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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铜陵最后一天,清早晨,我姐姐韦江英来了,还带着一个老婆婆,说是拦河坝的。

这是一次伤心的见面。

她劈脸就说,大弟,你离婚了?

谁说的?我说。我看着她,我好久没看到她了,我从她脸上能找到熟悉的印记,是我们家族的。

她说:赵幸福说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要离婚?赵幸福她人多好啊,她不想离。她说是你主张的。

姐姐立即哭起来,满脸飞泪,啜泣,表情飞动,害得我也伤心落泪,但我要表现出男人的英雄气概。

我急着要走。我不能陪她伤心。

大弟,我家爸爸和妈妈离婚,我们从小,日子过得好苦,你晓得不?丫丫多可爱啊,你晓得不?

我晓得。

晓得干嘛还做傻事?

命运天注定。

注定个鬼啊!你胡说个鬼啊!你以为你了不起!韦雄黄,大弟,我一直和你最亲,把你当最亲的,可你也不把我当人!我小时到大一直过着没大大没妈妈的生活,我好苦你晓得不,你也不认我这个姐!你就是狼,你就是没感情,你晓得不?那么好的老婆不要,你要什么?当年我住在韦家大村庄,你住老洲,后来你在县城念书,我经常偷偷来看你你都不晓得!直到你结婚,我才和妈妈一起到了你的新房,算是和她这个妈妈认了,和你认了,我好苦你晓得不?可我结婚,你这个亲弟弟没来,大韦庄太奶奶死,你都没去,你是野兽啊你晓得不,你还算个人不?那里可是你亲爷爷亲祖宗啊你怎么一下也不张猫,你还是个人不?赵幸福那么好,那么关心我们那里,你还要和她离婚,你就和我们那个本事大到天的大大一样,整天在外做飞天蜈蚣,家里六亲不认!什么狗屁诗人,无耻!

姐的火力太猛了,而且来得突然,我猝不及防。

她的带泪控诉,也让我成了一个万恶的无情人。

不过,也许一切都是真的。

看到她伤心,我只好示弱,说,姐,你不要怪我,我这些年过得不好,我现在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我养不起家啊,我不想牵累她。我以后也会关心她的。

她愤怒地说,我就不相信我家弟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但我现在就是。我疲弱地说。

那个老婆婆一直尴尬地僵持在中间,说不上话,接不上嘴。

我抹了泪,说,老婆婆,我给你倒水。我马上要走,到温州去,看,这是汽车票。

然后,就在我房间找杯子,但是找不到,所有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我准备马上离开这座铜陵这座城市,我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找到我这个住处的,我姐姐太有能耐了,我老娘来找我一般碰到的都是铁将军,但她却把我手到擒来。

大弟,今天我来,除了要劝你复婚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这个老婆婆,是拦河坝的,是我家太奶奶的亲人。她有一个儿子,现在也和你一样,在江湖上飘。人家说你遇到了他。她特为要我来找你,她从千里之外回老家,找儿子。她相信你,说你认识字,有文化,她一定要来麻烦你,帮她找到她儿子,要他家来,到她身边去过日子。他儿子的大名字号叫何有幸。据说最近在长江轮船上说书。但我们这趟过江,没找到。是不是有流氓打他,你搭救他了?

那个老婆婆和我姐终于坐下了,就坐在我收拾好的空荡荡的床沿上。我站在他们面前,听他们说话。

前面我姐姐韦江英的一场激情哭戏后,现在,老婆婆的戏开演了。她慢条斯理,很有气度地说,男人嘛,都在外面闯荡的,以前你家三爷爷何野,是新四军七区区长,长江上下,哪里他没跑到过!

她先是关心我,体谅我,她比我姐更懂得人世的沧桑和男人的抱负。

接着她说,可,现在,我那独根,何有幸,他是我的独苗啊,也在江湖上飘,我想死他了,回家找他,也不见他影子,这个死豆子,越来越不沾家,我哪里放心下,他没念过书,没你本事大,他没念过半天书。我家里成份不好,他上人给地主家打算盘,人家不给他念。听说他找我这个妈妈,也很辛苦。到武汉来找我,被人家站岗的挡在大门外。这样,我们母子就失散了,他就在外面飘。我不放心,可也找不到。韦雄黄,今天我跟你姐姐来,就是来求你,搭救他一把。我们是亲戚啊,不是一般的亲啊!

我对我姐和那老婆婆说,他到底做什么的?

我姐看着婆婆。那婆婆看着我姐。最后,那婆婆说,说书,现在听人家说给人家唱戏、说书,遇到什么做什么,一直没干过正相事,反正没做过田,也有人说他……

我姐说,大弟,不瞒你,他还做三只手,有一批人。也帮死人打锣鼓家伙,送死人。

我说,晓得了晓得了,前天我在轮船上见过他,我和他有交集,我认得他,我以前在县城就看到过他,偷人家东西给吊起来打,现在,他……

那老婆婆眼巴巴地看着我,期待我说出她儿子的事,但我却不晓得怎么说好了。

我的头脑里,一直是那次偷东西他被打得好很,一只手指被剁了。两只胳膊举在空中,吊着,胳膊上的皮都被人家用刀刮光了,红刺刺的,看了人心里都觳觫发抖。但所有人都恨小偷,他们穿得体体面面,一顺手就把人家值钱的东西偷走了。

