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一初中同学忽然拨我手机，说他到杭州来了，我感到特别亲热。自从我来到杭州，还没有故旧来看过我。于是，我就和霓裳在一个好一点的酒店里等他。

我对霓裳说：“好多年不见了。这个兄弟和我关系不一般。一起在老洲长大的。”

霓裳说：“老洲？就是网络上说得沸反盈天的老洲？”

我说：“是啊，你也晓得？”

她说：“你的事我都晓得。以前那个玩疯了的瓯女，去过你们老洲？”

我说：“她去的不是老洲，是我住家的另一个地方。”

霓裳说：“啊我也想去老洲，虚拟的神奇的老洲，你愿意带我去吗？”

霓裳点了几个好吃的，一份烤羊排就180元，我则点了一瓶白酒。

我说：“哈哈，老洲是一个传奇，我们那里其实很穷，一穷二谎你知道不？”

“不知道。”

“那冷尿饿屁穷扯谎，你晓得不？”

“更不晓得了。你给解释解释。”

“好。我要对我的家乡不恭敬了，希望你不要瞧不起我们老洲。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语，说人一冷，就要撒尿，一饿，就屁多，一穷，就要撒谎，找人借钱。你不晓得当年我们贫困到什么程度，茫茫的长江心里的老洲，一片荒地啊，我们这些原始小生灵就生活在那里，跟泥鳅一样，吃土，我们当年简直没有物质生活，跟我们中国的西部一样荒凉，贫穷。所以，今天我的小伙伴来了，我们要好好招待他。不过他混得不错，以前我落魄的时候，他还借给我钱，后来我再次找到他他拒绝见我，说你以前借钱还没还又想借？”

“你骗过人家很多钱？”

“是的，我曾经是一个骗子。”

“你终于承认了，你是一个情感骗子，我也被你骗了。”

“我没有骗你啊。”

“你一叫，我就来了杭州啊。”

“是你要来升学的啊。”

“不是。这不是主要的。”

“主要的是什么？”

“主要的是我被你骗了。”

“冤枉我啊霓裳。”

“当然……我也愿意被你耍。”

“他来了，他叫皮蛋，我下去！”

我迅速站在酒店门口，他风度翩翩地来了。

我一下冲上去，要抱他。

皮蛋却一把抓住我的手，不愿意进来。

他说：“我刚吃过块钱的盒饭，你不要破费的，我有急事，我下午就要赶走。”

我说：“不走不走！今天我们好好喝酒！”

“不。时间不允许。你借点钱给我。”

我把他拖到了包间。

他看到了酒菜，看到了霓裳楚楚动人地坐在那里，朝她点了一下头，说：“我哪有时间喝酒？我从杭州经过，正要到广州去。我老婆单位的一辆车子在广州抛锚了，可能要大修，要我去解决。可是我刚才在火车上被小偷偷去了所有的钱，我要从你这里借点盘缠。我现在回去拿钱太麻烦了。”

我说：“不急不急，先喝酒。慢慢说。”

他心急火燎地说：“我急着要到广州去。没有心事喝酒。”

我就说：“那你要多少钱？”

他说：“……这，越多越好了，那边还要修车子。我是一只包一起被小偷偷走的。我急得没办法，打电话到公司，又打电话回家，跟你妈妈要了你的电话号码。他们说你在合肥混得很好，怎么到了杭州？……要是你手头不方便，有个八百九百也行。”

我说：“你从芜湖就可以到广州去，怎么走到了杭州这里？”

他说：“我是到南京找沙得心，顺路，就到了你这里。”

我说：“我给沙得心打个电话。”

他赶忙把手伸过来制止，说：“不。他人不在南京，到外面出差了。我刚从他那里过来，我晓得，你打也没有用。”

霓裳急公好义，拿出她的银行卡对我说：“韦老师，你要多少钱？我这卡上有，我去工行替你取。”

我制止她，对皮蛋说：“皮蛋，我们是八辈子的泥巴交情了，你现在玩的这套路是跟谁后面学的，我已经见识好多次了，一模一样，脚本都一样，你现在怎么就跟人家后面学这下三滥？我到武汉去读书，跟你借过钱，所以，你到我这里来，要吃要喝，都按最高的规格接待，我们是兄弟嘛，谁还不晓得谁？现在不许说别的，我们喝酒。”

皮蛋听懂了我的意思，说：“你要是不能借钱给我，我去找别人。你把金华厦门南昌几个同学的电话给我一下。我不能白来啊，路费也不少的。”

我说：“上次我还你钱，你不在，我丢给你们公司的副总了，你收到了？”

