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六章:看铁花小白鹤遭遇凶顽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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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风调雨顺,收成好,元宵节期间青峰庙集市起会,会期从正月十三到十六,举办铁花烟火会,刚过初二,告示就贴到了各乡村,人们盼都望着早点到,去逛庙会。邱林青听人说过打铁花,没见过。邱杨氏说她年轻时看过一次,铁水乱飞,花红柳绿,烟花乱响,很好看。庙会期间最热闹,各家忙着磨面、蒸馍、准备菜,提前把出门的闺女、岳父母、走动多的亲戚叫到家里,看铁花烟火。邱杨氏让儿子把女儿一家接回来了。邱林青的姐娄邱氏和姐夫娄成带着儿子娄上进来了,娄成牵着毛驴,娄邱氏坐在毛驴上,娄上进跟在后面,一家人和睦幸福。娄上进和芮天放一般大,一见面就说得火热,成了好朋友。邱林青给娄上进十块压腰钱,娄上进从没见过恁多钱,娄邱氏要替他保管,他不愿意,揣在内衣口袋里,走起路当当响,像牛铃铛一样。邱林青打量姐,她操持苦日子苍老了,才四十岁出头就有了老婆相,姐夫倒没见老,还是那副肉脾气,说话不紧不慢,做事不慌不忙,见谁都眯缝着眼呵呵笑。邱杨氏和闺女做了满满一大桌菜,邱林青把师父和师弟也叫来了,唐太极喝了几杯酒,家里来了亲戚回去了,师父不在场邱林青和禹殿文两人放开量喝起来。回来十多天了,邱林青天天忙活家里事,没抽出工夫和师弟闲聊,几杯酒下肚两人越说话越多。邱林青问联庄会的情况。禹殿文介绍说,师父虽为联庄会首,很少过问联庄会的事,大小事都由副会首段立柱管,他这人有本事,能把很多枪会拢到一块,真不容易,为了联庄会的事他家出钱不少,近几个月联庄会发展很快,又发展几个庄子加入进来,方圆十几里的庄子连成了一片,杆子捞不到便宜,不敢轻易来抢劫了。

联庄会刚成立不久邱林青就离开了,对段立柱并不太了解,听师弟的口气,对他很赞扬。禹殿文说:“段立柱还不错,不嫌咱穷,对联庄会的事特别热心,把家里的钱财都花在了会上,联庄会员都拥护他,县警察局局长赵魁也很看重他,说他对防备杆子有一套,听说过了年准备让他去县里参加一个啥学习班——哦,对了,河南省第八行政区师资训练班。”

邱林青说:“听名字师资训练班像是训练教师的,警察局长咋会管这事哩?”

“不清楚,段立柱去年春上与赵魁挂上钩以后,两人走得很近,上师资训练班是赵魁亲自派人通知他的。”

要说起来,邱林青与段立柱还算是弟兄。邱林青上面有俩哥,都夭折了,邱林青小时候身子骨弱,经常有病,爹怕他再夭折,就请了算命先儿算命,算命先儿看了以后,说有病鬼跟着他,要想活命就得认个姓段的干爹,让病鬼和他“断”开,身子骨才能硬实起来。牛蹄庄没姓段的,附近几个庄也没姓段的,没办法,爹想到了小财主段家,拿了礼物去。段姓是好姓,来认干爹的多,小财主看不起邱家,为了能保住儿子的命,爹低三下四地给段财主跪下了,并承诺每年给他家送礼物。爹一直跪了快一个时辰,邻居们看不下去了,都劝说段财主,他才答应。认干爹后,邱林青的身子骨果然硬实起来。邱林青八岁那年过年,和爹一块给干爹家送礼,段财主连门也不让进,爹把礼物放到门口准备走,正碰上段立柱回来,看看他们拿的半篮油果子和半个猪头,一脚踢飞了。爹说家里穷,这是家里置办的最好礼物了。段立柱恶狠狠地说,快滚,别让他家沾上穷气了。爹拉起邱林青走了,路上爹流泪了。两年后,爹死了,邱林青再没去过段家。邱林青对段立柱没有好印象,听说他与官府里人走得近,更没好感了,说段立柱这人心怀鬼胎,与赵局长来往密切,背地里肯定有交易。禹殿文不同意师兄的看法,说段立柱为联庄会花了不少钱财,赵魁是县警察局长,三县联防总司令,专门打杆子,联庄会跟他走近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前一段,赵魁拨来十几条枪武装联庄会,加强了联庄会的战斗力,对防范杆子有好处。邱林青问拨来的枪分给了谁,禹殿文说给了黄枪会的人。邱林青隐约猜到了段立柱的用意,又说服不了师弟,只好提醒他对段立柱防备点。

