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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就在那时,忽然有人敲门,大家都吓了一惊。

敲门的声音很大。麻将牌还在桌上,赵家松赶忙连着桌布一起,一把裹走了。然后,就是紧急疏散人口。我们总共有四个大男人,时间有限!

外面的敲门声已经变成了捶门声。甲亢病人倪鹤朋爬到赵家松家的床底下去了,也不顾人家老婆在睡觉。

联防队的人进来了,都是小年轻,进来就找麻将,还要我们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他们动手把茶几底下、报纸底下、门后面什么地方都找了,把所有的钱都拿在手上。

赵家松到了里屋里,拿出一条阿诗玛香烟,塞给领头的。那人晃着手里的硬东西说:“不要烟不要烟。”我们几个没办法,都站了,等着他们摆布。

他们几个倒是坐下了,似乎在等什么。

黄保管那时硬了起来,可能认得他们,对他们几个人说:“我们是赌博,你们是抢钱!”

早晨五点十分,他们联防队的领头人来了。我操,是阳斌!

我让甲亢病人倪鹤朋赶快从床底下爬出来。我们全都放松了。阳斌让前面几个小兄弟走了。

阳斌看到倪鹤朋,痞气十足地说:“是你呀?主席。”

我小声问阳斌说:“倪鹤朋怎么当了主席?”

赵医生说:“韦雄黄,你真的有毛病了,他现在是你们无为大堤的工会主席,这个你还不晓得?”

倪鹤朋坐在那里,很不信任地看着我。在那个凌晨,我又一次感到失败。这些人都有滋又味地生活在一座小县城里,彼此之间什么情况都晓得,而我整天在天下乱跑,什么也不清楚,遭到他们齿冷了。

连阳斌也不大理睬我。

阳斌护送倪鹤朋回病房了,我和人魂黄保管两个人走在空寂的西大街上,天还很冷,那时我头脑有点醒了。顺着早晨干冷的空气里的一股香味,我们在一个早点摊子上,买了几根刚炸出来的油条吃起来。我回去,看门的周老为我开了门。刘爹爹他们几个老人在树下打太极拳了。

我没有回家,怕讨赵幸福的冲,就开了我的办公室的门,在沙发上躺了一刻,也不敢睡死,心里盘算着等到了六点半,跟往常一样到食堂买几只馒头、包子回家。后来我一睡就睡过了头。我用一摞报纸盖在身上,睡得很沉。

我回去已经很迟了,到了家里,赵幸福正要赶着去上班,她没工夫理会我,说了一句很毒的话:“洗衣机里留着你上午的事情。丫丫的嗓子昨天哭哑了。一天一夜不见人,你死掉了!”

我的头很大,很重,人像在天上飘,我在家里把家务干了一遍。

我把衣服都洗了,在门前晾晒。门前我栽的那一棵榆树,都能系绳索了。

白天,我做好了晚饭,等她回来。

赵幸福回来以后,就开始骂我:“韦雄黄,你已经堕落了,你已经丧失斗志了。你和他们赌钱?泥鳅和黄鳝比长!……你首先要赚钱,然后才能输得起!”

我反唇相讥:“我就要这样过平庸的生活,这不也很幸福?平平淡淡才是真,好人一生平安。”

她说:“俺恶心!韦雄黄,你已经不想好了!”

我没有爆发,很冷静地说:“你要我怎样?你要我出去闯?你要我去找我父亲?你还有什么?”

她说:“你不改变自己!你……整夜地打麻将!别人到广州去两年还不到就能干个车间主管什么的,你却空空地去空空地回来,我给你四个字:懦夫,无能!”

白天,我看到倪鹤朋从住院处跑回单位来了。他故意走路慢腾腾的,还用手扶着腰,慢慢地走。我上去和他说话,他嘴上说回家来拿点东西,眼睛却看着我家。我在凉晒尿片。他偷偷对我说:“韦雄黄,白天在你家打麻将,比较安全。”我没有答应他,他却走进了我家。我说:“不行,家里有小孩。”他说:“小孩也不受影响的!主要是你这里麻将的声音,人家听不见。”他还在我家考察了一番。他白天就装病,晚上就生龙活虎,两只眼镜圈数很多,左眼一千,右眼八百多,把我家里什么东西都凑近着看了。

恰在这时,他女儿来找他。他发话说:“正好,你快回家把书拿来问书,韦雄黄叔叔,他有学问。”

她女儿跑回家去,捧着书急急忙忙地走到我身边,调皮地在我女儿脸上捏了一把后就说:“韦叔叔,我们……我们老师要我预习张志和的《渔歌子》,我怎么看怎么看可就是看不懂青箬笠,绿蓑衣,干吗就斜风细雨不需归了?”

