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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885年阳春三月的三秦大地,寒意未尽,只是阳春烟景点缀了残雪薄霜留下的痕迹,给从严冬中挣扎过来的生命以复苏的力量,去迎接杏花滴露、柳絮沾衣季节的到来。

关中平原上此时已是人欢马嘶牛吼,农人们扬鞭扶犁,商贾们驱车忙碌,文人骚客结伴出游踏春,孩童们奔跑放风筝。宽阔的渭河由西而东、湍急的泾河由北而南,从泾阳、三原、高陵三县厚实的胸膛上奔腾而过,向着遥远的黄河和大海,一路跌宕而去,也把两河的激越注入母亲河的胸怀。宽宽窄窄的河滩上,一群群迁徙中觅食的野雁,似乎终年都很难填饱嗉囊的鸬鹚,永不知疲倦的灰鸥,爱唱爱跳的黄鹂,贪得无厌、人见人烦的乌鸦,灰色的斑鸠,白脯的喜鹊,喳喳叽叽吵闹不休的麻雀,聚集在迎风绽绿的草丛、苇塘、水洼、沙滩和河岸的树梢上,展开了迎春的大合唱。激越的渭水与泾河,为关中平原编织出的图案,宏伟中显见粗犷,深邃中带着明晰,锦彩中略显荒凉,热切中流露惆怅,冷峻中凸现柔情。阡陌纵横的田野里,绿茵铺毡,白杨泛青,迎春绽黄,油菜茎叶舒展,牛吼羊咩,鸡鸣鸭叫,把闹春的信息,从平原、河谷推向远方的山峦坡塬沟壑里。

晨光洒在露珠晶莹的麦丛上,通向远方的车道,像一条伸展开躯体的蟒蛇,蜿蜒在麦苗茵茵的田垄间。此时,一阵昂扬激奋的鼓乐喧闹声冲破清晨的寂静,由远及近,鼓、钹声越来越铿锵,唢呐声越来越高亢,火铳的轰响声越来越震耳。早起驱赶着羊群漫过草丛曲径的牧羊人,停住移动的脚步,昂首面向鼓乐声传来的方向眺望,只见一支浩荡的乐队,在五颜六色的旌旗引导下,由北向南,然后由南向东,行进在通往远方的官道上。紧跟乐队后的队伍,更是人头攒动。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英俊男子,面带喜色,头戴扎红高冠冲喜帽,肩披红绸,率领抬着各种礼品柜盒的数百人队伍,不时将点燃的爆竹抛向高空;紧跟礼柜队伍的是四辆披红扎花的铁轮轿车,赶车的车夫,个个气宇轩昂,胸戴大红花,不停地吆喝着,鞭子在空中抽出清脆欢快的响声。轿车后六辆平板车上,载着大大小小的箱柜和包袱。几十支唢呐时而合奏着《百鸟朝凤》,时而吹奏起《喜洋洋》,引得村寨乡镇的闲人与孩子吆吆喝喝跑来瞧热闹,就连田畦旷地里正在拱地的猪,啃草的羊,拉碾子磨面的驴,甩尾巴发情找伴的牛,在坟地里嗅东嗅西一心想把野兔子撵出窝的狗,在墙头叫春的猫,爱追在人身后咬脚后跟的鹅,伸长脖颈叫鸣的鸡,也不约而同地停住各自不同的身姿,把头眼一齐转向官道上那令它们感到新奇的声音。孩子们更是围着鼓乐队的汉子们蹦跳着,不时叫嚷着:“好听哩,声再吹大点。”

迎亲队伍走到弯道的时候,站在路边看热闹的几个半大小伙子突然指指画画喊叫起来:“快看,快看,第一辆车里坐的一定是新娘子。”两个胆大的迎着轿车走过去,在靠近轿车时伸手就去掀轿车门帘,想看看里面的新娘长什么模样。不料两人的手还没挨住轿车门帘,就被跟在车后一左一右护着轿车行进的两名威武剽悍、身穿紧身靠甲武士装的年轻男子喝住:“离远点,再伸手小心挨鞭子!”

