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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子等我父亲等得很苦。枝子对我奶奶说:妈,你说我像茄子,现在,茄子老了,我们这里女子十六七就做新娘子,我如今嫩葫芦变成老葫芦瓢了,老得掐不动了!

枝子的大大一生最敬佩的人就是我爷爷,我爷爷病了他还对他很恭敬。

爷爷发病住在他家里时,在洲上闲逛,枝子大大从没把他当不正经人看过,总是规规矩矩地在旁边侍坐。爷爷在洲上说话斩钉截铁,枝子大唯唯诺诺。爷爷病中的语言很荒唐,枝子的妈妈听了,总是笑。

爷爷说:你们洲上这么好,粮食满囤鱼满仓,毛主席他老人家肯定会来的,我回去写信给他,请他老人家来你家待一段,过一个夏天再回去。枝子大大说:是是是。

爷爷又在饭桌上说:你们洲上什么都不好,就是这黄鳝好,黄鳝味道好,好吃!不光好吃,你们这洲上的黄鳝长得也好看,真比上一次县里文工队中间的那个小汤果子长得还好玩!……你们不晓得,就是由于小汤果子她长得好玩,包书记在房间里亲自接见了她。

我父亲回三公山工作后,枝子终于等到和我父亲韦敬结婚。

她成了我妈妈。

我出世后,睁开眼,认得了他们,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母亲。

我父亲韦敬长得特别像我爷爷,他跟人说话时喉结也坚定地朝人滚动,高高地在人的头顶上面。我们家族的特征的太明显了。我父亲自己也觉得他长得像我爷爷,别人说过一句话,说一个地方决不该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可他们,就是一样。

我妈妈枝子习惯和我奶奶在家过生活,怕出门。我父亲回家里她倒是觉得别扭。她对奶奶说:还是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开心一点。我父亲回来,他们无非就做那么一点例行的事,是家家夫妻都做的,其它也就没什么可说的。

那几年,我父亲和我爷爷两个男人往家里一坐,家里马上就冷清起来。家里弥漫着一种紫色的迷雾。那时,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喉结在滚。

他们两个也都不愿意说话,都没有声音。他们对坐着咽唾沫子。我父亲的喉结在滚,爷爷的喉结在滚。

草儿和哑巴常来走动,他俩住的离这里只隔三五里的田埂路。哑巴来了就干事。一个人在院子里搭院墙,在墙边用脚踩泥巴,把泥巴踩熟,和进稻草芯,洒水,把倒掉的墙补好。他一个人闷声闷气地干。一来,就四处找事情做。他肯吃苦,干事舍得花力气。过两天,哑巴又来,看他搭的墙干了没有,用手推推,看稳不稳。哑巴的劲很大,他推不倒的墙,就是结实的墙。哑巴是个板聋,听不见,说不出,一干事就快活,干完了事更快活,脸上表情非常幸福,身上的蛮力得到了发泄。

他并不在意人家夸他,永远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草儿也没把理解他当作终身事业,只是和他在一块过日子。

三个女人就在家里自自在在地讲些小话。

奶奶在这个家里待的时间算长了,一岁年纪一岁人,吃苦受罪,现在也是熬成婆婆的人了。

枝子妈坐月子生第一个丫头,也就是我的时候,按乡里的风俗,头上包块手巾,不见风,不下水,断盐,天天坐在床上。草儿服侍她,奶奶也放下架子做事,服侍她。

我在哭,她就大大咧咧地拍几下。她不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女伢子。

草儿叫我小丫头怪。

草儿和奶奶把枝子经管、服侍得非常好。作为报偿,妈妈就讲些洲上的古丁给她们听,让她们笑。妈妈讲的笑话,连哑巴都能懂,有时哑巴看到了也笑。他们都爱听我母亲讲的笑话。

她讲的东西,能把人肚子笑疼。我妈妈是个搞笑的泼辣人。

妈妈讲:洲上,我家门口,有一个男人,我们都叫他奶奶精。凡是我们妇女们做的手上活,他都会,他只有一样不会,就是不会来月经不会坐月子。家里捡呀抹呀做针线打毛线呀,他样样能来。所有的妇女,包括老太太,都夸他“停当”。那个奶奶精哩,特别喜欢跟我们小妇女待在一块。小妇女们在哪家聚头纳鞋底、讲笑话,他手里拿只鞋底,也走过来。后来熟了,大家聚头也叫他,就像生产队里开会一样,他一次都不卯。有时他邀一大圈子人到他家里去纳鞋底,他家里抹得干干净净的,他老婆小虾子是个大懒王,他很干净。他家里苍蝇比别家少,妇女们喜欢到他家纳鞋底。到了,就一个一个地在他家板凳、椅子、门框子上坐着,说笑。他老婆常走亲戚,回娘家。每次,他老婆不在家,大家必定到他家里去集合。有时我们问他,哎,你那个邋遢老婆小虾子又回娘家了?他说,不是的。他讲话就像我们女的一个样。我们问他,你老婆小虾子也不生孩子,整天回娘家,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每次都打岔,不说。我们没办法,就瞎猜一气。我们在一块什么话都敢说。他听了也不恼也不火。有时,他还留人家在他家吃饭,那时,全体小妇女们都很兴奋,都说,在你家里吃饭最好了,吃完了嘴一抹就走了,锅碗都不要洗的,快活死了,我们在自己家里哪天不洗碗啊?……他哩,就像个妇女一样,在旁边笑,讲,那你们就在我家吃一顿,我烧给你们吃,不要又像上一回,等我烧好了饭,你们都跑光了。有一个妇女就说,只怕你老婆小虾子家来要跟你吵嘴,跟我们吵嘴,再还有,我们这么多张嘴吃将起来,可不当玩的,七八张嘴,把你家一稻箩米就吃没了。那个奶奶精,他大方得很,他讲:给你们餐把饭还供不起啊?就是我老婆小虾子在家嘛她也舍得的,做人哪有那么小气的呀!你们把嘴都插在我家锅里,天天来吃,我都欢迎,人多,吃饭就是有劲!……一个妇女对大家说道,你们千万别上奶奶精的当,没那么简单的!你跟他吃一锅饭,晚上他就要把你往他床上拖呵呵呵呵!……大家一起笑,大哄大闹地叫,有人拿鞋底举着,追打另一个人。又一个妇女大胆地说,我们一起吃他家的饭,一起上他的床,看他老婆小虾子家来了,能不能拖得动我们这么多人!大家听到这,都笑翻了天。