倪鹤朋在旁边对他女儿说:“你别急,别喘。慢慢说,慢慢问。”然后,倪鹤朋又告诉我:“他们班上教语文的老师,就是那个张老师,他哪里晓得教书?他从乡里调上来的,是一个放老鸭的好手。现在县城里就我和他两个是个体户,我养鸡,他养鸭,我们经常在清早上的菜市场遇上。”

他女儿秀气地说:“爸爸,你们不要文人相轻了。”

倪鹤朋说:“我才不轻他那个现世宝哩!”

我把书端到眼前,研究那首诗,说:“张志和是个隐士,他不是和尚,他罢了官,双亲又都逝世后,再也不愿复官,……他的哥哥怕他出门去浪迹天涯,就在一个小地方为他盖了茅屋,茅屋连草都没有剪齐,椽子也没砍齐,他就一个人住着,自得其所。这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就是写这生活的。……春夏天里,他披一件他嫂子给他织的大黑布去水边垂钓,穿着绿蓑衣,顶着青箬笠,在斜风细雨中逍遥。……后来,皇帝老儿都叹他这个人了不得,就送给他一奴一婢,可他把他们两个配成了一对,打发他们过日子去了,自己依然一个人生活。”

倪鹤朋的女儿满意地捧着书走了。

倪鹤朋笑着对我说:“你是瞎扯的吧?现编现卖的?”

我不理睬他,我说:“你这个人魂,什么时候就当上了工会主席?”

他把我看了几分钟,然后说:“你韦雄黄就是志大才疏,瞧不起人!我为什么就不能当主席,别人就比我好多少?”

我回忆起昨天晚上倪鹤朋的霸气,他那一刻高兴得手发抖,连霸了三个头,又笑又抽烟又喝茶,还谈笑风生、风流蕴藉的样子。

他走后,我又跑去问老于,我说:“倪鹤朋这儿子什么时候当上了我们的工会主席了?”

老于笑着说:“你到今天才听到风声啊?你整天在这个世界上跑,谈情说爱,寻花问柳,家里什么事情也不晓得!你自己也无心上进,当初我的意思是很想让你上的,你忘记了?”

我说:“我没说不干啊!”

老于看我认真起来就打哈哈。

每天清早我起床跑步,环绕绣溪,再沿环城跑个几千米,暗影中总听到“叽呀叽呀”的鸡叫声,拿眼一看就能看到倪鹤朋手提一筐子鸡,走出去。有时候顶头碰上了我会问他:“你养的不都是蛋鸡吗?你到底是卖鸡还是卖蛋啊?”倪鹤朋说:“下了几个月的蛋,产蛋期过了,趁这天色不清,拿到农贸市场当肉鸡批发掉,回头再养一茬蛋鸡,没人晓得。”说着他就走了。我说:“祝你坑蒙顺利!”

老于又说:“韦雄黄,你他妈的什么也不晓得,你人在我们这,魂不在这!……倪鹤朋在医院睡了七十天,他这个人是什么人你不是不清楚?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在单位人缘很差,他愤世嫉俗愤得贫穷交加,一贫如洗。愤世嫉俗的成本太高了,而且没有收益。可后来他活动了一下,生病时他的一个同学来看他,这人有大来头,是上面的一个头子,这样,我们就都要跟他后面去看他这个鬼儿子了!……这就是你活的世道,韦雄黄,你懂不懂?”

正说着,倪鹤朋的老婆来了,说什么看护费的问题。老于小心地接待,把她送走了。她走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她老是看我,可能是我长得帅。

老于说:“……说起当官,你老婆赵幸福也不错,她有前途。……你不行,你是一个睁眼瞎。韦雄黄,你是一个男宠。”

我对老于说:“总的说起来,你对倪鹤朋还是不错的,他以前经常看你下棋。”

我嘴唇上面破了皮,结了个硬痂,看上去像是一个大病一场的人。

老于说:“韦雄黄,听说你输了不少钱。你病好了没有?”我短促地说:“我没病。是火气!”