在好奇心驱使下,两个半大小伙嘿嘿笑道:“好哥哩,我们只看新娘子……一眼。”

这时新娘轿车后的轿车上突然传来清脆的呵斥声:“要看到安吴堡。”两个半大小伙吐吐舌头,扮了一下鬼脸,指指发出呵斥声的轿车说:“吴大老爷的大小姐可不是吃素人物,咱还是往后退吧!”

他们没说错,代弟迎亲的吴大老爷的大小姐,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尽管她早已为人妻,但在当姑娘时的狠劲与泼辣,则是尽人皆知的。

四辆轿车、八匹骡马在官道上嗒嗒驰过,就像合奏出一曲动人心魄的“喜相逢”一样,招惹得沿途看热闹的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纷纷猜测着轿车内的新娘,长的是何种姿色,体态是胖还是瘦,模样是俊还是丑,脸蛋是白还是黑;人是聪明还是笨拙,是好人还是恶妇,是知书达理还是目不识丁……

终于,这支排了足有五里长的迎亲队伍,走出了三原县地界,进入泾阳境内,沿途看热闹的男女老少终于搞清楚了谁是迎亲的主家了。

“大户人家娶媳妇,真是气派到家啦!”

“三原孟店村周海潮的千金,嫁给咱泾阳安吴堡吴尉文老爷的公子吴聘为妻,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哩。”

“也就说嘛,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谁家娶亲敢这样张扬?”

“泾、三两县周吴两家门当户对的大财东,嫁姑娘娶媳妇不花钱,积成山聚成囤的金银用来做啥?”

“这就叫有钱用在向上,有粉搽在脸上。古话说得好:风光一时,传颂百年。大清王朝,能出几个吴尉文这样的大财主嘛!”

“对着哩,对着哩,咱乡党说得对着哩。”

鼓乐喧闹声中,迎亲的队伍下了官道,折进嵯峨山麓一条黄沙铺过的大车道,朝着一座远眺如城似堡的寨子漫过去。

安吴堡位于北仲山与嵯峨山的交会线上,在泾阳县孟侯原、丰原、白鹿原三原之中,是首屈一指的大堡,其他村、堡、寨凡筑堡而居者,多为黄土筑墙为屏障,抵御匪患功能远逊于青砖砌墙的安吴堡了。因此,三原县的姑娘们都以能做安吴堡媳妇为幸,在她们看来,嫁进安吴堡便是嫁进了安乐窝。所以,每有姐妹嫁进安吴堡,便会受到无数人的羡慕祝福,沿途人群漫路便成为一种常态。此时,盘腿坐得腿酸腰困的新娘子周莹,伸展开双腿,掀开红盖头,将车帘撩出一道缝儿,一股春天才有的清新湿润的禾苗与花草的芬芳随风扑进轿车内。她忍不住张开嘴,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舒舒服服吐了一口气,眼睛直勾勾向外窥视着。她从没到过安吴堡,也从没见过吴聘的人,虽然听人说,背靠嵯峨山麓的安吴堡是一块风水宝地,北依山岭屏障,东临红塬卫峙,西傍泾河润田,南有渭水浇地,可谓是一座上有青天佑护,下有厚土植物的乐园。八百里秦川中,要找到第二处如此得天独厚的安身立命之所,实在是比登天还难。一辆轿车从一株茂密的皂角树下碾过,一个年轻的高个儿挑夫,靠在皂角树干上,瞪着惊奇的大眼,望着从面前漫过去的迎亲队伍,见坐着新娘的轿车走过来,身不由己地往路中间走了两步。周莹透过轿帘缝瞧了个清楚,见那挑夫虽是出力人,但却长得英武精悍,强壮有力。猛地,她的脑际飘浮出那位素未谋面的新郎官,安吴堡吴尉文老爷的命根子吴聘少爷的形象:他,是高,是矮,是俊,是丑,是胖,是瘦?是大度豪爽,还是猥猥琐琐气量狭小?是善解人意,还是刚愎自用?是知书识礼,还是粗俗不堪?是体健英武,还是弱不禁风?许许多多的疑问使刚满十七岁的周莹心潮澎湃,红云堆面,耳边响起母亲周胡氏的叮嘱声:“莹娃,嫁到吴家,进门你就是少奶奶了。自古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屠夫抱猪头。你一定要知礼守教,谨遵妇道,持家以勤,待人以善,凡事慎思而行。你婆婆早逝,公公已年过花甲,一生里里外外忙于商务,上得应侍官宦,下得应酬士农工商,难免有时疏于持家教子、问寒暖于家人。若逢一时不悦事,千万别耍小性子,做个贤惠淑庄的好媳妇,娘心就安生了……”

