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大树轰然倒下后，我才冒了一身汗：妈的，老子差一点没命了！

大树咔嚓然后轰地一声躺在地上，有二十多米长。壮志却在笑。我的箩子被压成了柿饼。所有目击者都说刚才真惊险。我以前住的平房屋顶，一大片瓦被树枝扫下来了。哗啦啦，咔嚓嚓。一片凌乱。

晚上赵幸福回来，我又在抽烟。我说：“今天差一点让一棵死树砸死了，为了庆祝我没死，我把阿诗玛拆开了。”

春上雪化了，我的洞房开始漏雨，我找石小锁来给我们捡漏，石小锁却不敢上屋顶。他说这屋太旧了，捡漏也捡过许多回了，捡不好的！

壮志在旁边说：石小锁你没鸟本事！屋是瓦盖的，换块瓦就行，天底下哪有捡不好的漏！

石小锁说：你晓得个蛋！这屋顶挂瓦条子上的钉都烂了！人上去了，踩一脚，一大片瓦都滑下来！

壮志说：我就不信，要是当初那个小木匠在，他肯定能行。

石小锁受不了激将法，就从梯子上上了我家屋顶，在屋脊上爬。我和壮志在屋里告诉他哪里漏雨，大声喊，他顺着我们说的第几路瓦开始辛苦地捡漏，重新整理瓦。十分钟后，石小锁跟着一大片小青瓦一起，呼啸着落了地，哗啦啦啦啦啦，我的院子里像飞沙走石一样。

不好！

我们顾不上我那新房见了天光，紧急把石小锁送到医院，幸好他没死，他的头差点栽到了胸腔里。单位领导严肃地批评壮志，说有你在，就要出事，干工作怎么能呛人家呢，危险的事就不要添油加醋激将人家，要提醒哪里危险。壮志吓得不敢吭声，因为石小锁到现在还不能作声。

那天晚上我回家，坐在我的沙发上，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在排骨一样的屋脊缝隙里。

我和赵幸福都怕明天会下雨。

单位里所有的人都来看我们的洞房，说我们两个以后一定会大发达的，说我们胸怀祖国放眼宇宙。三子的妈妈来了，给我们买了几十丈可抵挡风雨的蛇皮布，连黑施工，那东西像鲜艳的星条棋一样覆盖在我们的屋顶上。我们差点变成美国公民。

那一年老天给了我一命，给了我婚姻。

老于又给了我一个水仙，他把去年的水仙保存在他家冰箱里保存了一冬。我种养它，头一次，我让一盘昔日的水仙疙瘩再生出了葱绿的叶子和嫩黄的花。

赵幸福很能干，县城里所有熟人遇到我都说我媳妇能干。我们单位的人也说她好，说她会做人。看她是个县干部，单位又重新给我分了更好的房。我有点不开心，有点嫉妒。难道就我混得惨？

我搬家了，搬到了当初那个臃肿不堪的男人住过的平房里，他是有来头的，不停地换好房，吃剩的就给我们。

赵幸福说：“韦雄黄，你适合从事高智力的活动，我知道你瞧不起一些东西，我也知道你以后能做大事，但你要行动啊。”

赵幸福的肚子渐渐大了，有一次她乘县里的吉普到南乡去，她并没有对我说是到我老家韦家大村庄看我的爷爷奶奶去了。回来以后，她装着无意地对我说，见到我们韦家所有亲人了。

我感到自尊心被冒犯，我丧心病狂气地骂她：“老子二十年都不去，你逞什么能？我认不认他们关你什么屁事？”

半天后，赵幸福冷冷地对我说：“韦雄黄，你一个大男人也不要太猖狂，不要像孙悟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们是你的家人！你好好想想，你坚持的东西，有没有意义？他们对你都充满爱意，都想见你，但你却是一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说：“赵幸福，你这样干涉我的个人生活，会有报应的！”

赵幸福说：“我就是想在生孩子前看一看他们，我现在也是你们韦家的人了，我为你们韦家留下后代，我认祖归宗。”

我继续和她吵架，说：“但是你至少要尊重我！”

她说：“我尊重你，我和你说过许多遍，可是你从来都不理睬我。”

我说：“你做的事你不要懊悔！”

“韦雄黄，你这样做太残忍了，你亲生爸爸对你那么好，他人在北方，让很多人来关照过你可你不领情，你啊太固执了，然后混得不好又在家觉得憋屈！”

我无比激动，差不多要暴跳如雷，哆嗦着说：“……要不是看在你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我一脚踢死你！”

赵幸福说：“来，你一脚踢死孩子，你是个男人你就一脚踢死俺孩子！”

我平静下来，坐在那里喘气。

晚上，赵幸福说：“韦雄黄，你好好想一想，一个月后如果你还想不过来，我会向你道歉，并请求你原谅的。”

这事还没完。

我老娘晓得赵幸福到瓶底去认了家人，立即从洲上杀到县城，气势汹汹来指责赵幸福：“……你别以为你在县里上班就了不起！你当你是什么货色？要不是看你怀着孩子，我马上就把你打滚蛋、滚出我们无为！”

赵幸福说：“妈，你先坐下，慢慢说。”

我老娘说：“你也不去访一访，看看老娘我是一个什么人？我就是要站着，老娘就是不坐你家板凳！”

赵幸福说：“妈，我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妈妈，你就当面骂我。”

我老娘道：“你杀人不用刀子！”

我老娘耍起了泼，惊天动地。我把她拉走，我老娘还在大骂，还发誓要做主把我调动到铜陵去，离开无为，离开赵幸福，和她离婚。

我带我老娘到西大街一个小店。那小店招贴灯箱广告是“德军面馆”，面馆是阳斌开的，他特别欣赏德国军人。旁边有一行字，是我给他想出来的：我的崇高理想就是多卖出一碗馄饨。

阳斌端来了许多卤牛肉和包子给我老娘吃，我老娘没尝一口。她朝我说了一句：“赵幸福这样胆大包天的人，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

她抬腿就走了。我追到了南门，她都没理睬我一句。

我回到家以后，赵幸福小声哭泣着到我跟前来。她挺着大肚子。

我说：“离我远一点，你又吃生蒜了，嘴里有气味！”

从小到大，我一直认为我老娘就是我父亲。我不需要父亲，也不需要韦家的一切。这是我和我母亲对世界的发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