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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女人走进了我们家族的史书。草儿后来我叫她阿姥,就是当我父亲的妹妹称呼她。枝子,当然是我妈。

那是一个进了九的大冷天,还没过年,屋檐上结着老长的冰溜子,地上的雪还很年轻、坚脆。上午,大太阳照着,天空里依然有寒气。背阳的地方阴风飕飕地割人。朝阳的冰溜子在滴一路水,响着。

奶奶和草儿在院子里太阳下忙着糊纸、贴布,想赶在年前给家里每个人做双鞋。奶奶越来越稀罕草儿了,说:白拣了这么大一个女儿做帮手,家里有了个说话的了。草儿可怜,草儿乖,草儿听话,草儿我喜欢,有了草儿,以后家里再也不冷清了。

奶奶说了话之后,有意朝屋檐右边椅子上的爷爷看了一眼。门口的光线很明亮。

雪+太阳,很灿烂。

一家人都在晒太阳。大门左面,奶奶坐在竹椅上做活,竹椅上垫了一块厚棉垫。草儿坐在奶奶膝旁的一只四腿猴子板凳上。大门右边,爷爷坐在一张方正、有雕镂的旧太师椅上晒太阳,太师椅上也有一块棉垫子。

那是一个光线很好的冬日,是一个平平淡淡地说着家常的冬日。爷爷坐在门口晒太阳,他想什么,只有太阳知道。

……就在那时,枝子踏进了院门,从洲上兴师动众,一个人出兵,问罪来了。

枝子风风火火,敢说敢做,一进院子就亮嗓门,朗朗地、不甜腻也不凶狠地叫了声我爷爷和我奶奶,然后,劈头就一咕噜讲起话来了:……你们别笑我,我反正也不怕人在我脊梁后面戳手指了。我一个大姑娘,不缺鼻子不缺眼睛,也不怕嫁不了人!……今天,你们两位上人在上,给我一句话,讲……我和敬子的事,到底是中还是不中,要讲不中我转身就走!

奶奶把硬梆梆的枝子拉到手上,笑着。

爷爷坐在那里晒太阳,听了,也笑了。

奶奶突然一下放开了拉着枝子的手,两手一击掌,高兴地说:我拣两个女儿了!

从枝子一进院子喊人,草儿就立定了。草儿立即就晓得来人是枝子,草儿在家整天听奶奶说枝子枝子,就是没见过她的人。草儿发觉枝子看了她一眼,把她认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草儿立即就有一种辛酸的感觉。

接着草儿就离开了那里,到锅屋里去拿水瓢在水缸里舀水,待在锅屋里做家务。

爷爷对枝子说:进屋跟草儿玩吧。

奶奶喊草儿,把草儿喊出来,怪草儿说:这就是天天挂嘴上的枝子。……客来了,你怎么还跑了?拿不出!

奶奶让她们两个到一块去亲热。

草儿听话,无声地来到一直站着的枝子面前。枝子笑了一下,把包头的三角围巾下下来,从胸腔里吐出了一道大冷天的热气。

两个人一道进屋了。

奶奶说:草儿看起来像根长豆角,枝子像茄子。

爷爷说:枝子看上去很好玩,她健康、生动,像小狗,一张圆脸,让人舒服、喜欢。

奶奶说:走了十几里的雪泥路,当然是红活活的。

那天晚上,草儿和枝子同歇一床。

第二天早上,枝子回家,奶奶让草儿送枝子一程。

在江边上,看着枝子走远了,草儿突然伤心。经过一个晚上的说话,她现在又恨又爱枝子。她想,枝子要是上韦家的门来了,那她就要出门了。

……时光飞逝。第二年吃年饭,照例是下雪,这一年年三十的下午还下了小雨。这一年草儿嫁出去了,奶奶开始辛辛苦苦地一手操持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韦敬年底回家过年时,奶奶只是寡寡淡淡地对韦敬说,草儿嫁人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韦敬听出了话音,再没多问半个字。因为当年的秋天,草儿被奶奶送到江边一个芦柴棚里去打胎。他知错。这在当年,是很大的丑事,不能见人的。

这一年年夜饭饭桌上没有草儿。韦敬的弟弟韦诚已经在镇里铁业社上班。家里一家四口,闷声吃年饭,没有什么值得特别高兴的。

吃到半腰中间,韦敬听到了外面门扣子响。人人都听到了。韦诚说是狗。

门又响了一下。韦诚还说是狗。奶奶说别管它。爷爷也无语。

可门还是响了,真的有人。他们都停下了筷子,看着门口。奶奶说:大概是讨饭的吧。说着,奶奶就离开席,去盛些饭菜,往门口走。

大家都在年夜饭菜的热气中转头去望,韦诚跑得快,跑到奶奶前面去打开门,一开,说:是姐。

没有人想到是草儿。草儿就黑黑地就进来了,无声地站在门内,用手在身后掩住一大半门,想关上,又不敢全关上,还留着一道缝。雪被风搅着刮进来。

草儿说:妈,我回来过年了。

草儿僵在那里,不敢近桌。草儿泪珠断线般地落着。

奶奶脸上没热气,拿话冲草儿,说:家家户户都在自己家里过年!

爷爷不说话。韦诚说:姐,把门关上,有风。

韦敬不能插嘴。奶奶站在那里,突然也就落了泪,但她强忍着,嘴和脸都变形扭曲得很难看,她忍不住,一下哭出了声,声音颤着,走到了草儿跟前,扁着嘴哭,一边哭一边替草儿打掉身上肩上头上的雪。她用手和动作来说话,用眼睛来哭。

草儿见奶奶伤心,自己马上抽噎起来,惨得很,泪流如注。

韦诚大着嗓门说话,道:好了,来了就坐下吃年饭!

奶奶把草儿拉到韦诚身边坐下。草儿仍在流泪。韦敬只能看着,等着。

奶奶回席,揩泪,入了座,说:草儿,不是妈妈不疼你!……别恨妈!

草儿低着头,脸上没有光,泪流如注。

韦诚跑去拿毛巾给草儿。草儿出门后,草儿就是客人了,是外人了,吃年饭时,锅屋和桌面上跑上跑下的,不是她,是韦诚了。

草儿坐下了,像个外人,吃得很少,草儿忽然站起来,说:妈,你这一年累了,没草儿做帮手了,你更累了。草儿敬妈妈一杯。

妈喝了,吩咐几句,说:草儿在哑巴家里好好过,别想家。刚到人家去,要守规矩。……不是我狠心,我们隔得近,没事的话别往家里跑。家里妈还能做!

草儿点头,又朝韦敬说:哥,我这一杯敬你,春上把枝子娶回家。

韦敬站僵住,问一声:草儿……你好吗?

草儿突然大委屈,跌杯坐下,涕泗横流。

奶奶严厉地呵斥草儿:草儿!过年!别净挂着个脸!你这个脸相到人家去,要被人家活活打死!难怪哑巴对你那么凶?

草儿坐着,把残酒一口都吞下,冒雪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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