二人正喝得起劲,芮天放和娄上进从外面回来了,邱林青向禹殿文介绍说,这是他店里的小伙计,叫芮天放。禹殿文见芮天放个子不低,像成年人,让他喝酒。芮天放叫声叔,说不会喝酒。禹殿文喝多了,摇摇晃晃站起来,拉住芮天放说,不会喝酒不是男子汉。邱林青怕芮天放喝了酒乱说话,连忙把师弟推到座位上,给芮天放递个眼色,让他和娄上进出去玩。邱林青抽出旱烟袋嗞嗞地吸,禹殿文见那个绣着鸳鸯的烟袋,想问韩秀雯的情况,见邱杨氏盘腿坐着纺棉花,又把话咽了下去,让师兄跟他到外面走走。

两人来到庄后淤泥河边,天寒地冻,泥沙冻得硬邦邦,河里结了冰,冰面落了厚厚的雪。不远处就是罗成坟,相传隋唐第七条好汉罗成陷进淤泥河,被乱箭射死,附近百姓念他是大英雄,清明节都来祭祀。近来《隋唐演义》说到了罗成见到表哥秦琼,邱林青猛然想起庄后的罗成坟,今天到了坟前,特意跪在坟前磕三个头,上了一炷香。两人顺河边往前走,禹殿文喝了酒,憋不住想说出压在心底的话,又怕师兄受不了,有意把口气放平淡,让师兄猜他一个月前遇见谁了,邱林青猜了几个人都不对,不想再猜下去,禹殿文还让他猜,他不明白师弟葫芦里卖的啥药。禹殿文估摸着把师兄熬疲沓了,才抖搂出底子,说见韩秀雯了。韩秀雯?邱林青迫不及待地追问,得到了师弟的确认后,呆呆地愣在了哪儿,几乎要掉下泪……为了寻找韩秀雯,他流落到杆子里,白天思她,夜里想她,都快被折磨疯了,想不到从师弟嘴里听到了她的信儿。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怀疑师弟和他闹着玩,看神情又不像,他埋怨师弟为啥不早点告诉他,连连追问在哪里见了秀雯。禹殿文点燃一袋烟,吸两口,有意拖延,师兄再三追问,才道出憋在心里很久的秘密。

一个月前,禹殿文去驿马镇,在照相馆门口看到一张大照片,像韩秀雯,听人说是镇上最漂亮最有名最有才气的妓女,他又不相信照片上的女人是韩秀雯了,但他越看越像,找不出照片上的女人与韩秀雯的差别,为了弄明白,他装作乡下人进城看稀罕,在妓院门口溜达了半晌,终于见到了照片上的女人从妓院里出来,身后跟几个随从,十分威风。他仔细看了那女人的长相身高胖瘦背影和步态,不得不相信照片上的女人就是韩秀雯。但他想得头晕眼花,也没弄明白韩秀雯咋成了妓女,从葛仙会首的女儿到驿马镇的名妓,差别是天和地,是十万八千里,他咋想也想不出来其间的联系。

听了禹殿文的话,邱林青无力地靠在老柳树上,脑子里一团糟……自从分别之后,他无时无刻不想念韩秀雯,为了她备受苦难折磨,想不到她却沦落为妓女,妓女是啥人?下九流,死了连祖坟都不让进,这打击太大了。发呆之后,他心里存有一丝希望,但愿禹殿文认错人了,名妓不是秀雯,秀雯不会变成名妓。

