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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老家,韦敬肯定想自己的亲娘绣花女,但是他见不到她。

我父亲的情感生活很不一般。有一趟韦敬回三公山,路上,草儿跟上他了。两人相隔很长一段,一句话也没说。韦敬走在前,她走在后。

他们两个朝同一个方向走,走了七八里路,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是冬天,地冻得像锅巴一样。韦敬希望草儿折回去,他回头看了许多眼,可她没回头。

他终于回过头来,跟草儿面对面了。他们两人说了几句话,之后,韦敬说:草儿,你回去吧,别送了。

草儿说:你让我再走一截。你走你的,我走后面。

他继续往前走,草儿又跟了一截。

到了一个山包子上,韦敬对后面的草儿说:回去吧!人家看见了,丑!

草儿这才不舍得地和他分开,往回走。

当年草儿已经结婚。草儿家的哑巴晓得草儿送韦敬这件事后,狂奔到家里,找到了我父亲韦敬的一只皮包,拿起斧头,狠狠地剁了许多斧头,剁给我奶奶看。

爷爷晓得后,对草儿下了第二道命令,不许她和韦敬照面。

次日清早上,晚奶奶跑到了三公山,找到了韦敬,要韦敬小心,当心别给哑巴一刀攮死了。

韦敬下一趟回家时,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进门以后不久,哑巴就直冲冲进来了。

韦敬无处可退,正对着哑巴,看着他,没来得及逃。哑巴比韦敬矮很多,但他像一头豹子,凶狠地冲到韦敬跟前,但在离韦敬一米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了。

他手上没有拿东西,他不敢靠近,突然改了表情,可怜巴巴地望着韦敬,凶狠的表情也突然坍塌,他像一头凶暴的动物,但看上去很凄苦,好像在哀求。

他看着韦敬。哑巴再没有往前移动一分一毫,他无助地发出了两声干嚎。

韦敬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手替哑巴擦掉他脸上的泪。他的眼水越淌越多。韦敬一生只那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如此汹涌的眼睛水。

在我父亲年轻时,他和两个女性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一个是草儿,一个是枝子。枝子是江边潘家庄的,韦敬小时候常去玩,那个江畔村子异常荒凉,户数也不多。江滩上、沟圩里,春夏两季芦苇生长、荷藕发叶抽动时才有些生气。那里江盗出没,江鸡鸥鸟栖居,少有人烟,冷清得很。

一条大江在旁边流着。十几岁的枝子歇了学,除了看空洞洞的天就是看浩茫茫的江水,闲得慌。破坝那一年,江水呼啦一下把很多房子掀漂掉了,许多水性好的人都死了。当时村子里有好几家亲戚做丧事。在那场罕见的大水之后能活下来、又没饿死,就很幸运,所以亲人相逢,先庆幸得生,高兴地说着刚过去的劫难,再默哀死者。

枝子和韦敬一道戴孝。他们认识了,韦敬那年高小毕业。

韦敬和枝子一道走一道说话。枝子大大和我爷爷走在队伍后头。走上荷叶圩上高高的木桩桥时,一队亲戚走成了一条线,那桥只能单向一人过。

枝子有意让韦敬走在前头,她跟后头。枝子天天过这桥,自然不怕。后头大人喊了一喉咙,让前头的小伢子们牵着手过桥。枝子看了韦敬一下,不愿跟韦敬牵手。

过了桥后,大家站立着,等圩那边的人过来了再走。

人从桥上一个个地下来。这时,亲戚看见了枝子的红脸,就大调门取笑她:枝子丫头,你跟敬子讲什么漆漆话,脸红到耳门子!

又一个亲戚说:枝子是大姑娘了,晓得丑了。

韦敬在县城念完初级中学后,又念高中,他住校。县城离瓶底大概有四十华里,中间要过两道渡。共产风闹到开始死人的时候,县里的学校里也断了炊,放了假。

韦敬饥肠辘辘地在广大的乡野里赶路回家。路上蒿草连天,游灰啪嗒一脚就四面纷扬。蒿草叶子上、植物枯茎上,一律兜着一层粉尘黄土。大太阳似火。

田里没有庄稼,一爿一爿地龟裂。他生病,打摆子,走走歇歇,一屁股灰,是坐地坐的。再走。鼻子眉毛上都是灰。一路上,水塘里没有水。田沟里都开着裂子。

他很困乏,很累,很想睡觉。瞌睡一阵一阵地袭上来,睡眠可以对抗疲惫、饥饿和毒辣辣的日头,让人回到原始的幸福那里。

渐渐地,周围土地上的大刺蒿子都模糊起来了。他的眼帘要拉上了,世界变黑,幸福的睡眠近在咫尺。

在泉塘那里,韦敬坐在路边瞬间就睡着了。他立即就梦见了吃的东西。

恍惚中,他口渴,向一位老奶奶讨一口水喝,老奶奶从锅里拿出了手背一样厚的一块饼。从黑围腰子里拎尾巴掏出了一条蛇,她攥住尾巴不放,把蛇头麻利地、狠命地掼在桌沿上砸,一下,两下,把蛇砸死了。然后,她就龇牙咧嘴地剥起来……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收养了。