周莹轻叹一声,松开手中车帘,眯着眼身靠在轿车隔板上,心随轿车向前滚动。她的一颗心,一半飞回到三原县孟店村母亲身边,一半飞进了那个既陌生又神秘的安吴堡内,渐渐地贴在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然而就要生活在一起,并为他生儿育女、持政管家的男人胸脯上。

阳春的太阳悬挂在头顶,照得大地暖洋洋的。坐北向南的安吴堡城门外,铺撒了黄沙的洁净路面上,布满了清晰杂乱的脚印,堡内的乡民们不约而同拥出城门洞,站在路的两边,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传来鼓乐声的方向眺望着,迎亲队伍渐渐走近。高大的城堡上,数十面龙凤旗迎风飘展,不时发出猎猎响声。钉满了圆头铁钉的两扇高大厚重的堡门上,左右两边各贴着一个五尺大小的红双喜字,两盏点燃蜡烛的四尺大红灯笼,把城门洞口照得红光闪烁。几个顽皮的孩子站在灯笼下,仰头指画着喊叫着:“灯笼灯笼再亮亮,给我娶个好婆娘;灯笼灯笼你笑笑,我和媳妇亲嘴了。”

笑嚷声中,憨厚朴实的庄户汉子们,立在几张摆满鞭炮的方桌后,摇着手里还没点燃的火香,大声嚷嚷道:“快点香,轿车马上就到堡子门口啦……”嚷叫声中,一位银须飘胸、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老者从城门洞里走出来,扬扬手说:“别急,别急,听我指挥,迎亲炮要点到节骨眼上,早了三娘圣母赶不到,迟了送子娘娘会不高兴,那就麻达啦。”

有人大声问:“槐树爷,是啥麻达呀?”

“啥麻达?让爷告诉你们,迎亲鞭炮放早了,三娘圣母会说:好嘛,你们不等我到便放炮,白无常若赶来捣蛋,事就费周折了。迎亲鞭炮放迟了,送子娘娘会说:好嘛,你们眼里没我,那就让牛牛娃再睡三年大觉吧。”槐树老头有板有眼地说,“三娘圣母和送子娘娘势利着哩,咱们咋得罪得起嘛!所以,你们就得听从我指挥,任何人敢违爷的令,今儿个的喜酒就不准喝了。”

吴府大少爷吴聘迎亲喜讯,半个月前便传遍了渭河南北两岸,泾阳、三原、高陵、耀州、乾州、咸阳、西安、旬邑、淳化,东至潼关、西至宝鸡,凡与吴府有着关系的各地官宦名儒、士农工商,无一不缺地都接到了吴府请柬。阳春三月三日,通向安吴堡的各条道路上,便出现了前往安吴堡贺喜的车辆、马匹。

吴尉文为了给儿子迎亲,思谋再三后,在安吴堡搭建了十座席棚,各能容纳三十桌席面,在十六间大厅里摆下十桌贵宾席。吴府正堂设下三桌主席,内宅里摆下八桌至亲席。光是凤翔柳林镇的凤翔烧酒就用大车运回来十几车,藏在酒窖里。

吴尉文是个喜欢别出心裁的人物,为把儿子的婚礼办得非同凡响,下令吴府大门、二门、三门喜联一律空缺,留待前来祝贺的嘉宾贵客在新娘进门前现场挥毫,以显隆重与新鲜。

当安吴堡外如雷般轰鸣的三眼铳响声传进吴尉文耳朵时,吴尉文起身向前来贺喜的百十位贵客抱拳道:“尉文这里有请诸位仁兄小做舒筋动骨之劳,前往大门、二门、三门一走,共书三门喜联若何?”