禹殿文早预料到这个信儿对师兄意味着啥,他说那天见韩秀雯时也不敢相信,天下长得一样的人多了,哪会恁巧碰到她哩?他装作肚子疼,蹲在地上,听她和别人说话,口音没错,千真万确是韩秀雯。到了这时候,邱林青不得不相信这个残酷的现实,问那个妓院在驿马镇哪条街,禹殿文说:“三民街。”“三民街?”从清纯女子到妓女的转变,别说禹殿文想不透,邱林青也想不透。反过来又想,他为她落草当杆子,她就不能沦落风尘吗?他为她历经磨难没有变心,她为他也不会变心吧?他决心去找她,恨不得立即去,浑身怒火没处发,他一掌砸在手腕粗的柳树上,柳树应声而断。

见邱林青压抑已久的怒火爆发了,禹殿文拉着师兄说这事他憋在肚里好久了,师兄回来第一天就想说出来,又怕师兄受不了,直拖到过了年才说。师兄失踪后,他去县城找师兄,见义聚成染坊成了一堆烂瓦残砖,便以为韩秀雯和他一起跑了。邱林青回头看周围没人,才把去县城的遭遇和落草的事说出来,眼下在铜峰坐第三把交椅,娘还以为他真在汉口做小买卖哩,他要师弟保密,不要对任何人说。禹殿文让师兄放心,绝不对外人说。

天黑了,寒气袭来,禹殿文劝邱林青回去,邱林青让师弟先回去,他一个人在河边静静。寒风呼啸,他的头麻木了,手脚冰凉,身上没一点热气,不知不觉泪下两行热泪。夜深了,芮天放和娄上进呼喊着来寻他,他擦干泪水,装作没事的样子,回去了。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铁花烟火会终于到了。芮天放和庄里的孩子玩熟了,天天跑得不着屋,邱林青再三叮嘱,做出小伙计的样子,千万不敢露马脚,暴露身份。芮天放点头应允。下午,一家人早早吃过饭,天没黑就往青峰庙赶。去青峰庙的人成群结队,有的推独轮车,有的拉架子车,车上坐着年迈的爹娘,有的牵毛驴,毛驴上驮着女人孩子,兴高采烈,笑声不断。偶尔,几个调皮的孩子甩出一挂鞭炮,在人堆里炸响,吓得人群四散,有人气得骂道,娘的脚,往哪里扔呀?回家扔你娘的大腿上去。芮天放没见过铁花烟火会,不知道为啥能吸引恁么多人,问邱林青,邱林青说他也没看过,让芮天放去问奶奶。芮天放走到毛驴跟前问:“奶,啥是铁花会?咋恁多人去看?”

毛驴背上搭着两个柳条篓子,一面坐着邱杨氏,一面坐着娄邱氏,毛驴脖子下面拴着铜铃铛,叮当,叮当,悠扬的声音和一家人的欢笑声洒满一路。邱杨氏张开缺了牙的嘴,抿一把光溜溜的花白头发,笑呵呵地说:“要说铁花会呀,可有些年头了,听老辈子人讲赵匡胤那时候就有了。有一年大旱,为了求雨,大家伙自愿捐钱修庙,庙修好了,要铸一口大铁钟,各家各户把自己家里用坏的铁盆呀、铁锅呀、镢头呀、犁铧呀拿出来,让铁匠铸铁钟。铁匠化了一大锅铁水,正准备铸钟,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一群乌鸦,卧在老柳树上乱叫,怪烦人哩,咋撵也不走。这时哩,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位老汉,从地上捡起两根柳树棒子,蘸了炉子里的铁水往上一甩呀,溅起老高的火花,金光闪闪,好像烟火一样照亮半边天,乌鸦受惊飞得无影无踪。大家伙被这么好看的景象惊呆了,回身再找那老汉,找不着了。有人说呀,那个老汉是太上老君变化的,来人间帮助修庙求雨。铸好钟挂到庙里那天,真下了一场透雨。从那以后呀,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为了庆贺丰收,大家伙依照太上老君的样子,又加上鞭炮、烟火放到一起,就成了铁花烟火会,好看着哩。你看了这一回,保准一辈子不会忘。”

芮天放想象着奶奶描绘的场面,在他的家乡,过年有舞龙灯舞狮子、划旱船、踩高跷的,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打铁花的。娄上进一脸顽皮地对芮天放说:“别信我姥的,她尽诳你,哪有太上老君哩?”

