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想见到那些不容易见到的人。

我打电话给温州的霓裳。她的声音立即出现，她的电话号码也没变。

我说：“霓裳，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韦雄黄，我现在在杭州。你以前不是说想到杭州读书吗？我现在可以帮你拿一个正式文凭。有朋友也一起来，我们在招生。”

霓裳说：“啊，你在杭州？……好的好的啊，我一直想读书的。这个事我要好好想想的。一个星期后我可能就来了。”

一个星期后，她真的就来了。

我高兴地到车站去接她，然后一道打的到我的住处。她始终看着我，目光灼灼的。几年前我们分开后，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交往空白，有许多话要说，但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

到了我的住处后，我关上门，就把她的手攥住了，我们立即拥抱。我们是第一次拥抱，很激烈地绞杀在一起。她的行李就放在我那里。语言是苍白的，有许多事情，其实我们没言说就已经盘算好了，甚至决定好了，而且对方也不会会错意。

这样的感觉很本质，没有废话啰嗦。人类靠直觉行事，人类建立的逻辑很不靠谱。

她说她要换一个名字来读书，不用霓裳的名字。

于是，她就叫艾青。

她要读美术。

我说，鬼妹你当初怎么忽然就离开了黄海电脑学校？

她说，你有没有觉得我是一朵飘零的花，在水里，我不能主宰我自己？

我说，你遇到谁了？跟他走了？

她说，在广聚丰你不是看到了？

我说，那你现在离开他，又开始飘零了？

她说，这一次小女子我要握紧小拳头，抓住我自己。

我说，你不想抓住我吗？

她说，等我想想看。

课堂上，她总坐在最前面，她总不大声说话，这可能是出于温柔的考虑。来上学的人，都比她小。这些年青的学生，血气方刚的学生，到了一起就互相吸引，很热闹，也很有青春气息。我们不是什么很正规的学校，所以也没有很多正经和纪律，来的人也五湖四海。霓裳眼睛有点近视，但她不愿意带眼镜。

我很忙，没有时间细致地关心她这些，不过我相信她是能自己照应自己的人。

她把我刚到杭州来的孤独扫除了。她天天看报纸，甚过看书。

每次上课时她的身边都有报纸，五毛钱在街边买的，她伏在自己的秀发里，坐在那里，头有点前倾，装着很专注的样子。

也许她真的很专注。课间，她回头和女伴说笑，她笑得很美、很甜、很潮湿，她还很年轻。

她的秀发很好，有时她甩动头发，学电视广告中走路的空姐的样子。

我喜欢和散发着强烈青春气息的生命在一起，因为那气息能紧紧抓牢我。

美术班这里上课的人数很快就达到了14人。居然有这么多的人热爱美术！我感慨地说。

校长说，替我从那边带一点人过来。他说的那边，我知道是哪边。我说，怎么可能，我们成教学院还想招生呢！再说，你不是也属于我们成教学院吗？他说，但收益分成是另一回事。

年轻的校长每天悉心传授画技给他们，和他们待在有门帘的神秘的画室里。

我教他们语文，则是在开放的教室里。

我一直很好奇，每次他们都隐藏着莫名其妙的兴奋从画室里出来，走进我的课堂来上语文课。我感觉他们是一个小小的群落，彼此之间的沟通很内在。有几个考生去年就在这里读过的。

那画室是一个秘密场所。

一个早晨，霓裳来到课堂，手上有从文一路买来的牛奶、早点和报纸。她总是急慌慌的，时间不够。我知道一定是花在头发和衣服上的时间太多了。她并不适合做学生，所以她总是这样。

我一般都起得比较早，早早来到教室，等他们，点名，然后上课。

她的报纸在喊报告时掉了，我替她拣起来，顺带看了一眼，报纸头版有大幅女性用品广告，是丰乳的。我随手翻到副刊版，上面有我写的一篇小文章《城市看相》。我指着说：“这是我写的。”

“啊？发出来了？”她吃惊地叫了一声，引得后面的人都奇怪。大家都知道我们熟悉。

很快就上课了。人数少，所以上课特别惬意，就如同孔子带着几个弟子周游一般。

课间，那份报纸传到了后面。霓裳旁边的女孩看着我，突然做出对我很崇拜的样子，说：“啊……韦老师，啊你喜欢看电影嘛？”

听了她的话，我一下想起了我大学时无忧无虑看电影的时光，还有在温州时有无数美女簇拥的温暖时光。我估计，她接着可能就要请我看电影了。

我说：“最近有什么电影？”

她特别惊奇地对我说：“哇，你还不知道啊？啊……刘德华要到翠苑电影大世界来了！”

翠苑电影大世界就在前面500米不到的地方。我感到失望，我居然不知道这个对他们来说有如此震撼力和冲击力的消息。

我说：“刘德华够老的了吧？”

她问我：“老师你多大？其实你比刘德华还酷哎！”

因为霓裳在旁边，所以我就借故去跟校长面对面喝一口茶。

在办公室里，校长说：“霓裳很漂亮。”

校长翻了一张纸，说：“下个星期三，临到她做人体模特。”

我说：“什么人体模特？”

校长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我可以让你进画室看她的裸体，但要找个理由。”

晚上我上课到9点半，好在还有最后一班公交车回龙井村。

霓裳早回来了，在我的住处，她哼哼着跟我说，我不愿意被人家画裸体，不愿意被那么多人看两个小时。

她一个劲地哼哼，求我。

我也觉得为难，想为她找一个替身。经过短暂的烈火般的交往，我们之间的感受已经很内在。在我的住处，她就是我最爱的人，我是她最爱的人。她的身体有些特别，只是我不愿意说。

而在外面，我们当然隐瞒这种关系。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世界，内里盘根错节暗流涌动，外表彬彬有礼井然有序，但真实性大可质疑。社会总以它虚假的面貌示人，而隐秘行动更加得以大行其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