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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奶奶真的在第二年就死了。我那天晚上和她睡在一张床上,那天早晨她一只手放在我的嘴上,死了。她那临死的姿势,好像是让我别说话的样子。

我在早晨第一次睁开眼来,掀她的手,听到了太奶奶的骨头响。

她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但我知道她死了。

顿时,我在我老家大韦庄老屋里跳将起来,我赤着脚,披着头发,开了门。

外面还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刷马桶的在走,我就尖声哨叫。

我的叫声喊来了村里的人,我说:我太奶奶死了,哎哟,不得了了,喔!我太奶奶死了,天啦,喔!不得了了!

他们来了,也都说老人家走了。他们的口气似乎嫌我家太奶奶活得太长,而我却希望她永远活着。

她活着也没有碍着谁,她一直很干净。她就是瞎了,也不糟践人。

我手扶在老屋麻石上,哭。

我第一次不敢进那屋门了。麻石上,有水渗出来,我的手上湿漉漉的。我根本不敢想,就在昨天晚上或者今天凌晨,我太奶奶走了。

而那时,我家的老屋里,只有我和我家太奶奶两个人。

好几年,都是我一个人来陪她。没有人和她这样亲近了。我每个礼拜来陪她歇一晚两晚,陪她说两晚话。有时,我放学后,突然想她,我就让同学带个口信到瓶底的家里,告诉草儿妈妈说我到大韦庄了。于是,我就来大韦庄看太奶奶。

从我上学的地方到瓶底有里路,到大韦庄有4里路。

袖子大姥有时也来陪太奶奶歇一晚,但那是极少的,她成家了,有孩子要照顾。

在这个屋里,除了我和袖子大姥之外,就很少有外人来。不过,我听太奶奶说,每一年都有一次,老包会带几个以往是新四军的老同志,来看何野的屋和何野的像,他们四下看看,看看屋梁,捏捏何野坐过的椅子,摸摸何野睡过的床,唏嘘几声,有人还会掉一颗泪,然后就走掉。

太奶奶盼望我来,我一来,她就笑,开口就接上了上次我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老屋太大了,许多屋子空着。我和太奶奶一年到头都不进有些屋子里去。我一般只和太奶奶待在太奶奶的房里说笑,其他的地方我们都懒得去。只是偶尔我会拿一把条把,把有些屋子扫一扫,但一定要是大白天。

有些锁着的门,钥匙都找不到了。太奶奶也忘记了,她也找不到了,那里,我当然不会进去扫。

有一年,我叔叔韦诚在这里住过,他很年轻,给这间老屋带来了生气,他从瓶底到母山这里来开炭窿。我老家母山这里发现了炭,但是,后来他们采煤时,挖到了神秘的地洞。

底下的人上来后说了很多关于地洞的可怕的事,说得我们都头毛倒竖,他们也就歇了工,关了炭窿。而我太奶奶在边上笑,人家都骂她是鬼老太。

有时,我不在这里,在瓶底读书,我就托村子里的小姑娘,来照顾我家太奶奶。我的同学小姐妹都跟我很好,我说,我的太奶奶不是五保户,但你们也要给我照应她。她们都跟我很好,她们来给我家太奶奶抬水、倒便桶。但是,她们有时到了我太奶奶家,却没有什么事好干,她们对我抱怨说:你家太奶奶一个礼拜都没有粪便,她一个礼拜不要喝水的。

我跑去问太奶奶:你是不是怕糟践人,就不吃不拉啊?

她笑着说:哪讲的?我照吃照屙。

她一个人在家也烧锅,锅里永远是一锅水。一年下来,还是一锅水。如果不是我在这里,她永远烧一锅水。她真正吃的东西在锅洞里,是吊罐煨的。

吊罐里有她吃的所有东西,她只吃那里面煨出来的东西。平时,她只煨一点米汤喝,只要一把米。家里许多的米和粮食,都喂了老鼠。她眼睛看不见,只听到家里老鼠的声音。

有一次她和我说笑,她说:儿啊,你是我的第几代孙女,我都搞不清了,我的个灰里蹦的孙女啊,小丫头怪,你又来了,好,我好想你啊,我告诉你,你不在这里时,我就煨又白又胖的白老鼠吃,嘿嘿嘿。

我听了,心里打几个冷战。

但是,我一来,她就给我端出喷香的煨老豌豆给我吃,还有喷香的大黄鳝,还有喷香的泥鳅或黑乌鱼,我也不晓得她是从哪里搞来的。她有钱,但从不买东西。太奶奶总是把她烧好的东西,第一个给我吃,然后,就给家里的那只大黑猫吃。那大黑猫在阳光底下,眼睛能睁得老大,瞳仁是黄色的。

大黑猫吃过以后,太奶奶才像猫一样,把我们吃剩的吃干净。她吃得很干净,一点也不剩。

我总看到我家太奶奶在吃东西时,嘴边长出了猫胡子。但当她起立用小脚走路时,她就恢复了人的情状,胡子就没有了。

那天我嘶肝裂肺尖声叫唤我太奶奶死了,村子里立即就有人到瓶底报丧了。

中午,我爷爷他们就赶来了。

我爷爷走在老屋里,看了我太奶奶,他说:老八代,你终于走了!