邱杨氏笑容满面地瞅一眼外孙,骂一句:“你个兔孙,整天光给我打别①,我说啥你都不信,你个兔孙长大了,有出息了,是不是?不似你小时候整天缠着我讲瞎话儿②了。”邱杨氏举手打外孙,其实她坐在篓子里动弹不得。娄上进朝姥姥做个鬼脸,钻到人群里去了。娄成骂道:“这小子翅膀硬了,学会给你姥对付了,小时候你姥待你多亲,你都忘了。”娄邱氏坐在另一个筐里,对着娄上进的背影说:“外孙是喂不熟的狗,姥姥对他再好,长大也想不着。”“是哩,喂不熟的狗。”邱杨氏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巴笑了。

不知不觉到了青峰庙,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邱林青牵着毛驴站在街口犹豫,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落脚。集市像个大水塘,打铁花搭起的架子是水塘最洼处,从四面八方流进来的人群往最低洼处流淌,形成一波又一波的漩涡,漩涡之间互相碰撞,戏闹声、招呼声、嬉笑声响成一片。打铁花的架子有两人高,大伙叫它“花棚”,花棚上面铺一层柳树枝,邱林青想找个既能看清又不易被人挤着的地方,费了好大工夫也没有找到。

“哟嗬,这不是邱林青吗?回来过年了?”一个极大的声音传过来,邱林青心里一惊,拧头望过去,是联庄会副会首段立柱。段副会首腰里斜挎着木套驳壳枪,枪套上刷着桐油,光滑四亮,后面跟随两个联庄会员,趾高气扬。自从攀上警察局长的高枝后,小财主比先前风光多了,眼睛高了,口气也硬了,好像土皇帝。“哟,段副会首,好久不见了,听说是你组织的铁花烟火会,多亏你挑头呀,要不然没人敢挑这个头呀。”邱林青有意装作谦恭的样子。段立柱故意将手搭在木壳枪套上,上下打量邱林青,见他比先前穿得光鲜,听说在汉口做小生意,发了小财,有意提高嗓门说:“林青有出息了,敢跑到汉口干买卖,发财了是不是?别忘了我可是你哥呀,发了财不能忘记你哥呀。”

这话听起来像赞扬,实际上是想探知邱林青的底细。“小买卖说不上发财,不过混碗饭吃。”邱林青谨慎地回答。段立柱头昂起来,胸脯挺得高高的,不少人向他打招呼,他想应就应一声,不想应装作没听见。如今,方圆十几里的大财主对段立柱都点头哈腰哩,普通庄稼人更把他当大人物看。段立柱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说:“好,敢到外面闯荡,有出息。”先前没人把段立柱当颗豆荚,自从当上联庄会副会首、攀上高枝后,他不可一世了,一幅小人得志的样子。邱林青忍住怒气说:“副会首,眼下你春风得意,前途无量,说不定哪天到县城里当官哩,那可是大人物了。”别人都叫段立柱会首,邱林青有意叫他“副会首”,即恭敬又暗含讽刺。

段立柱仰头大笑起来,“林青出去几天长不少见识,学会奉承人了,啊,哈哈。既然知道我是会首,回来咋不来给我报告一声哩?”他自称会首,对邱林青称呼他副会首十分反感。按照联庄会的规矩,凡是有外地生人、亲戚来,都要向本庄枪会报告,重大可疑人要向联庄会报告。