百十位贵客,都是各地有名有望、有权有势、富甲一方的人物,听吴尉文如此讲,无不感到突兀新奇,于是纷纷离座,笑声中议论道:“尉文兄别出心裁,实乃奇思妙想,但不知尉文兄将点哪几位仁兄挥毫献宝?”

吴尉文道:“到得大门外,诸位仁兄自会知晓了。”

嘉宾贵客们一个个随在吴尉文身后,鱼贯而行,一直走到大门外方停步散立。

吴府大门飞檐斗拱,姜子牙镇山,门高六尺六寸,宽九尺,左右悬宫灯,挂铁铃,两边

石狮镇守,左有下马石,右有拴马桩,石条铺地,两扇大门厚达一尺五寸,上钉六十四颗圆鼓铁钉,显得庄重古朴、沉稳威严,简洁中显出富有。众人怀着不同心思,一心想见识一下吴尉文要玩出何种花样来,所以把目光全盯在了他身上。只见吴尉文走到泾阳县知县面前,抱拳施礼道:“大人是朝廷命官,这头门喜联,非大人莫属了。”

泾阳县知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承蒙尉文兄看得起小弟。小弟不才,勉为其难吧。”说话间接过家人递过的毛笔,走上台阶,略一沉思,举臂悬空,在门框上的红纸上龙飞凤舞写下:

安吴梧桐树筑巢固金汤

百鸟朝暮思凤凰理锦裳

写完,把笔放在托盘上,回身抱拳面对围观宾客说:“献丑,献丑!见笑,见笑!”

吴尉文抱拳致谢说:“尉文望背也!”

众人笑嚷声中进大门至二门,吴尉文回身抱拳向三原县知县施礼说:“天朝兄请勿推辞哟!”

三原县知县字天朝,与吴尉文虽非八拜之交,但亦算无话不说、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并不推辞,执笔在手,沉思中回视了众人一眼笑道:“尉文兄实乃难为下官了……”

吴府二门是座碑亭式建筑,古色古香,左右门脚各植一株紫藤,院中假山旁空地上设了十二张圆桌,每桌上红双喜字上摆了一碟红干枣,一碟红瓜子,一碟红果,一碟红干梅镇住,正中的紫砂嵌喜香炉此时正青烟飘香。

三原县知县想了片刻才蘸墨挥笔,悬臂于空,用魏体写下:

文封阁老武封侯吴聘周莹偕白头

众人忍不住喝彩道:“祝吴兄早得孙子好当爷哪……”

吴尉文喜在眉梢,率众人来到三门,堡外的鞭炮声与铳声,已是如雷当空,告诉他新娘子就要进入安吴堡了。

吴尉文回身从宾客中拉着一老者出来说:“内宅门喜联,尉文要劳百里翁挥毫了。”

百里乃泾阳名儒,是一个热心公益慈善事业的老学究,在泾阳民众中享有威望,是吴尉文多年好友,吴尉文之所以选中他来为内宅门书写喜联,是想借百里之寿,佑护自己多灾多难的唯一宝贝儿子吴聘能通过冲喜,逢凶化吉、增岁添寿,早一天养儿育女,以承吴氏三百年兴旺发达基业。宾客们自然不知他用意,但听他请百里为内宅门书喜联,自然会发出赞同的喝彩声。宾客们知道,百里虽满腹经纶,但命运不济,数十年来奔波乡里,积德行善,无奈总是难成旷世之功,老了老了,仍在清贫中度日,若没有吴尉文接济相扶,日子会过得更加困苦。吴尉文在此时仍能待他为上宾,可见为人之诚,心肠之善了。

百里也不推辞,接笔在手,走到内宅门前,一边吟哦一边挥笔写下:

上正天自顺德馨家自安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吴尉文高兴得连连击掌说:“好,好,好啊!多谢百里翁了!”