收养他的人是一个老奶奶。

他躺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的一张暗淡的床上。首先看到了一个核桃脸的老太婆。老奶奶笑着说:儿啊,你睡两天两夜了!其次,他看见老奶奶慈祥和蔼的脸旁,矮屋的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背景中,很清晰,很专注,像黑天里的两颗星。那是双年轻的异性的眼睛,直楞楞地关切地盯着他。

紧接着,他看到边墙上一大块黑色的灯烟熏迹底下的一盏豆火灯,被那双鬼精灵的眼去移动了。火在黑屋子里划动,移近了,移到眼前来。

韦敬完全置身在陌生人的家里,整个世界似乎突然被什么人偷换了。

看到他醒过来,老奶奶满脸欣喜。另一张脸上,也微妙地、像一只刚出世的小蚂蚁那么小份额地爬过一丝宽慰,一毫释然,一份喜悦。谁知老奶奶麻利地顺起老手,“啪嗒”一下,在草儿的头上打了一巴掌,打得灯盏一颤。

对,她就是草儿!草儿一下子和韦敬拉开了距离。老奶奶骂道:人家是个小子,你个大姑娘凑这么近,拿个眼瞧,不丑啊?老奶奶完全兴奋得不能自禁了,甩了草儿一巴掌。

草儿并不是必然地、有理地在这个小屋里出场。老奶奶反反复复地絮叨草儿的来历,老奶奶的喜新厌旧之情毫无掩饰地溢于言表。老奶奶是个道地的孤婆子,草儿是她拣的,老奶奶絮絮叨叨说着,每句话必有的“苦哇”、“可怜我”以及“我的儿哇”,她说:

……苦哇我孤婆子一生求菩萨,从袁大总统起就记事,小鬼子来,国民党统治也好共产党来了也好我都求菩萨,一生为善啊。逃荒,跑反,讨饭,我的儿哎,人家都讲,那么多的年轻力壮的都死掉了,怎么就把你这个老东西死丢掉了!……是呀,我一生求菩萨保佑,阎王老子不要我!……我做梦都梦到天上星掉怀里,就遇到了你。这就是菩萨保佑,……大前年发大水,去救了草儿,政府找人埋人,埋一个人就给一块钱!可怜我孤婆子就到山冈上拣些死人的东西。大水过后,那个苍蝇,满地的黑苍蝇,窝成一窝子,打也打不走!……那一天,我在埋人的山包子上看到了草儿这丫头,这丫头命大,碰上了我,算是拣了一条命。……要是老天不让她碰到我,她就被埋掉了。两个男人,一人攥她脚,一人攥她头,抬着她。大辫子在地下拖,拖呀晃。……那也就是怪事,也是天意,我就划着个手,走双小脚,走到她跟前,去瞧她是死是活,我也就看了一眼。抬人的人歇一把,把她一放,我一摸,就晓得她是冻的,要不就是饿的,才昏死的。民国四十七年,我也拣过一个小伢子,养也养活了,可怜只一年又得伤寒死了。我见得多了,晓得人死没死,草儿这小丫头,她该应是遇到了我!……我的儿哎,不信你问问她瞧!……我掐她人中,她活过来了。过后,我问她是哪块人,她倒是讲得好,讲她是讨饭讨到我们这块来的。讨饭讨到这块来的?嘿!讨饭你也要认路!讨饭你也要拿根棍子打狗防狗!你讨到我们这块地方来,我们这里是好讨的吗?你把我们这里的饭吃了,我们不活了?……话还真讲得漂亮!再说,我们这里,前面就是长江,你讨到哪里去?

草儿就在旁边,不发一声。

老奶奶把虚弱中的韦敬的手攥得铁紧,她坐在床沿上,就那样没天没地没日没夜地握着韦敬这个学生伢儿的手。她明显看重这个刚收养的小子而轻视草儿。

草儿倒是很关心孤婆子说话时揩眼睛水和鼻涕后,忘记把手在围腰子上捞一把,而直接按到他手上来的那个动作。草儿还关心韦敬听叙说时的反应,当老奶奶说到草儿被抬走要被埋时,有一阵子韦敬掉过头来,不敢置信地打量她,直到草儿脸上出现没有纠正的默认后,才把眼睛从她的脸上移走,继续听老奶奶的絮叨。

