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他那时候可怜得像一个孤儿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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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意外发生了。因为底舱人太多了,又挤,在小嫂子那里,发生了争吵。大家都不再听书,而是听那几个赌博鬼和小嫂子家的几个人打架。说书人歇了生意,看打架看得热血沸腾起来。

那里打得很激烈。许多人愤愤不平。老百姓都有表达态度的愿望,一个个像打了鸡血,激动得很。在农村,看打架,议论是非,是常有的事。而坐这样的小轮,几乎每次都看到打架,因为小轮上各路人都有。

等轰轰闹闹的打架结束,那说书人开始了他的致命的逞能,或曰饶舌。他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夹袄,放在鼓面上,用体温温鼓,张了一下膀子,抖抖身手。半分钟后,鼓又响了起来,他扯起了他那哑嗓子,道:

“小的我今天说一回书,不是瓦岗英雄,不是杨家将,不是封神榜,不是三侠五义,今天我要说的这一回书,不要大家钱,是白送的,我祝父老乡亲们万事如意,家家安康团圆,有鱼有肉,心想事成,明天我就要挂鼓歇棰,另谋营生了,说书的到了今天,也只怕剩下我一个人,生为今世人,‘啊’的是古时事,糊的是一张嘴。……我今天要说,一切都要协商嘛,不要打架,国家都政治协商,这人间都打架还行?……这书有几种说法,旧书流传下来,都是格定的一种样子,师傅怎么传,徒弟就怎么说,忠奸分明,正邪了然。其实,打个比方,小的我,要是生在明朝,我笃定歌颂魏忠贤,我生在民国初,必定颂扬袁世凯,在宋朝,我说姓秦的是我说岳飞非,同样的一桩事情,两个人说的是两样的理,从古到今,天下就没有一个道理!”

他很熟地敲起鼓,伴着三片竹板,哼唱起来,始终是那拖长的“啊”音,左回右折高低起伏,一下去得很远一下又来得近,款步而来,要绝的时候仅剩下一缕,醒过来又添下一春,就那样断断续续续续断断,就好像有万千般的难言费解的意思,有许多种不便启齿的隐衷,哽咽在他喉头里面,在喉管里面,欲步又止欲说还休,他那个“啊”字发音,从丹田里绵延上来,越拖越长,越长越困惑,越困惑越迟疑,突然之间,鼓一响,惊得起落雁,息得平一江风浪,好似天顶的炸雷,就如当头的一棒。

那完全不是平常的唱着入书的路数和方法。他正色厉声,威不可挡,大家都晓得要出什么事情,只听他说道:“我今天要说一回公道,说一回公正!不偏不倚,不抑不扬,不添油加醋,不短斤少两,不贩陈货,不求新奇,不为钱,不为名,不求取宠于本行的先人,只为的是不愿愧对世上的苍生!……天大,地大,都是一个村,都是一家人!这打架,唐朝打,宋朝打,元朝打,明朝打,官打官,民打民,民打官,官打民,兵打兵,兵打民,民打兵,匪打兵,官打兵,兵打官,偏偏可恼的就是,这看打架的人,一腔热血为看打架而流,一挂肚肠为看架而长,不管是非曲直,不论忠贞奸佞,不主持正义,不惩治坏人,浑浑噩噩,任其自然,如此这般,就有人受委屈,受冤枉,受苦,受难,坏人就要横行霸道,恣意妄为,为所欲为,世上就没有公理,人间就没有判官,小的我——今天就要做出头的椽子,我不能为人两肋插刀,我没有刀插,我就一边插鼓棰,一边插个竹板,小的我受过冤屈,尝过无辜之罪,没有人疼,没有人怜,没有人救,没有人为我说一声公道,我才到江湖上来说书,来讨一口饭吃,今天……我却要为这一场架主持一回公道,我要评一个孰是孰非,孰非孰是,小的我要把刚才大家憋在心里的欲说不能的感受说一说,要是有丝毫的差错,小的我愿意割舌头,小的我要把那横行无忌的东西敲一敲,要是我说得大家不痛快,小的我愿意剁两指!父老乡亲们哪,听我道……”

