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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到了三公山,当了一个林业管理员。每十天回家一次。走之前,去看大韦庄的太奶奶,她说:儿啊,你到了三公山,会有人保你的,你家太太在那里保你,他以前在那里招过十万阴兵,三公山的大鬼小鬼都认得他!

我爷爷听了,说:韦敬是有知识的人,他哪里听你这些鬼话?你不要说得他不敢在那里待了!

太奶奶又说:你家太爷爷昨天晚上还回来过,人比以前更气派了,隔了好多年不见,他也不见老,我都成老太婆了,他还跟年轻时一个模样。

太奶奶用干瘪的手牢牢抓住韦敬的手。

韦敬说:太太,你保重,我走了。

太奶奶说,我想去看你,你就来了。我心疼你啊儿哎!你家来了就好,一个人在外面不好。我告诉你几句古话,你听了,以后会大起发的!你到了三界之山,那里有神人居,肌肤若冰,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你遇到这人,千万别怕,走上去和他客气打个招呼。

那一段时间国家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上海的造反派已经夺得了《文汇报》和《解放日报》,打倒了市委,夺了党政大权,山西的造反派、青岛的造反派也douquan成功,贵州、黑龙江也成功了,全国掀起了造反的gaochao,氢弹也爆炸了。而我父亲却生活在了乡村瓶底。生活突然以这样的方式展开,他是一个大学生,一个知道国家形势的人,他的内心处境,谁又能知?

韦敬每次回家,早早晚晚,都会和我爷爷照面,他们总是不多搭一句腔。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爷爷横着扔过来一句话,道:背后要长一只眼睛!

爷爷似乎晓得韦敬在三公山那里做的所有事情。爷爷朝他吼了一嗓子过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合适,身体姿势动一动,有一点局促。爷爷的话硬梆梆的,他一走进这个家,一坐下,就免不了要用这种声气说话,他做大啊。

那时,韦敬已经把三公山靠东一面的山林走过了一遍。靠东这一面朝江,属于我们无为县。三公山是一座奇山,ding上有千年废旧的寺庙,考证不出它的准确年头。山坳里住了些奇人怪人,有一个人没有鼻子,只有两个鼻孔,有一个人四肢俱全,仪貌堂堂,身材魁伟,谈吐不俗,但他的膝盖被什么人砍了。

夜晚,有时有很大的鸟飞在屋上面,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它的翅声和激起的气流声,还有它的神秘的叫声。有一天半夜里,韦敬骤然惊醒,感到爷爷在他的对面,清清楚楚地喊了他一声。忙睁起眼睛来找,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他非常害怕,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第二天他走在山上,想起这件事还害怕。父亲干吗在他的灵魂深处,喊他一声?

……空旷的时日,静如止水的生活,让他想起很多过去的事。他在河北全面开始的个人生活,刚刚展开,就全是断头和桩茬裸露在那里,在他年轻的生命里,忽然中止。他一点也不愿提它。他一个人走在大山上,有时,忽然记起小时得脑膜炎天天睡在父亲房间里的事,那时自己迷迷糊糊地做梦,别的一道得病的孩子都死了,而他还活着,每天父亲都和刘医生在一起为他看病,还请了别的医生来会诊。多亏父亲是一个干部,一个干部就是那个年代最高的身份。

他还想起小时,在一个叫拦河坝的村子里,有一天清早,别人还没有起来,他不晓得怎么糊里糊涂地跑到了一片草泽之中,裤管和鞋都湿透了,后来,太奶奶来了,带他走了。

他想妈妈绣花女。

如今,他已是一个成人,待在这个山旮旯里,和大山亲近,在大山中发呆。

清明过后,韦敬有次回瓶底,给爷爷带了两斤三公山的土茶回家。爷爷很高兴,吩咐他多采些黄映山红,晒干了,带回家来。

梅雨季节里,山更潮湿了,山边上的人的小便也黄了。mou着又湿又滑的山道,他到那个没鼻子的人那里去。那人一个人过日子,住在一个山垭巴里,家里养了一头阉猪,养了一只阉鸡。旁人说山脚底下有个妇女经常来看他,可他自己从不和人提这事。

那些年,韦敬和他成了朋友。那人答应在他死前把一些事情告诉他,他以为韦敬将永远待在三公山那里,和他一样,待一辈子。

韦敬也以为自己一生将永远待在那里,永远数那些寂寞的日子。

成为朋友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被砍掉膝盖的人。他们三个人成了朋友,他们互为朋友。

受了膑刑的男人是个孵坊主人,住在山下。山边人家都愿意到他开的孵坊里来捉小鸡,他为人和气。一般的人跟他打交道,一开始都认定他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其实不然,有一天,韦敬坐在他那里,两个人正说话,屋子很安静,周围也很安静,空气也很安静,一只大公鸡在旁边呱呱呱呱地叫,他火了,顺手操起了一根棍子,一棒子就把那只雄赳赳的公鸡打烂了。然后,中午,他死活要留韦敬在他那里吃大公鸡。

住在山边上,太闷了,脾气才这样坏的。他家孵坊里孵出来的小鸡,个个面黄肌瘦,但只只骁勇好斗。有时候他把小鸡放在大篾花篮里挑到集市上去卖,小鸡在大篾花篮里斗。小鸡被人家买了捉回家去,在路上,只要有两只在一起,就会斗一路。

