息。夏天，她为我扑蚊子。她不喜欢带别的孩子睡觉。

有一年我生病了，怎么瞧也瞧不好，一个算命的说，把小丫头怪送到她太奶奶那里，过一程子，就好了。

当我生病时，有一些奇怪的梦像会反复出现。我沉在没有痛苦的昏梦里，跳跃、奔跑、飞行和追逐，我在一块很大的芦苇地里，跟在一个年轻的女性后面，她穿着宽幅的白色上衣，在芦苇中穿梭，她也在低空飞，她薄透的衣服随风飘拂，长长的衣带，招引着我，我不停地去追她，穿过芦苇，左转右折，我不停地追随她，她的身子很轻捷，出入芦苇中，她飞动时很轻，我追随时，也很轻捷。

我太奶奶听了，说，小孬子，那个人就是你妈妈。你妈妈枝子在洲上。你想她了。

我说，我好想重做那个梦，每次我生病时她都走到我近前，把她的睫毛对着我，我能看得见她乌黑的眼珠和她眼珠后面的整个旺盛的血肉生命。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又沉入到愉快的睡眠之中。

我的病就好了。

我生病时，太奶奶特别照顾我，要我住在那里，别走。她怕草儿妈妈照顾不了我，她说草儿没有养过人，照顾人还差那么一点，她就把我接到她身边，照看我。梦里，有时，我一个人，一个人坐到了一个天之边、地之角，不晓得为什么事而哭，哭。我哭那些没有哭完的东西，我哭着，哭着，一个人，很孤独。天，成了一条线，地，成了一条线。许多小伢子，妈妈，弟弟，父亲，太奶奶，还有别的所有亲人，包括医生，都出现在我的床前。可是，我感觉不到亲热和温暖，我很快又沉下去，又滑落到一个神秘的世界。我又去玩，蹦起来，玩用头顶天花板的游戏。我在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在一个大厅里，我一万次地蹦起来，用头去顶天花板。我在梦里体会一种神秘的愉悦，我还叫着，发出声，我去顶，一顶，就是一万年，我不知疲倦地蹦，世界总是没有尽头，时间总是没有尽头，我的轻松的蹦跳没有休止，好像是蹦跳自己在蹦跳，而世界是圆的，时间是圆的，没有中止的地方……

那次生病，后来草儿到洲上把枝子妈妈请来，我的病才彻底好。

我醒来了。我很虚弱。

我冲着一个人喊妈妈，我说：枝子妈，我要吃烂萝卜。

太奶奶在旁边高兴地大叫，说：小丫头怪回过来了！……我以前生大病好了以后，也是要吃烂萝卜，你和我一模一样！

太奶奶到对面人家里要了一碗隔年的烂萝卜，当天我动了嘴，喝了稀饭。那碗烂萝卜，是整个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病好后，太奶奶牵着我的手，四处走。

家里什么也没有，但太奶奶说，屋后的蚕豆开出了淡蓝色的花，田里也正好发绿。那时我妈妈枝子已经走了，她当年是一个女将，回到老洲以后，凭着自己的本事，当了公社女书记，还上了报纸。

太奶奶说我夜里不停地抽搐，不停地惊醒过来。

连续好多天，我都在夜里抽搐。

太奶奶懂得喊魂的法子，然后她就施法。天一断黑，她就拿只碗，带点水，往村子四面荒野里走，喊。她用手在碗里沾一点水，往空中一挥，喊：

韦江英哎，家来哟——！

我儿江英哎，天黑了，你家来哟——！

韦江英哎，太奶奶喊你，你可听见了？家里门开着，你家来哟——！

我儿小魂哎，天黑了，太奶奶喊你，你妈妈枝子喊你，你家来哟，门开着，窗开着，你想家就家来哟——！

太奶奶连续喊许多天。

太奶奶抱着我，我在她怀里睡着。

她驮着我，往没人的路上走。

她吃力地驮着我，我在她背上安然入睡。她到村子周围没人的地方去、到最黑暗最可怕的地方去，在那里喊。太奶奶以为我的魂遗失在那里。而我在愉快地沉睡。

声音一声一声地，朝四面八方而去，朝荒无人迹的天上喊，朝空空寂寂的黑暗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