要不是我娘枝子在家里,平时家里没什么人说笑的。

奶奶其实并不会说笑,奶奶笑出来的声音也不好听,草儿就更不会说笑了。

韦家的男人世界里一片沉寂,还是女人有一点笑声。

结了婚,生了孩子,女人的秘密就大暴露了。我娘枝子天天解开对襟,不管有多少人有多少双眼,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我这个小伢子一哭,她就喂奶。

我父亲对枝子说:你也要注意点场合,别小伢一哭,就解扣子!

我妈说:没结婚的大姑娘的奶是金奶,结过婚的大姑娘的奶,是银奶,养了一个小伢以后的奶,是狗奶。

她什么话都敢说,能把草儿逗得上面流眼睛水、底下肚子痛,能让我奶奶脸上一脸的愁雾扫清了。我奶奶总是“嘿嘿”地突发性地笑两声,然后又陡然地收住。

有时,我奶奶也感叹地说:我年轻时,也像枝子这个脾气。奶奶说那句话,似乎是感慨岁月悠长、人性复杂,还有家族神秘诡谲。她又说:现在我年纪大了,整天烦这个事情烦那个事情,想讲笑话的心情也没了,也笑不动了。

我娘枝子继续讲那个故事的结尾,她说:……就是这样一个奶奶精,后来,他突然上吊了,死了。死时,我们都去瞧,好可怜!……他和小虾子是新婚,还不到一年。

枝子头胎生我时,她精血旺盛,当年家里也人多热闹。

枝子后来晓得了草儿去打胎的事,枝子并不怪我父亲韦敬,她还在韦敬面前替草儿伤心,叹息着说:要是草儿那孩子留下了,都快五岁了。

我父亲不作声。

枝子不稀罕自己头胎生下的是一个女儿,所以也叫我小丫头怪。

草儿却特别喜欢我。草儿常俯身看着我,逗我,说:一个小拳头把子大的小人、小狗、小命、小猫、小丫头怪!

草儿对枝子和奶奶说:你们要是不稀罕这个小丫头怪,就抱给我,让我跟哑巴来养。

草儿跟哑巴结婚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她担心自己不会生了。过一刻后,草儿到了拐落里哭出声来,我妈问她为什么伤心,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猛地想起来我是孤婆子养的,……我认了这里的妈,就忘了那里的孤婆子了!……要是没孤婆子的话,我早死了。要是没现在的妈的话,我就无家可归了!

奶奶听了,笑了,说,她哪里是什么孤婆子,她是韦家上人显魂在路口,等你们,引你们到这里来的。

枝子说:这样讲就对了,草儿比我命苦,比妈命苦,韦敬命太好,有我们这些人稀罕他,他是不是太抢了?

听到这话,奶奶苦笑一下。奶奶总是这样,想说什么了,但又停下,做下辈的很难猜得透她。

但奶奶突然说狠话了,她很大的声音,说道:草儿,我告诉你,以后不许留袖子那个小逼在你家里歇!你要留她在你那里歇你以后就别进我的家门!我命苦你们都不晓得,只有我自己晓得!我对你这么亲,你还跟我作对,对那个小逼好!我对你讲,我狠不得把她撕成两爿!

草儿听了,吓得没敢作声。

枝子和草儿都晓得,袖子和我父亲韦敬,是绣花女生的老大和老二。

当年袖子已经独立成人成家,她平时最亲的人就是太奶奶。她和我父亲一样,没有了亲娘。

平时,袖子上我家里来,奶奶一点好脸色也不给她。如果爷爷不在家里,奶奶就狠狠地骂袖子,袖子就一路哭回家去。

奶奶朝袖子发火时,有一股子阴狠的劲头,枝子从来不敢站出来劝。

袖子哭是哭了,可下次又来了。

奶奶想一干二净地看不见袖子,就对她更狠。有一天天黑,袖子一路哭着从田埂上回去,被草儿看见了,草儿留她在自己家里歇了一夜。

袖子也想和我父亲韦敬亲热,他们是一个妈妈生的,却养在两处。

有时袖子哭到我爷爷的区政府那里去,爷爷回家后,就劈劈啪啪摔碎碗。

奶奶腿快,奶奶到处寻找自己的敌人,在路上阻住袖子,指着她,骂她,打她,揪她。

有一次,袖子专程走了四十里的山路,问了很多人,一个人跑到了三公山找我父亲。

她张着嘴,亲热地喊我父亲韦敬为大弟。

我父亲感到很突然,只“哦”了一声,吃惊得很。

然后,他带袖子到三公山的一个熟人家里,让她吃了一口热晚饭。他一直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人家问袖子是他的什么人,他只说是家里的一个亲戚。

之后,韦敬给她找了一个地方过夜。

袖子大姥是一个辛酸人,闷声吃了几口饭,无言睡了一晚觉。第二天早上,没打招呼就走了。

我父亲竟然没来得及和她一起谈谈他们生身母亲的下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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