那孵坊主人娶了一位唇裂妻子,养了个模样帅气、无可挑剔的儿子。儿子是个石匠,专门做碓嘴窝子。那是一种捣米器具,取一块整石来凿,中间部分凹陷下去,再做一截杵木,用山上最硬扎的杂木做。他儿子做出的碓嘴窝子举世无双,完美无缺。他儿子一年一年地凿石头,屋前屋后全是他做出的成品,摆满了,堆满了,可是,没有人来买,他也卖不出去。人家到他们家孵坊里来捉小鸡,凡是捉十只的,他就送一副对碓嘴窝子给人家,可还有人嫌重,挑不回去,不要。

韦敬得到了一只碓嘴窝子,搬到了位于山坡上的房间前。他将它当成了一方巨砚,天落下雨水,盛在中间,反映着天光,他抖腕挥毫,学本县住客米芾,练习书法。他在三公山写掉了不少墨水,他用这些来忘掉在河北的一切和生命里曾经想坚持的许多东西,他那时还没意识到其实他在这里也得到了另外的东西,没意识到他在那里,感知到了另一个世界,随后他的一生都将带着在这里获得的故事和思想资源到别处行走。

韦敬回到瓶底来,常把三公山一带古怪的故事讲给家人听。最出奇的一个传说,是关于一棵会移动的树的。其实是说一个老老奶奶的。不是老奶奶,是老老奶奶。她已经很老了,老得连自己和旁人都不晓得她的岁数有多大。她天天瘪着嘴,吃东西只能吃些软的烂的。有一天,她吃杏子,一不小心,误吞了一枚杏核到肚子里。来年,从老老奶奶的shenti内,长出了一棵杏树。

杏树ding在老奶奶的头上。她人到哪,树就到哪。树越长越大,老老奶奶身上的青筋越来越暴露,老老奶奶的脚移动越来越困难。后来,老老奶奶走不动了,天天坐在一个旧竹椅上。

再后来,杏树树根把老老奶奶和竹椅长到了一块。树根吸收完了老老奶奶身上的养分,老人就没有了。头发落了,飞了,随风飘了,骨骼体肤也分解了,剩下来的皮屑也散了,成了泥土。于是,三公山那一带就有了一棵永远活动的树,一棵会移动的树。

一棵杏树,从这一个山沟移动到那一个山沟,把满树的杏子送给人吃。那是一棵在风中簌簌作响的杏树,一棵挂满了杏子的杏树。那树上的杏子黄了、熟了,发出香味。但是,人人都不敢吃,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棵移动的杏树上的杏子落下来,掉地上烂掉,看着那一棵杏树树叶在出声地哭,看着那一棵杏树在流泪。

杏树非常伤心。因为人家不吃它的果子。于是,它就远走他乡,离开三公山,希望别的地方的人能吃它结满全树的杏子。杏树终于在一个地方扎了根,叶子更加茂盛了。那一棵杏树的叶子出奇地大,出奇地多,出奇地苍翠碧绿。但是,它到了一个新地方,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却再也没有结过一枚杏子,连一棵杏种都没有留下。

……韦敬在家里说这个传说时,没想到爷爷也在旁边听。爷爷猛然在老远的大桌子边上大声插了一句,说:这就是野史!

他的话把大家都吓了一惊,把韦敬也吓了一惊。爷爷在家里对家人说话一般都是这样,他一开口,家里人都鸦雀无声,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除非他生病的那几年。

他是国家干部。

韦敬心里一笑。但他不想和父亲辩驳。早在五六年前他就看不惯父亲的这种作派了,在读大学时,就写信书面批评过父亲,表达过自己的看法,父亲在回信中也对自己的家庭官僚作风认了错,并欣然愿意改正。但是,家庭是一个特殊的场,一到这个场境里他就故态复盟,痼疾难改。

没想到爷爷借题发挥,大着声教训韦敬起来了,他说:韦敬,你人在三公山,也别误了学业。人间真正的学问,永远不在书本上!你一个人在那里,还是要学点真本领的。当着人家的面,别卖弄学问。朝野都有学问呀!你把三公山那里的人事都收集收集,往后就是资料。

我爷爷又说,我纠正你几个事情,一个是,你半夜梦见喊你让你一惊的,我猜,那不是我,是你爷爷,他一直想见你!还有,你说的这棵杏树,不是杏树,是你奶奶,我的上人啊!

爷爷还就势教训他,说道:韦敬,你吃过亏的,要学会忍气吞声,装孬,有句话叫虎落平阳遭犬欺,我告诉你,觅法寻师问正传,若无真诀难成仙。韦敬,我就是你师,你按我说的做,现今,在三公山,你先把入党问题解决掉。你应该晓得,我们家不是根正苗红的!我们家历史上有问题,成分划分也不好,我们家里的人,需要入党。……你以前在河北干的事,材料上面都有,人家都告诉我了,听说在那里党要发展你,你却逞大头胖子,去找党委书记谈话提意见,还……想另立一个组织,搞什么中国劳动党?简直就是瞎闹,这样,是要丢人头的!……我已经跟老熟人打招呼了,你这一趟回三公山就交一份入党申请书。……至于申请书怎么写,我怕你不晓得,从政府里带了一份样本回来了,放在香火案几上,你拿去参看。

我父亲当年在河北的问题很严重,我爷爷去求老包,老包认识的人多,老包摇了一个电话,给北方的一个首长,说,你们抓的韦敬是何野的孙子,你把他放了,遣返回老家,何野你还记得是哪个吧?

对方立即说,幸亏你打得早,正在下逮捕令啊,这帮毛学生什么也不懂,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哈哈,代我向老首长何野问好!

他所说的代我向老首长何野问好,不是一个低级的语言错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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