邱林青压制着内心不满,暗暗嘀咕,你算个啥东西,让我去拜访你,说不定哪天老子带领人马把你老窝端了哩。他稳定稳定情绪,尽可能用平和的口气说:“哪敢去打扰段副会首呀,副会首整天又是忙活联庄会的事,又是往县城里跑,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咋有工夫接待我这个普通百姓哩?”他想起了那年和爹去给段家送礼的事,窝一肚子火。

小人得志的段立柱最喜欢别人奉承他,自认为是一方百姓的保护神,“我虽没工夫接待,可也得给我禀报一声呀,我是联庄会会首,得审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私通杆子……”

“我已经向唐会首报告过了。”邱林青打断他的话,有意把“唐会首”说得很重,“私通杆子自有我师父处置,还轮不到给你说。”

段立柱被噎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才缓过劲,“哎,打铁花马上要开始了,我得去看看,忙得很,改日再聊。”段立柱按了按木壳枪套,转过身走了,刚走两步,见芮天放走过来,面生,问他是谁,哪庄的?芮天放紧张起来,装作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往邱林青后面躲藏。邱林青把芮天放推到段立柱面前,“他是我店里的小伙计,没爹没娘,和我一块回来过年。副会首,你怀疑他是杆子?我已经给唐会首交代过了。”段立柱尴尬地陪着笑脸解释:“你们一块来的就中,就怕杆子趁机混进来踩盘子,不敢不小心,发现可疑人及时捉拿,是我会首的职责,会场里有好多便衣哩。”邱林青这时才知道,会场里安插有便衣,暗暗佩服这小子做事谨慎。段立柱见邱林青不买他的账,就和邱杨氏搭话,“哦——哟,大娘也来了?”“要不是他们几个人,我没有本事挤进人堆里哩。”副会首亲自问候让邱杨氏受宠若惊。“你身体还硬朗吧?”段立柱弯下腰,装作和蔼可亲的样子。邱杨氏把段立柱的客套话当真了,认真地回答,说自己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唠叨好久,段立柱不耐烦了,拍了拍木壳枪走了。邱杨氏望着段立柱的背影,埋怨儿子说,他爹是你的干爹,好歹他也是你哥哩,不该对他说话不好听,还说段立柱这孩子不错,当了会首也没架子,还叫她大娘哩。

锵锵嘁,锵锵嘁,一阵响亮的声音传过来。芮天放跷起脚跟望过去,人群把发出响声的地方包围了,啥也看不见。响声近了,一群彪形大汉穿黄褂子黄裤子,头勒黄头巾,腰扎一拃宽的黑色皮带,手里拿着大铙、大镲,边走边舞,一开一合,撞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芮天放没见过恁大的铙和镲,大铙直径有二尺多,大镲直径一尺多,彪形大汉用很大力气挥舞,时而双臂开合,时而两人对击,时而把铙镲抛起来,稳稳接着,步伐整齐,动作一致。他不知道这是干啥的,伏在邱杨氏耳朵上问。娄上进抢着说:“哎,连这也不知道,那叫大铜器,逢过年都表演。”“大铜器?”芮天放重复着,从来没有听说过。邱杨氏说,“不知道是哪个庄的铜器班,听说这里有铁花烟火会,来献艺助兴哩。过去呀,庄庄都有铜器班,咱们牛蹄庄是林青的师父挑头,如今他年纪大了,不张罗这些事了。逢年过节铜器班都要出来表演,有时候几班子铜器班走碰头了,对着表演,能一直演到三更天哩。”芮天放想,这里以前一定是个很好玩的地方,世道一乱,谁还有心弄这些玩艺儿?铿锵有力的响声震撼着每一个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让人应接不暇,老人、女人和汉子们像孩子一样,脸上挂着天真笑容。一会又过来几班子热闹的玩艺儿,武驴、踩高跷、狮子舞等,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打铁花快开始了,站在外围看不太清,邱林青对芮天放说,和上进一起往前边挤吧。娄上进听舅舅发话了,拽着芮天放往人堆里钻。邱林青提醒说,“离远一点,别烫着了。”娄上进应一声,就钻进了人群中。到处是人到处是小摊小贩,黑棚①、白棚②接连不断,货物堆成小山,叫卖声此起彼伏,那边有套圈的、摇铃的,还有几个摊点聚集了一群人,赌博。芮天放对赌博不陌生,用黑话说叫“开局的”,杆子们经常赌博,无非是“压宝”“掷骰子”“推牌九”“黑红宝”之类。二人转悠到零食摊前,芮天放买了一包瓜子,一包兰花豆,边吃边往里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到了前面,绳子拦了一圈,十几个联庄会会员端着红缨枪维持秩序。芮天放站在娄上进身后,踮起脚尖往里看,只见平地用柳树枝搭起一个棚子,近两人高,上面还有两层,树枝上绑满花花绿绿的烟花、鞭炮,棚子正中竖根一人多高的木杆子,木杆子顶上也绑着鞭炮烟花,旁边是熔化铁水的熔炉,炉火烧得正旺,火苗呼呼蹿起很高,熔炉里铁水沸腾,有人不停往里续烂铁块。打铁花的汉子们光着上身,在太上老君灵位前供上馍、肉等祭品,神色庄重地跪下来祷告。芮天放左思右想,猜不透汉子们咋用滚烫的铁水打出“花”来。只听身后一位上年纪的人说,过去每逢打铁花,乐山道士要组织笙、箫、管、笛、锣鼓等道家乐器为铁匠助兴助威,可惜乐山被乐山虎霸占,没有道士了。