在那样的一间小屋里,三个人一天一天地相处相对,韦敬昏沉沉地睡。

有了一家人的感觉之后,很多事情都不拘礼的,像用粪桶呀、热得打赤膊呀这些,都没有它想。草儿就铺几根草睡在地下。韦敬和老奶奶同睡一床。

有时夜里草儿起来,用一把破而又破的毛扇,为韦敬扑蚊子。等老奶奶略打个盹后,又把毛扇换给老奶奶摇。还有,老奶奶和草儿每天不吃东西,她们让韦敬吃,让韦敬休养身体。

眼看着草儿和老奶奶一天一天衰弱下去,这衰弱下去是一种历史状况。老奶奶瘪着嘴夸耀自己家贮存的干豆角,已经被水煮熟后一点不剩地吃光了。

干豆角虽然生了虫粉,但被水一泡,仍然能按老奶奶意愿地膨胀了很多很多,滂大了。老奶奶高兴得一个劲地笑。但……还是不够三个人吃的。

老奶奶已经衰弱得不能再高兴了。最后做出的发出粮食香味的面汤,已经八天了。

草儿每天都疲惫地早晨出去,到下晚才疲惫地回来,她带回来野菜、树皮,还有不能吃的猫耳菜、观音土等。

当韦敬知道自己给她们两个造成了新的饥饿后,他不顾疲弱地要出门离去,去饿死,或者是爬着赶回家去弄些吃的来救她们。

但是,老奶奶死也不让他走,她苍凉地说道:……这个灾年!我个孤婆子救了你的性命,……你就乖乖给我做儿子,不许三心二意,……我梦见天上的星落怀里,是菩萨把可怜我儿你送来的……你别瞒着我走……草儿你给孤婆子我看着,我养得活他。我的柜子里还有一把干扁豆,我儿你要是走了,我就不活了,我到路边找块石头一头撞死!

韦敬固执地要走。

草儿已经不能自支,不能进食,也不能拉撒,可她竟有着那个年头最典型的朴实和固执,她把地下的床草移到了门口,夜晚疲惫地执拗地挺身坐着,看住门,不让韦敬离开,一直坐守到天亮。

两个可怜的女人就是这样绑架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韦敬终于凭蛮力出门上了路,草儿紧跟着死揪不放。

那时,老婆子在床上朝外衰竭地喊了她的一生中的最后几句话:……儿啊,你让我再瞧一眼,你这么大了,我养不家(家,作动词用)你了,……你走吧,天下到处都苦……没饭吃就回来,我天天在家门口望你……

韦敬没有回头。

穿过沉默的没有狗吠、没有炊烟的村子,在天地一片黄之中,他走在一条看不见人迹的大路上。他心灵受到震撼,流泪。他的泪与那一块他不愿说及的蹊跷的菜团饼有关。

那是一块特别的菜团饼,是草儿为他乞讨来的,是草儿忍受了侮辱特为为虚弱的需要食物的他而接受来的嗟来之食!

回家后不到一个星期,韦敬和爷爷、奶奶一道,提着一篮子吃的东西,来到了泉塘孤婆子的棚屋里。

孤婆子已经死了。草儿已经草葬了她。

草儿青皮漾动,眼窝暗黑,衣衫宽松。草儿是冷漠的。草儿没认出韦敬来,更认不出韦敬的家人,她用没经咀嚼的喉颈的伸缩,表白了她对篮子里取出的食物的本能识认。

草儿的脸上丝毫没有了几天前的感情执拗,那一类东西经过了几天的时间,已经荡然无存,了无痕迹。草儿没有悲痛,她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悲痛的。这一类的高级情感,对经历了那一年饥饿的草儿来说是奢侈的。她已经不会悲痛。她好像怕浪费任何表情似的,草儿很冷漠,很冷漠。

草儿当时梳着两根不像辫子的辫子,那辫子也不像是草儿的,像在跟她的生命分离。

草儿蓬乱的辫子不是草儿的,草儿的形骸,包括草儿的头颅、肩、手、身子、长腿都不像是草儿的,只有那一双游神如鼠的眸子最后还属于草儿。

事后我太奶奶坚决地说这个小屋里的老奶奶是太爷爷的母亲鬼魂化做的。

爷爷在旁边听了,笑了起来,对韦敬说:韦敬,你正好昏死在我们县方圆五六十里最穷的那个村子周围,正好又被那里最穷的老人——孤婆子收留。

韦敬和爷爷、奶奶都觉得草儿不能在那里待下去了。草儿太可怜,任人家欺负。草儿一个孤儿住在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旁边,棚屋靠着路口,几乎经受不住任何暴力,实在太可怜了。

草儿初来我们家时,瓶底街上很多人来看热闹。

晚奶奶对人家说:这丫头是敬子落难时拣的。

人家全都不相信,说:拣人哪还能拣到这么大的姑娘呀?你再拣一个家来让我们瞧瞧!

奶奶晓得,再怎么讲人家也是不信了,她就冲着人说:你们讲不是拣的,那就是偷的,好了吧?

奶奶回头看一下草儿,确实是这样,人家不会信的,你就是说到天边,人家也还是不相信的。想一想,自己也想笑。当时我家里的人口并不多,添一个草儿,家里等于又有了一个女儿,奶奶有了一个帮手。

奶奶替草儿辛酸,说道:你这孩子太可怜,连自己名字自己岁数都不晓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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