上午,屋里来了许多的人。他们都在笑,高兴。在这老屋里,他们什么也不晓得,找什么也找不到,他们遇到什么事,都要来问我。而我站在门口,手摸着麻石,一直没有进门。

我爷爷笑着对我说:小丫头怪,我还以为你太奶奶要等我死了她才死哩,现在好了,她先死了,这个老八怪,这个老祖宗,她终于死了。哈哈哈哈,你别伤心,这是大喜事啊。一个老人,不能把年轻人的阳寿给占了。

大家都很高兴,在那里吵啊说啊笑,因为这是喜丧,只有我觉得伤心、难过、害怕。

我感到太奶奶死后,会悄悄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里,到处都在鼓起来,有一个人在动,她在我的身体里笑,用小脚走路。

她在熟悉她的新环境,四处瞧瞧看看,还用手摸摸,又发出一点声音。

我只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才能细细地体会到那一切。

他们都在忙乱,遇到事情,他们就跑过来问我。我告诉他们一声,依然站在那里。

他们在那里说笑,为太奶奶穿衣服。衣服已经做好了,是黑的寿衣。黑布鞋。还有为她梳头、洗脸的,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大家都在唱歌。人很多,大家都来看热闹。

有时实在和他们说不清,我就跑到了我常和太奶奶睡觉的房间里,找来太奶奶的一件衣服。可我打开箱子时,看到太奶奶在里面躺着,朝我笑。

我惊恐的样子,把周围的人都吓坏了。但他们围着箱子,什么也看不见。

我又跑到屋外去,手扶着麻石,站在那里。哭。

袖子大姥给了我一张椅子。我就在椅子上坐下来。哭。

我永远记得她。

她和我打闹,她和我呵痒,她亲我,我亲她,她讲鬼故事,吓得我紧紧抱紧她。她后来的日子,就是等我到来,每个礼拜等我六天,她就坐在那里等我,她眼巴巴地看我,看得眼睛都瞎了。她说我没有跟妈妈枝子一起生活在洲上,她说我怪可怜的,她说是太爷爷把我留在她身边,是天安排的。她说我也没有跟我爸爸到北方去,那也是太爷爷安排的。

她说,我是一个天生的化缘命,是一个一天到晚都不晓得愁和哭的人,是一个遇到哪个都有得一口吃的人,她说我这就是水命,流到哪里都能找得到缝。

她有时候说我时一个劲地流泪。我看到她的眼睛很小很小,她的脸是黄的,眼是红的,但眼水是清的。那为我淌的眼水,不住地从她那小小的干巴的脸上流下来。我替她揩,但又流出来。

她从不为自己流泪,她说起别人的事,就哭。她一生,生下了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最后只剩下了何野一个,其他全部死了,她想他们,就在心里编故事,说给我一个人听,我是她的一个忠实的听众。

我曾经认为她是一个有幻觉的老人,但我后来认为她说的都是真实的,我这一种想法简直不可救药,因为我是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居然还相信她的鬼话和她的鬼话体系。

她终于死了,我也长叹一口气。我曾经以为她会变成妖怪,但她没有。她终于死了。

从中午开始,我们一大家族的许多人,都涌到了大韦庄,来为我太奶奶做丧事。她的子孙后代很多很多,都是从我爷爷这一根枝头上繁衍出去的。草儿是我妈,也来了。

爷爷吩咐大家不要迷信,大家都戴一点孝,然后就一切从简地办。爷爷在那里计算太奶奶的子孙,大家说子孙满堂,全部到齐了。

爷爷说不,然后把我叫来,说:小丫头怪,……你可听说有一次从上海来了一辆吉普车,下来8个人,要认我们家祖宗何野做大大的事?

我说:有,有这样的事,他们来了8个人,中间有个人,说是我们韦家的人,但他们现在姓毛。

我爷爷高兴地说:好了,你去玩吧。

他一直很高兴,我也没有跑去玩,爷爷在一张红纸上写毛笔字,把我们子孙后代的名字都写上,还写下另外两个什么名字。

我跑到太奶奶停尸的地方。家里都是人在说话,没有人来看她、陪她,亲戚聚集到一起都说人间的事。我去攥住太奶奶的手,她的手冰冷。

我想用我手上的热焐热她,但是,我不能够。

在那里,我没有哭。她在我面前,像一部历史书。

她的脸上盖着一刀纸。

我掀开看时,她很安详,她的眼睛凹陷下去了。

袖子大姥走过来,打了我一下,她的意思是我不能偷偷跑来握住死人的手,也不能在死人身边待太久。我坚持不走,我只想在她面前待着。

后来,我被他们许多人劝走以后,我又偷偷跑到了太奶奶的房里,我一个人在太奶奶的床上睡了。

我也睡不着。

外面吵闹的所有人,都不像我这样了解太奶奶。我每个礼拜到这里来一趟,和太奶奶在一起睡。要是没有我,她一定活得比别人更孤独。

她走了,我想她,她也一定会想我的。外面他们还在说话,商量坟地的事,商量请人来抬棺材的事,很多人在分工,有烧饭的,有为太奶奶整容的,有为太奶奶穿衣服的,有安排到街上买纸的。

我一个人把太奶奶的房门反锁了,我静静地待在里面。当我忽然想到那只大黑猫时,那黑猫正在床上,眼睛睁得老大看着我。后来,它一耸身就上了屋梁。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我当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眼,可后来,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再看到过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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