吴府内宅,是一座花园式的庭院,充满江南的韵味。整座内宅占地九亩六分,院中池塘,水面二亩八分,塘内睡莲碧绿,游鱼穿梭;东南西北方位各有一小小码头,石条台阶直通水底,面南北向码头石桩上系一小舟,可供三人同泛舟水面。池塘岸边冬青、红柳、芙蓉、海棠、月桂、石榴、青松、翠柏、中国槐各有领地,其间散布着片片花圃,菊花、鸡冠花、太阳花、米兰花、芍药花、月季花……点缀其间,石鼓、石条、石桌分布于树荫下,池塘中心假山上还有八角亭,红栏垂柳,略显北方粗犷景貌。

内宅门是圆穹建筑,但圆穹内又是框式结构,门两边爬墙藤密密匝匝,朱红色的门扉上黄铜狮头口衔梅花图案,是难得一见的艺术佳品。

内宅正堂是一座五间一担式的飞檐滚脊建筑。吴聘、周莹大婚之礼将在此举行,因此正堂内外张灯结彩,充满了喜庆祥和的气氛。

新郎吴聘听到大门外鞭炮轰响时,急忙整理好衣冠,在书童搀扶下,向内宅门走过去。在新娘步入内宅门,跨过火盆,切断不归路后,他得扯起红绫,引导新娘进入婚礼大厅,完成标志他们新生活的开始与成家立业的礼仪。

唢呐再次吹奏起《百鸟朝凤》的曲牌,大门外新娘下轿的吆喝声传进宾客耳里,高亢的迎花轿歌声在蓝天下回荡:

通喜报,喜通报,嫁妆礼盒前头到。

一队乐人来开道,后面抬的是花轿。

下了轿,响鞭炮,搭了天桥撒草料。

入了洞房揭头罩,新郎喜来新娘笑。

吉祥神前把表瞧,这才是今世的姻缘前世造。

歌声中,十二个年轻汉子高举着双臂,围着新娘前前后后跑动,不停地把红毡从新娘头顶传过,铺垫在新娘要走过的路上。搀扶新娘的伴娘,则不停地提醒着新娘脚朝哪里踩,以免走出红毡。婆家拥亲的人,则不断把斗中混合的五谷杂粮撒向新娘。媒婆紧随新娘,扯开嗓门儿唱着:

花轿到门前,鼓乐一声喧。

天仙送贵子,撒谷福无边。

今日喜临门,吴府迎新人。

凤凰拜花堂,红花戴胸前。

郎才配女貌,鸳鸯结同心。

亲友喜洋洋,媒人笑春风。

新娘被簇拥着穿过人巷,进入内宅门时,吴府上下迎亲的女人们齐唱起了《谢媒歌》:

养儿养得满院红,媒人能把事办成。

百客百宾齐声赞,媒人恩情念一生。

当众谢媒古来礼,一个红包表心声。

歌声落,身披红绫戴红花的傧相拖长了声音喊道:“新娘跳火塘,一心相夫百年长;儿孙满堂喜洋洋,敬老爱幼乐安康。跳火塘——”

一盆火苗跳跃的木炭火,摆在内宅门内路中央,伴娘提醒被红盖头罩住视线的新娘:“把腿抬高,跨大步——”

新娘闻声轻声说:“松开我胳膊,让我跳过去。”

伴娘应道:“小心,火盆大着哩。”

新娘笑道:“再大也挡不住我。”话音刚落,只见一团红光一闪,新娘已站在火盆前三尺远的地方。

院中即刻爆发出一阵“好啊”的喝彩声,纷纷道:“看来新娘子身手不凡呀。”

新娘随身丫鬟骄傲地说:“我家小姐是个文武双全的美佳人呢。”

新郎吴聘立在路正中,只等新娘跨过火盆,便扯起红绫,引导新娘进入正堂拜天地,不意新娘一纵身从火盆上跳过,一下踩在他脚上,吴聘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新娘从盖头下看得清楚,急忙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弯腰摸脚尖的新郎,轻声问道:“踩疼没有?”新郎一听忙说:“没,没,谁知你一步跨了五尺远,正踩在我脚上!”

