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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过年，我没有回家，我并不想家，倒是有点想念武汉的那些同学，想念黄海电脑公司的人。我的心情很复杂。它们，作为另一个故乡里的人物，让我思念。人活着，从此地辗转到彼地，好多地，会排起队来，好多人，会排起队的。老家那里的人，赵幸福，丫丫，江心洲的老娘，会在原地不动的。何有幸脚不点地地在全国各地跑，销售业绩非常好，这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一个人在柳市菜市场买了些乌贼鲳鱼，买了几瓶老酒。

菜市场那里，一些口音熟悉的民工早就把我当兄弟，和我打招呼，我们之间的买卖做得很客气。

腊月二十九，在村口的蔬菜店里，我遇到了对面小阁楼上的河南姑娘。

彼此天天在村里走，早就面熟了。我问她说：“你没回家过年？”

她说：“没回家。”

我又问她的女伴，她说她女伴回家了，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我说：“我们一起过年吧？”

她立即答应了。

我和她在柳市逛了一天，然后，到我住的大伯家，她烧了一顿饭，我们三个人吃。我，她，还有那个单身的大伯。

年夜饭前，她到村里公用电话前给家里人打电话。

手机话费贵，我也走到电话亭前，考虑是不是也给家里打电话。平时我的手机只接重要的电话，比如老板的，邓捷的。那还是一个我不能承受的双向收费的年代。我犹豫着，想和赵幸福她们继续玩失踪游戏。赵幸福肯定生我的气。她一定很伤心，因为分居六个月，意味什么，她一定十分清楚。我也清楚。

这是一个很好的游戏，一个男人在外面混得不好，就音信全无。

等一个男人活得滋润了，是要衣锦还乡的。那些债务，也是要还的。

她打完电话，说：“你怎么不打？”

我说：“算了。我……不想打电话了。”

离开了公用电话，和河南姑娘一道走了。

晚上我们三个人吃年夜饭，闲谈，我们亲热得像一家人。白天柳市人就少了，外来打工的几乎都回家了。村子很安静。河南姑娘说，今年她和她男朋友出来打工，没赚到钱，还倒亏了钱，所以她不回去了。她男朋友本来也在厂子里干，但不愿意拿死工资，就去进货，进了45件羊毛衫摆地摊，结果打架被哄抢了15件，现在把剩余的带回老家去卖了。

我说，他那天为什么打架啊？

她说，我也不清楚，他脾气暴，三句话不合，就动手。还进了派出所。后来他讲，是人家欺负他，他是一个人，人家是一伙。

我说，我认得你男朋友，一起喝过啤酒，有一个人路见不平，帮他打包，收走了羊毛衫，否则，全部被哄抢了。

她说，是的是的，他是这样说的。

大伯其实应该听不懂我们讲话的，也不晓得我和她是什么关系，但大伯忽然拿出了两个红包，要发给我们。

我一下眼睛就有些酸楚。河南女孩看到我那个样子，她就笔直滴下了眼泪。

然后我们强装高兴地接了大伯的压岁钱。

之后，我和河南姑娘商量，倒过来给大伯一个大大的红包。

大年夜，河南姑娘进了我的房间，说，啊，你的房间还有一台电脑啊？

我说，这是我前面工作过的公司送给我的。

她说，要电脑干什么呢？

我说，玩。

她说，你骗俺，肯定不是玩。

我说，我送你回房间吧。

她说，现在还不想睡觉，想说话。有酒不？

我说，你不能喝了。

她说，这些字是谁写的，密密麻麻的，这么多？

我说，我父亲写了一些家事，我在电脑上输入。

她说，你家有什么好玩的事？

我说，一言难尽，许多，许多。

她说，挑一个好玩的讲给俺听。

我说，都不好玩。

她说，不好玩一个一个打进去，你不是傻子啊？

我说，我还要给我们集团编一些东西，也要打进去，也不好玩，我就是一个准傻子。

她说，哈哈，骗俺，让俺看看你傻在哪里？

她喝酒以后风风火火的，我很害怕，就伸一个舌头，歪一个头，闪避了。她说，人家说电脑上还有游戏，你打开让俺看看。

我说，我让你看一部电影吧。

她说，不看，俺要看也看春晚。

我说，这台电脑没联网，走，我们下去看电视去。

她说，你牵着俺，俺头晕。

大伯房间有电视，有时他忘记关，一夜开着。现在我们来了，发现他也没仔细看，但我们来看了。我们三个人，一个家，开始笑，开始看电视，开始嗑瓜子，吃切糖。

下半夜，我一个人爬上房东大伯家的三楼，楼板发出空冬空冬的响声。吕明志回湖南了，潮海回洞头了。河南姑娘也回屋睡觉去了。

我打开电脑，却也不能输入什么。头脑被掏空着，又发生着许多信号。

外面一声一声的地雷炸上天。

……

恍惚中，三爷来了。他是一个巨人。带着一个巨人。

三爷说，这是大神，扣巴子，我家老二。日本人很怕这尊大神，对他敬拜有礼。以后你若有形势，要把大神庙修起来。他是我们老家母山那里最赫赫有名的大神。谁人不知？一方水土，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神？

那大神朝我眨了一下眼睛，似乎眨了一万年。

他的动作很缓慢。

我说，我家人这么高吗？能到NBA打球了！我若这么高，就到国家排球队去了！

大神蹲下了，变成一头金牛。

三爷何野说，哈哈，我若是小个子，就不怕人家打黑枪了，小个子能藏在人群里，我走到哪，就暴露到哪，以前我戴斗笠，穿蓑衣，都藏不住。

金牛后面，出现了许多人，许多家人，一起，哄哄闹闹的，过年气氛，端着碗，喝着冒热气的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新衣，说话，说几千年前的话，几百年前的话，小孩子头前留一撮毛，在我眼前翻飞，骑金牛，坐金牛。

金牛一动不动，卧地享受。

三爷何野说，哈哈，今天过年，他们都要来看你，我不带他们来，他们自己来的，他们也不是来看你，是来看天下的。他们刚刚看过我们母山上面金牛犁地，捡了许多金子银子，可不晓得怎么花，现在也不晓得揣在哪了。好多年前，我们家丢过一头牛，找死了，没找到。后来，隔壁一座山，就叫金牛。我们韦家人说，这是我家牛，就去赶，赶回了母山。从赶回开始，每年三十晚上，母山上，金牛就犁地。三公山上，有一道金光，照过来。

我说，何野前辈，我家在老洲，老洲有故事不？

何野说，我说的母山就是你老家，老洲是你住的地方，老洲在长江心里，发大水的年份，人都要逃到岸上，那里没有什么故事。

我说，可我妈妈在那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