那次下毒手,是卷毛阳斌和石小锁干的。

我说,何有幸我们刚遇上没几天,他在轮船上说书,被人家砸了家伙,我看不过去,救了他,我下次遇到,一定帮你们把他找回来。

我姐姐说,就是听说你认得他,奶奶才来求你的,她从武汉第二次家来找儿子了,第一次没找到,这次又要打水漂,她老人家早就不在我们老家生活了。

那清清丝丝的老婆婆说,那就谢谢你了,韦雄黄,我就指望你救我儿子了。

然后,老婆婆拿出一个布包袱,里面有许多麻雀蛋豆子,还有黄豆,还有豆腐皮子,还有一条硬邦邦的咸鱼,全部摊开,放在我那房间里。她说是她拦河坝认识的一个老人给她准备的礼物,送我的。

我说,奶奶,你带回去,我马上就走,我马上要出远门,姐,你带这个老婆婆回吧,枝子妈妈在家,你带她到老洲去歇宿一晚吧,我送你们上轮渡。

我姐说,不要你送,我自己会回,你要帮奶奶找到何有幸,你不帮找到,他就要死在外面了!

不料,那老婆婆突然跪下了,对我磕头。

斯斯文文,清清丝丝的一个老婆婆,伤心地哭泣起来。

许多我不认识的辛酸全部在她脸上,她突然满脸愁苦和伤心,满脸泪痕,都是老泪,然后,捣蒜一样地磕头。

姐姐和我都慌张了,赶忙拉她起来。姐姐韦江英说,不妥不妥,折煞人了,折煞死人了,你是长辈啊。

我也说,奶奶我答应你找他,你起来你起来,我能找到他。

这还是平生第一次,一个老人家跪下,朝我磕头。我心里很难过,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那个轮船上说书的人到底是什么德性,但我答应她帮她找儿子。

我不停地看表,时间不早了,我送她们出门,回去。

我姐姐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忽然,她大哭起来,说,大弟啊,你要好好保重啊!

她吼得我心里好难过,我差不多立即就在风里飙泪了。然后她又喊,大弟,你要是听我的,就回家找赵幸福!……还有,帮着找何有幸,只有你们江湖上走的人,才能找到江湖上飞的人!

我老远地看着她们,点头。

我不知道她们两个女性往哪里走,回到哪里。

我向她们反方向走。

忽然,我姐姐韦江英追回来了,大弟大弟地喊我,然后她到了我跟前,喘息着说,大弟啊,你一定要答应帮她找何有幸啊,你晓得这个老婆婆是哪个嘛,她是我俩父亲韦敬的生母啊!她好可怜,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也得不到!一个叫何有幸,一个叫韦敬。

啊?我吃惊。我没想到是这一层关系!

姐姐又说,韦雄黄,你也是我家父亲一样的人,六亲不认啊你晓得不!忘本啊你,你以为你们男人在外面做大事,但你不能没有故乡啊大弟!我鄙视你。我从小跟太奶奶睡,我晓得我们韦家许多事,你什么也不晓得!你现在给我答应,找父亲去,还有,帮着找何有幸,还有,和赵幸福复婚!

我突然发火了,说,姐,我要走了。

我的行李在手上。

韦江英突然也发火了,怒吼,喊,她是你亲奶奶啊你认不认,你要认你就回去磕一个头!你是她孙子。她来,也是想看你。她刚才对我说,看了自己孙子这样对她,她不想活了。

我的智商突然变得非常低,我说,我是她孙子?我不认得她啊。

我姐骂我,说,你就六亲不认啊!

我说,姐姐,那你去照顾她吧,我答应你去找何有幸,你让她放心,我去找她儿子。还有,我要理一理头绪,我现在有许多事,许多事我一下真反应不过来,对不起你们,这次来一口水也没给你们喝……

我姐说,要不要我也给你跪下?

我说,不不不不要,姐,你回去吧。我会去认她的。我爸知道她吗?赵幸福说我爸找不到她啊?

然后我直奔铜陵汽车站。

我的头真的很大,一下接受了许多不能接受的事实。她是我的奶奶?她生养了我的父亲和那个不争气的何有幸?她一辈子结过几次婚?

那边的事,我真是一点也不晓得啊,我叔叔韦诚我都不认啊,我爸爸韦敬我都不认啊,我怎么会突然认她做奶奶?她就是那个被我们韦家一脚踢走的绣花女?我爷爷的第一个妻子?她和我妈妈枝子一样,被韦家一脚踢走,她们应该同病相怜?我爷爷是谁,我不知道啊,我没认过。她生了我我爸爸,我爸应该尽孝啊,不是我。何有幸是我爸爸的同母兄弟,我父亲应该认这个兄弟啊?我姐干嘛带来找我?韦江英,你真是一个多事的人!以前在无为县城遇到的那个贼,看来真的是何有幸了。那天在轮船上,我坐他身边,就怀疑,模样真像。看来是真的了。那晚我虽搭救了他,但一直和他保持距离,我就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我不喜欢的江湖气,这样的人,还是不能深交的。不过,他是我的另一个叔叔?

稀奇!

我很同情绣花女。对不起,奶奶,让你跪下了,对不起。折我寿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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