“千万别叫出声来。”新娘叮咛声中把红绫一头塞在新郎手里说,“慢点走。”

新郎忘了脚尖疼,扯住红绫转身就往前走。绕过池塘,进入正堂,傧相高喊:“吴聘公子、周莹小姐新婚大礼开始: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双双跪拜站起。

傧相又喊:“二拜祖宗——”

新郎新娘二次双双跪下站起。

傧相再喊:“三拜高堂——”

新郎新娘朝坐在正堂祖宗牌位左下边太师椅上的吴尉文叩过头后,吴尉文含泪点头,把两个红包递给儿子儿媳说:“爸祝你俩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新郎新娘跪拜站起时,新郎往后闪了一下,像是要站不住一样,咬了咬牙才站稳。

傧相又喊:“四拜宗亲——”

接着喊道:“夫妻对拜——”

新郎新娘互拜,又转身面对嘉宾贵客拜过,傧相大声喊道:“新郎新娘入洞房——礼

成!”

吴府内各院少爷小姐,哄笑声中,簇拥着新郎新娘向新房走去,贺客们则在吴府家人引导下,走向各院芦席棚里。瞬间,参加婚礼的六百多名贺客,各归其位,内宅内仅剩下五十几位官吏与吴尉文的生死之交。闲不住的孩子们,则在前后院内和席棚中窜来窜去,追逐嬉闹。

吴聘将周莹引导进入洞房后,胃里一阵上翻,弯腰干呕了几声,就要向下倒去,紧随他身边的书童背了吴聘,便往书房奔去。由于事出突然,周莹并没多想,只好一个人进房,坐上了炕。吴聘不在,盖头自然没人敢揭,所以凑热闹的人一直无法看清周莹到底长啥模样。

洞房里传出阵阵哄笑声。吴聘自小就是病秧子,他缺场,也没人在意。周莹不知详情,见不到新郎,心里自然有点不好受,又不敢说出口来,一个人闷声任人闹着、挤着,宽敞华丽的新房塞了个水泄不通。吴府马夫陈三学的女人陈二娘,站在新娘炕前唱着古老的《撒床歌》:

欢天喜地进新房,东家请我来撒床。

进新房,抬头望,砖铺地,纸裱墙。

八仙桌儿当中放,送子娘娘笑眼张。

上面画儿真吉祥,高高贴在炕墙上。

一幅画的鸳鸯配,一幅画的是凤求凰。

锦绣帐,罩大炕,两边挂在金钩上。

欢笑声中手携手,抬腿就能上热炕。

陈二娘十六岁嫁给陈三学,十多年里都在吴家土地上流汗,虽然无冬无夏,没春没秋,但不缺吃穿,不缺零花钱,因此对老爷是感恩戴德。在她眼里,吴尉文不仅是一堡之主,而且是全堡人的衣食父母。吴尉文把上千亩土地,交给全堡二百多户来自四面八方、无依无靠的佃农耕种,每年每亩地仅收三斗租粮,逢旱遇灾,便免收地租;还给无房者盖房安室,使他们成为安吴堡的长住居民。几十年来,安吴堡平安祥和,没发生过一次匪盗贼偷事件,在泾阳、三原、淳化、高陵一带是唯一的太平福地。所以,安吴堡人便编了许多民歌小调,来歌颂自己的故乡,歌颂给安吴堡人带来安居乐业日子的吴大官人。《撒床歌》本是流传渭河南北两岸的婚娶民俗歌谣,各地为了凑热闹,许多自乐班子和民间艺人便各取所需,信口唱来,添词加句,越唱越长,唱到清同治时期,《撒床歌》已变成一首长达二百五十六句的歌谣。今儿个吴尉文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娶亲完婚,陈二娘一早便进得吴府,忙前忙后,一心为吴聘娶妻唱一段吉利词儿。

陈二娘虽已三十岁,嗓门儿却好得出奇,只唱了三句,便把闹哄哄的笑闹声给镇住,满房的人由闹房看新媳妇,变成了听她唱歌。陈二娘一看,劲头更足,嗓门儿更大了:

这个炕,真是美,两个枕头成一对。

这个炕,真是好,两边低来中间高。

新娘喜,新郎笑,亲亲热热似皮胶。

这个炕,真叫嫽,能工巧匠精心造。

喊相公,先别乐,夫妻齐把枣儿数。

来年春暖花开时,咱把娇儿抱怀里……

陈二娘唱得正起劲,忽被尖声尖气的喊声打断:“陈二娘,你撒啥炕哟,都快成孙子她婆了,还不让位给小媳妇小姑娘们!”