他嘴里的话像连珠炮,像泄洪的水,滔滔不绝,把刚才打架时每个当事人的言语、行动和想法都刻画了出来,好像又吵了一次,吵架的、拉架的、看架的,都又出场了。

他一个人叙着,评着,议着,说得精到合理,人人叹服,他怪那女的怪得得体,斥骂那个宽人大打出手也斥得众人口服心服,人心舒畅,骂那个青年游手好闲也骂得酣畅淋漓,评众生相评得人人心中都有触动。

人人都在议论,点头,夸这个说书的棍气,有正气,有硬气,有侠胆。

只是那个打架的宽人非常不快活。

……

船到了铜陵县码头,他无声地收鼓,什么话也没说,眼睛也不旁看,也不收钱,一个人拎着鼓就走了。

我走在他后面。

那时已经是下晚了,人们都磕磕绊绊地走在江埂,走成一条线,往上走。

那几个混混子在路上等他。他被拦下来,几个人用身体砌了一堵墙,他一个人单削削地在中间。

我站在大风肆虐的江埂上,看他们几个人打他一个。

他吐了血。

鼓被扔到了江水里,飘了。

他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在地上爬。

我看不过去,忽然血往上涌,突然就大吼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下去。

围观的人群里也有几个人看到我发火了,也吼叫着冲下来,要拼命,那几个打人的人赶快从没路的地方逃走。

我去把他拉起来时,他全身还在发抖,用手摸着嘴,正在吐嘴里的碎牙、血和水。

他那时候可怜得像一个孤儿。许多人都同情他,唏嘘感叹。大家都认识他,但大家都到铜陵来有事,许多人挑着担子,只有我,能照应他。

我带着他,到了铜陵县的城关镇,随便找到了一个小酒店,我和他一起吃点饭。他的钱被抢光了,他没有推脱我的好意,先跟饭店老板要了点水漱嘴,他嘴被打破了,漱了半天,然后,就很困难地吃了起来。菜里有盐,他一吃,就疼。

吃完以后,已经是晚上了,他说他叫何有幸,是无为县拦河坝人。

我看天色已经黑了,就带何有幸到我房间里去。他不能说话,支支吾吾的,人家打他的嘴,就是不让他以后不能说话。

我说:“你逞什么英雄啊?就为那一个小嫂子打抱不平啊?你编几句说辞骂那几个人,人家也不感谢你。”

我把门关上,也没有开灯。

我们在里面说话。我擅自离开这里已经很久,现在也不想惊动什么人。好在我的房间在一座小山的半腰,这里天黑后并没有什么人路过。

他一直很感激我,但没有说出口。

我说:“我在跟我们单位赌气,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回来了,如果今天不是遇到了你,我会到同学家过一夜的,而不是回到这里。这个门,虽然说我有钥匙,但我不想回来。”

他小心地问我:“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现在有三个身份,你可能不理解,我现在既算是铜都物产集团公司的人,又是武汉大学的学生,同时,我们还是老乡。我是无为人,我以前在无为大堤防汛总指挥部工作,我在那里干了九年,我的家,现在还在无为县城,我的老婆孩子在那里。……而我的老家,说起来就巧了,是无为县母山脚底下的大韦庄。”

他断断续续地说:“你是……大韦庄的?那里……离我家六里路,你家……上人是谁?你说出来,我恐怕……认得。”

我说:“我一直跟我妈妈在江心洲长大,许多年没见过我父亲,他们老早就离婚了,我也不认他。”

我们又谈了一些别的话。

他说:“你们家再怎么苦,也不会比我家更苦的。”

我相信他说的,但我不想知道更多,因为我明天就要去温州。

第二天凌晨,何有幸从我那里走了。我给了他十三块钱。我不晓得他要到哪里去,我手头也很拮据,还要出远门,我只能给他这么一点钱。

我跟他一道出门,我们在路边分了手。我不晓得他要到哪里去,我直接到了铜陵汽车站,立即买好了去温州的车票。车票是次日上午九点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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