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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我动身到铜陵去,我考虑从那边直接到温州去,顺便把那里房间的几本书收拾带走。

赵幸福追到汽车站,她不放心。

我冷冷地说:“我会安排好我自己的事的。”

她站在那里,一直看我上车,就如诀别。

我朝丫丫挥挥手,就跟着车走了。

从无为县城到铜陵,虽然过一条江就到了,但要兜老大一个圈,从芜湖大桥或者铜陵大桥走。我决定从最近的一个江边坐小轮过去。这是一条我无比熟悉的路。再说,我也愿意从江心里走。我小时在老洲上长大,洲地四面都是江水,我对它有感情。

冬天的早晨,水气氤氲,浮动在水面之上,像是精魂缕缕,若断若续,白气在清澈的水皮上,散又生,生又散。冬天的阳光特别美,冬天的江水特别清,到了雪花白两岸时,整个江体就会沉到河床下,青黑地流动。下雨天,小雨花溅落到流水面上,瞬息就归于无。要是逢上气温陡降、气候骤变,江上的劲风会发出长长的嘶叫,我小时,被那风声吓倒过。那风吹着雨,雨横着在天上飞,江上的大浪,一排排一阵阵,青玉一样的江水怒起来,幻成雪沫形状,很壮观。那时,江面会全体耸动,感到地动山摇。

现在正是盛夏,又是长江汛期。若我还在无为长江大堤上班,一定有防汛任务在身。我有些想念过去的日子,若按照过去的生活节律来说,现在可是一年中最忙的时段啊。

过江有省航、长航的轮船,它们一站一站地挨着两边码头靠。

……轮船上总是杂沓得很,脏兮兮的泼满一船人,各种江湖上人混迹中间,比集镇上还热闹。卖烟卷瓜果小吃的,讨饭的,做三只手的,卖狗皮膏药的,玩花牌的,卖唱的,耍猴的,人挤人,人看人。有时候人要像罗汉踩梅花桩的样子,从人家的筐子、箩子、包,从那些坐在地上的人的后背中间插脚,一步一步地跳,才能走进去。咱们中国就是百姓多啊。底舱更是人无立锥之地,挤得是水泄不通。

有个说书的,他总是在江北刘家渡跟大通那个小区间里说书,吃一口江湖饭,我已经看到过他无数次了。底舱里,有几个圆窗子。江水水位就在那窗子上面摇啊漾,一底舱的人都在水平面之下。

那天是一个大风日,江面上朗朗乾坤。风过处,水面掀动有风迹。风像是在逆着江水的水流在劲吹,空中有啸叫声,浪和风相搏,厮杀碰击,简直像刑天舞干戚。江身高低起伏,耸动,船侧巨浪成白沫。

我知道这个大风天气对防汛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万一堆沙包的堤坝被吹出大豁口,就不得了了。我的心里,自然而然地就有点挂念老于他们,毕竟在一起干了九年,而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他们。我不晓得他们正在哪里担惊受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年到头,就是汛期验无为长江大堤防汛总指挥部的成色。这个长江堤段重要到什么程度呢?重要到它曾经归国务院直管。

说书人在底舱里说书,他看上去是个中年人,腿前面竖着一面小鼓,人是很泰然自若的样子。船没开时,他默不作声,蓄养精神。对一般的人来说,坐一趟船,听一趟书,自然是再快活不过的事情。

那次我紧挨着坐到了他的旁边。人太多了,起先我没有意识,一看到他的鼓,我才吓了一跳。我本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乘客。支鼓的是几根细竹子,细竹子都磨得发亮了,用一根帽带子系着,鼓是一面扁的旧鼓,秀气得很,轻便得很,很不起眼。鼓面上放着一根竹鞭子,那就是小鼓锤,就像书上的小逗号。鼓旁边还有一副竹板,颜色已经暗了,系着红绸子。

轮船一离码头,他就开始动弹。先是在玻璃杯子里面抿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然后他郑重其事地盖好杯子,把玻璃杯子丢在屁股底下,左看看,右看看,拿起那截竹鞭子,轻轻地触一下鼓面。鼓锤子从鼓帮到鼓心,跳得很快,一下紧,一下慢,一下弱,一下强,有时候闲得很,有时急得慌,铿铿锵锵地激越。那个鼓点一敲,人人心神就自然被他吸引,然后,他就开始说书。那说书人的开场白是今天又要聒噪大家,自己为生活所迫,要大家赏脸,如今说书的行当里有一个刘兰芳,她书说得好也就欺行霸市,把天下的本子都说完了,没给他们留一口饭吃,让他们今天咋舌难堪。

他把自己挖苦一顿后,然后说:“今个小的我要讲的是书外书——杨家孙子大闹东京城!”一番表白之后,他就唱着入书,“话说那——”那三片竹板也伴着敲了起来,到那时候,味道就有点出来了。那唱,那哼,那声腔,那呵呵呵呵的笑声,那啊呀呀的惊叫声,那一种有声有色的断喝声,还有他那个做出来的东倒西歪的样子,让人喜欢。说到谁和谁矛盾,剑拔弩张,他就会“咚”地一声鼓,人听着心惊一下,一底舱的人都静了。

有几个小痞子在一张椅子上赌博。

当说书人说到杨家后代到了东京城门口迎面遇到了不共戴天的敌阵时,在节骨眼上他重敲一锤,又用手一抚鼓,鼓立即就没了一点声音。那时,他编个道白,说今天在这么一条船上,和大家相遇,同舟共渡,是缘分,他祝贺大家身体康健生活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不过为了后面的精彩的大闹东京城,他要收钱了。他说:“父老乡亲大哥大姐们,你们都掏点零钱,小的我快收快干,大家都助个兴,捧个场!”

然后,他就放下家伙,在人缝里挤,开始收钱,一路上跟人家打诨插科说个笑话。大家嘻嘻笑了,掏了钱,有给一毛钱的,有给几分的。

四个赌牌的人骂他,一个长着一张方脸的狠狠地推了他的头一下,说吵死人,背他的运。另一个人则给了他几张揉烂的毛票,说:“杨家将,你要哪个死哪个就死,你要他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到今天还在讲杨家将!”说得众人都轰笑起来。

下一截旅途,他改说杨八姐的故事了。这一次他斯文扫地,粗俗得很,但是听的人都听得特别有劲,说到杨八姐惩治一个坏东西,让那人揪着马尾巴,让那人嘴对着马屁股,让马放出青草屁,灌到他的嘴里时,全舱的人都兴奋起来,叫:“好!嘿!好!”他也越说越起劲,特别高兴,眉飞色舞。

在他斜对面坐着一个女的,不是姑娘儿,而是小嫂子,她模样大方,细腻白净,体体面面,每当说书人说一句俏皮话时,她都要做出一个遮嘴笑的动作。她那样子羞答答的,嘴一抿,双目一盼,让人神往,再加她那种清水丽质,有点让人走魂让人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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