他说：“什么你还我的钱啊？没收到。”

“别和我瞎扯！”

“对了，你当初伤蛋的时候我借过钱给你，然后就找不到你影子。你没还，我没收到，骗你天打雷劈！”

“我现在就给你们副总打电话。”

“别。我们公司早倒了。你钱给他，那肯定打水漂了。”

“他那么不可相信？”

“不是人不可信任。是我和他一个公司的，有许多矛盾，他差我钱，我差他钱。你钱给他了，那正好肉包子打狗。”

“皮蛋啊，喝酒。你让我相信你一次。我们不能在外地女孩面前丢我们老洲的脸面啊。”

“你先解我眼前之难。”

“这个先喝酒，再说。”

“我哪里有心事喝酒？好多事，心烦。这几年混得又不好。”

“你还有我不好的？我的公司两个账户被司法冻结了，官司缠身，我逃到老洲，老洲说我网络犯罪，要捉拿我归案。”

“别哭穷了，你比我好，我晓得。”

“你这么笃定？”

“没有把握我不来找你。我们还有一个老乡在这里，做大老板了，叫何有幸。你不借钱给我就一屌（老洲方言，算了的意思），你介绍我去找他。”

“呵呵，我知道他，但我和他好久没有联系了，没有他的电话号码。皮蛋，你说说实话，你现在到底怎样？我估计你已经找到过他了。不说这些。喝酒！听说你也离开单位，去做生意了，生意怎么样？”

“生意就别说了！从东北搞了几车皮马铃薯都烂掉了，卖不出去，我们投的钱都烂在里面了，要不我哪里走得出？合伙的也跑掉了，卷款跑的。我也躲债出来了。”

“以前你那个单位很肥啊！”

“改制啊！把我们这些捧茶盏的，变成了扫厕所的。妈的，老子惨了。家里的事，也一塌糊涂。”

“家里怎么了？”

“老婆没屌用，生了一个女儿，还整天和老子吵架。”

“生一个女儿怎么就没用？皮蛋，你逻辑不对啊。”

“她生了一个女儿我是不是就有外心了？有外心是不是就要干坏事了？”

“哈哈皮蛋，你终于说实话了，好哥们就是说真话，我们多年不见了，喜欢过去你敢做敢说的混世劲，我这次在老洲窝了好多天，知道你的臭事，你老婆坐月子，你把保姆小姑娘干了，让她怀孕了是不是？她还是你家亲戚对不对？我都晓得啊。”

“你能不能小点声！”

“这里也没人知道。霓裳是我无话不说的好伙伴。”

“那你借点钱给我，我的生活现在焦头烂额，我在躲两个女人，和前面老婆离婚。”

“你先说我还你的钱你收到没？”

“收到了。”

“好。为这句话干杯。”

“干。”

我发现我们已经真实起来，于是就和他好好喝酒，他也放下心来不再说走，而是享受我给他的友谊。

霓裳又给我们加了几个菜，他说，不要加菜，这个酒，再来一瓶。

我说：“皮蛋，你脱光身子站两小时，就可以得到400元。你干不？”

他问究竟。

我说：“这可是高收入。放心，人家把你画一下，不伤害你一根毫毛。”

他同意了，并且从口袋里甩出一张老毛给霓裳，说，弟媳，麻烦你买一包最好的烟来，我请客。

我又找到了一个替身，而且是一个标准的男模特，跟大卫的形体一样。

皮蛋的身材一直不错，少小时在老洲一起打赤膊，打光屌洗澡，我当然清楚。

这个世界上的骗子一般身材都不错，这也是他们行骗的资本。

他们其实是在人间即兴创作的人。

我是在他们身上即兴创作的人。我知道，他们精力旺盛，只是这个混乱的时代没有给他们好机会，一旦给了，他们就可以不去即兴行骗了。我给他机会，让他回到正途。

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我把鬼变成人。我可以在一个人身上雕塑。我是立体全息的雕塑家。

晚上霓裳问我：“你是怎么看出他要借钱的？”

我说：“不用看，闻！”

“什么啊？闻？”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要什么，他的花花肠子，我全部清楚。”

“你这么厉害？”

“我就像熟悉我娘一样熟悉他。我就像熟悉我们老洲一样熟悉他。”

“那你知道我肚子里想什么嘛？”

“你？霓裳？我们不是在一起长大的，是后来认识的，我只知道一点点。”

“那你想不想知道全部？”

“想。”

“后来认识的，和当初认识的，就差距这么大？”

“知根知底啊。霓裳，你的过去，我就不熟悉。”

“那我什么时候好好和你说说我的过去。”

“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