人们哄笑了。当人们把说话的人推到陈二娘面前时,陈二娘扑哧笑道:“狗娃子,你有本事就唱,二娘让位给你啦。”

狗娃子脸红道:“我是牛牛娃,咋唱《撒床歌》嘛!”

没有人敢接陈二娘的歌谣词儿。新娘子周莹悄悄拉了一下陈二娘衣襟,低声说:“二娘,你接着唱吧。”

陈二娘来了精神,端过桌上一笸箩染得红里透紫的花生、红枣、核桃,一边朝炕头摞的新被上撒着,一边唱着:

撒把核桃智能高,养儿长大穿锦袍。

撒把红枣花开红,有女赛过穆桂英。

撒把花生儿成双,多子多福金满堂。

核桃花生一齐撒,吉星高照寿安康。

……

九撒鸳鸯偕白头,福禄齐眉同长寿。

十撒官星当头照,欢天喜地合家乐……

陈二娘唱得声情并茂,正待继续唱下去,不料一口气没换过来,嗓子眼儿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连咳了几声,居然发出嘶哑的吼声,憋得脸红脖子粗,光想干呕。伺候新娘周莹的贴身丫鬟红玉忙端过八仙桌上放的一杯茶水,递到她手里说:“二娘,喝下润润喉咙。”

陈二娘一仰脖咕咚咚把一杯水灌进肚去,嗓子仍干涩难忍,眼泪也咳了出来,一下变得狼狈不堪,人群中笑声哗然。陈二娘又急又臊,放下手中笸箩,急急挤出人群,向新房外跑去。

此时,在另一间房里的新郎吴聘避开欢闹的人群,走进奶妈的房门,对在炕上斜靠被子养神的奶妈说:“奶妈,你去看看周莹,设法把房里的人撵走,她怕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奶妈笑道:“还没喝合欢酒就知道疼媳妇了。”

吴聘说:“奶妈,我求你啦,你去嘛。”

奶妈起身道:“好,好,奶妈替你去试试……”

奶妈在吴府是个有威望的老太婆,吴聘母亲死得早,他是跟奶妈长大的。吴尉文年轻时也得到过奶妈照料,故对儿子奶妈尊敬有加,凡儿子的事都由奶妈料理,其他家人,见主人如此,自不敢在奶妈面前流露任何不敬言行。当奶妈拄着拐杖进入洞房时,乱哄哄的人群突然静下来,有孩子喊:“吴少爷奶妈来了,快让路!”

奶妈走到周莹跟前,拉住周莹的手大声对房里的人说:“少奶奶要喝点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你们挤在房子里,多丧眼,都给我爬出去,到晚上再来闹洞房不迟。”

挤在房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拿不准主意,跟周莹到吴府的书童脑子转得快,忙跟上喊:“大家快去喝喜酒,等吃饱肚子再回来闹房……”

有人一听到喝喜酒,猛然觉出肚子真饥了,因此随声附和说:“对着哩,咱们先去喝足吃饱,再来闹房呀!”

闹房的人一溜烟奔宴席的地方去了。奶妈问周莹:“少奶奶你想吃些啥呀?”

周莹这才把盖头掀开说:“我只想喝口清淡些的汤。”

奶妈对站在门口的一个丫鬟说:“小琴,快去厨房,让江妈给少奶奶做碗合欢汤,拿一碟香油酥饼过来。”

小琴回了声“是”,便出了房门。

房内只剩下周莹的贴身丫鬟红玉、奶妈和吴府内宅女管家七巧嫂,周莹喝了几口茶说:“奶妈,求你去给我公公说,别让兄弟子侄们夜里闹房好吗?”

奶妈说:“新婚三天无大小,这是咱关中风俗,夜里咋能不闹房呢?”

周莹说:“我发现少爷在拜堂时就打趔趄,如果晚上再闹房,身体怕吃不消,能搁住几下折腾呀!”

奶妈拉住周莹的手说:“你说得对,说得对,少爷是架不住彻夜折腾啊!我这就去对老爷说,我这就去对老爷说。这闹房的事,免了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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