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嵊州人开的美术班只有10人,那里条件简陋,但学生正在从全省各地陆续到来,每天增加。这办学者是老板,是校长,也是美术老师。

走进他的办公室,我就特别放松,就好像到了一个钓鱼的池塘边。他和我开诚布公,我们彼此知道对方需要什么。他给我的酬金特别高,他说你是那边的领导,给我们教书,我不会亏待你。但他一开始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有一次他终于憋不住了,满眼的狐疑对我说:“你真的是教书的?不像。”我对他说:“放心,我是良民,没有前科。我负责把你的书教好就行了。”他也就信任我的这一句话。

我决定把身上的名牌西服挂起来,穿些普通的衣服。

他们的画室挂着门帘,每次我上课前,学生都从那里掀开门帘出来,坐到我面前。于是,我就打开一本很厚的教材,开始教他们。

晚上,我一个人住。

在别人的城市,离开了熟悉的朋友,有很多的感慨弥散开来。红灯绿火似乎与我不相干。

我想安静地待一段时间,逃避一个现实。

周末是我最忙的时候,星期二三倒是有点闲。我的工作和别人的作息规律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错位。他们休闲日,就是我忙碌时。那些上班的人拼命赶时间时,我在睡觉,那些上班的人回家时,我则动身去工作。

我想和过去的生活续接上,但都是一些凄苦的断头。我想给温州的老板打电话,但情怯,没有勇气拨。他们有上亿的资产要打理。再说我要是打过去了,他们要我过去,我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我的未来。

我尝试给邓捷打电话,他办公室的电话我是知道的。但是,他不在。

那一个空闲的上午,我都在打电话。

我手里攥着第三只手机,我已经在杭州开户,现在我一共有三只手机,另两只是在温州和合肥开户的,它们已经降格成关于那两地朋友的通讯簿。

我租了一间屋,在龙井村旁边。

外面就是院子,院子里有雾。

雾散去,我的窗子对着一株叫玉兰花的高贵植物。杭州有很多这种植物,它的花不打,但开起来香气很馥郁。

玉兰花的叶子可供观赏,上有蜡质,四季不走样,凝重而庄严。

有时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想我的生命。我在合肥的生活是理性的,我在温州的生活充满了激情,武汉是我的理想失落之地,北京,是父权所在地。现在,杭州是我生命的什么所在?

我继续给温州的朋友打电话。

邓捷已经有车了,他听到我的声音,立即兴奋起来,说找一个星期天他就开到杭州来看我。

我知道他们会来一帮子人的,我希望邓捷把我的温州朋友都带来,包括黄兢冈、潮海、老吴、瓯女、吴海囡、厉从介、吕明志、汪遥均,我想他们。但是,不可能,他并不认得我的所有朋友。

我忽然伤感起来,为生命,为经历,为承诺和背叛。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背叛过?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逃亡过?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热闹然后又冷清过?

过去的岁月,只能凭吊,只能叹息,不能复原。

我又给合肥的老张打电话。

我必须和朋友联系,否则我就没法活。老张永远在过一种社会主流人群所过的常态生活,悠闲,积累性地捞实地,出差,开会,报销,再做点个人小投资,比如红木家具,他们在一架庞大机器的传动带上做着幸福的奴隶。

老张在电话里对我说,他正准备调到北京,他到今天仍然不知道老丁在哪里,也不知道田小姐的下文。

我骂他说:“老张,离开了合肥,我才发现你只关心你自己,你并不想知道朋友的事。……只有我们这些走出家门的人,才重视朋友情义,才给你打电话。”

我第一次这么尖锐地批评他。

他缓了一会,说:“韦雄黄,也许你说得对。我是没有主动给你打过电话。对不起。……你现在怎么样?不过,我觉得我们正值盛年,不值得记挂,等我们老了,可以彼此问询。要是我们这个年龄还搞不转世界,那又待何时啊?”

我说:“是啊,年富力强容易成功,但也容易失败。上次展览的事,问题症结到底在哪里?我看不见那面鼓,你看得见吗?”

他说:“那事过去了,翻篇了,不要想了。”

关了电话,我在心里数着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想念的人:我的女儿、赵幸福、瓯女、霓裳、吴海囡、老丁、虚无、田小姐、石小锁、壮志、阳斌、老于、三子、老娘、沙得心、岑夜来、文生、刘小梅、谢一平、小闲、路英海、何有幸、辅导员许梅云……

我把他们排成队。他们在我的生命里挨个挨个站立。而我,也在他们的生命里站立吗?

对,还有小闲!

我知道煤矿学校小闲的姐姐姐夫的电话。于是,我试着拨一下,通了。我很感激他们的电话号码一直没有变,很感激他们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不过很费口舌,我终于说清了我是我,是小闲的一个朋友,曾经到他们那里去过。

但她姐姐明白后,一下对我很冷漠,说小闲死了。

忽然就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侵袭我,我的身上,出现了一种我不能说清的生理反应,那不是鸡皮疙瘩,而是灵魂疙瘩。

我不信小闲已死,我拼命地翻找与小闲有关的电话,我又打给小闲的朋友——英豪学校的罗秘书。

罗秘书说有事情要告诉我。她说,小闲在山西做得并不好,又一个人到了广州,她一个人到了小榄,到了石歧,又到了从化。我问小闲是怎么死的。她说是自杀,小闲临死前手里拿着一本《心中有爱》,是树本佑季的,红星生产社制造。那属于少女情感类漫画。

我不相信小闲真的死了,但我也清楚,我第一次在石家庄遇到她,她就是准备自杀的。

这时,我的头脑里都是关于小闲的回忆。

一个此生的人,怎么忽然就随着一条消息变成彼世的人呢?如果我不给她姐姐姐夫打电话,是不是就不知道她已死,是不是她就没死,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

我第二次给小闲的姐姐打电话。

她知道是我后,冷冷地说:“小闲走了。已经告诉你了。你以后不要打电话来了。”

我说:“她……怎么走的?”

她姐姐说:“中秋夜,跳楼。”

这句话,她是用很特殊的声调说的。

我又问:“我想去上她的坟,看她的墓地,她的墓在哪里?”

那边没有说话。静音。

我有些不相信,也许是她姐姐和她的朋友一起,在制造一个针对我的谎言,而这个谎言可能是善良的,让我不要再纠缠她,干扰她的生活。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可能成了一个遥远的女子后来生活里的伤痛。

她第一次失恋后要自杀,认识了我,我,曾经安定了她,挽救了她,成了她的精神安慰,但后来我们没有联系了。我,让她又一次失望了?我在她的生命里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我把我的怀疑说出来了。我说:“我没法相信,我没法相信你的语言。……请问……你是小闲的姐姐吗?”

那边闪了闪,好久,说:“我就是小闲。”

我很惊异。

但我相信。

我迫切地说:“你……真的是小闲?你的声音变了。小闲,……这几年,你还好吗?”

她好长时间不说话,而我在这边则充满着期待。

然后,她无声地挂上了电话。我听到的,就是断路的声音。

我再拨那个电话,没人接,我估计那个人一定守在旁边,只是不接,因为那是一个家庭电话号码。

但是,即使那个人守在旁边,即使那个人是小闲,她也已经不是过去的小闲了。时间会让很多东西改变的,我为这个伤心。

不过,既然小闲还活着,那我也不用过分伤感了。

我们既然还同在这一个世界,那我今天连续给她打了几个电话,也算对得住我们过去的交往了。

而路英海,我最好的朋友,再怎样,也不能给他打电话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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