他似乎很豁达,步态松软地走路,在他的办公室里,也不捧盏子,运筹帷幄,好像什么都晓得,自我感觉很好。他忽而又头疼地说:“太阳是大家的,一个人都不要把它晒完了,要留一点给别人,公费医疗也是大家的,一个人住了九十多天的医院,以后别人生病怎么办?”他说的是倪鹤朋。

老于那一年还意识不到他是体制内生物,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他做决定,你生老病死都要求他,所以以前的领导就是你的天,你的一切,能生杀予夺。老于也意识不到那个体制能衍生出许多体制内生物的怪胎,比如倪鹤朋。倪鹤朋本生就一张瓦刀脸,严肃,偏激,愤怒,疾恶如仇,阴郁。可不久前的一天倪鹤朋到街上做了一个大背头,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新形象,一个大亨样子,忽然玩世不恭,开始在单位里到处搞笑,装领导样子。倪鹤朋逮着一个人就不放过,说:“这段日子我不在家,单位工作有劳你抓了一抓,现在我回来就看到了新气象,以后我们要搞好配合啊!”壮志说:“您这次到医院去考察,收获不小吧?”倪鹤朋说:“不小不小,至于有多大呢,……我没量。”他整天在单位里浪荡。我们这个单位闲下来是没什么事的,但既然是一个单位就要发明许多事来开会,研究,各个班子都配起来,运转,模仿一个大的单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说没事也整天有扯蛋的鸡毛蒜皮事。

早上八点多钟,倪鹤朋走进厕所,遇到了威严寡语的老于,两个人相对提裤子,倪鹤朋说:“老于,你今天胡子刮得发青,你今天这套行头,就是今年嫖客的流行款。”厕所包厢里埋伏着一位科长,他赶快出来,像是要吐的样子。

老于回到办公室对我说:“这个倪鹤朋,住院花掉了我们不少钱,可又吃错了药,头脑吃出毛病来了,整天胡说八道的。”我说:“这就是公款看病看出的问题,带有普遍性。你不能不让人家生病啊。”

正说着,倪鹤朋手里端着盏子来了,他说:“我这病,按说也是工伤,我是在工作中受伤的,老于你晓得不?上次我们单位电话,这个要打那个要打,我们在公家电话外装了一个木盒子,后来又出台政策,晚上八点后一个员工可以打一个长途。但是管理起来难啊老于,人家要打两个,这个又说他能打两个,为什么我就打一个,然后他没事也硬要多打一个去扯蛋,一年下来,钱结下来了,你们就处罚我,结果,把我弄病了。”

老于说:“我见到你就头疼,……好,去吧。”

倪鹤朋找到了看电话的小王,她是新来的职工,专职看电话的,坐在那里像菩萨,守着一部电话机,说:“以后只要我打招呼的,你就给钥匙。”

倪鹤朋以前不大到老于这边办公室来张猫,现在把这里走成了自家领地,有事没事都来,有时来讨一杯水,说那边办公室里的水没有烧开,有时来捞一根烟。老于这里来人多,散的烟当然多。只要哪天外面有人来公干,他就一定会坐在老于办公室里不走,有时不请自去,像模像样地坐下和那些人说话。过一会老于要接待来人吃饭,自然会说:“倪鹤朋,一道走吧。”于是大家都奔赴天轩阁喝酒去。这喝酒也是体制内领导的工作职责,全天下皆然,只是没有出台条理,将之算成夜班加班。

以前的行政开支里还有每个月的香烟开支,取名曰招待费。

单位里原本有一辆小车,整顿公款买高级车那会儿被上级主管部门收去了。不光是收了车,还收了驾驶员。不光是收了驾驶员,还让他继续开那车,而我们单位还要继续为那驾驶员开工资。这叫挂靠,实际叫养人。单位虽小,但养着许多人。老于开了几次会,让倪鹤朋去要钱。倪鹤朋去了,去要车,他的兵法是死搅蛮缠,死缠活缠,后来,竟然得逞了,上面的头头说:“去去去,给你二十万,你这张嘴,我们领教了。”回来后他向我们报功,说:“我倪鹤朋当红卫兵的时候,是我们这里造反派的头子,老子到越南去革命过,到北京去串联过。”

老于竟然很欣赏他,因为这二十万可以放手上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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