仪式开始了,段立柱先讲了一气,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约莫讲了十泡尿的工夫,打铁花才开始。天色阴沉,没有月光,熔炉里的火苗红彤彤,映红了每个人的脸。芮天放发现唐太极坐在绳子圈里,头发花白,目光深邃,如两口小井,漫不经心地吸着旱烟袋,对热闹纷乱的场面视而不见。芮天放趴在娄上进耳朵上说,你看唐太极多沉稳,坐在正中间,像神像。娄上进说唐太极的名声大得很,方圆几个县都知道。芮天放和邱林青去过唐太极家,早晨也去河滩里看过他练武,以为他是个普通武师,没想到他在这里的威望这么高。娄上进炫耀说:“听姥姥说,他叔唐老道更了不起,百姓都叫他唐神仙,当过义和团里很大的头目,现在快八十岁了,身体硬朗得像年轻人,天天上山采药,爬山快,年轻人都撵不上,唐太极的功夫就是跟他学的。”

忽然,一个打铁花的汉子从熔炉里舀出一勺滚烫的铁水,往花棚下面跑,舀铁水的木勺子与往常的不一样,有人说,那是柳树棒,叫“花棒”,棒顶端掏有盛饭勺子大小的圆形坑槽,盛铁水。那汉子一手拿着盛铁水的花棒,一手拿着未盛铁水的花棒,赤裸着黝黑的上身,头上反扣一只葫芦瓢,瓢上画有太极图,跑到花棚下,用没有盛铁水的花棒猛击盛铁水的花棒,铁水快速冲向花棚,映红了天空,铁水遇到棚顶的柳树枝立刻迸开,冲向夜空,银花四射。铁花冲上高空后,炽热的火焰点燃了花棚上的鞭炮、烟花,刹那间,铁花喷射,爆竹齐鸣,烟花纷飞,火树银花,噼啪声不绝于耳,夜空亮如白昼。紧跟着,十几个汉子跟随第一个汉子依次舀出铁水,跑过去,一人跟一人,一棒接一棒,往来于熔炉和花棚之间,紧张而有次序,忙碌而不纷乱。看客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看铁花四射,看爆竹烟花飞舞,听鞭炮雷鸣。天寒地冻,汉子们脱得精光,铁水纷飞,火花四射,却没有烫伤他们,所有观众都为他们叫好。

邱林青从明亮而多姿的铁花中出看见了一张人脸,是韩秀雯,如闪电般闪一下,消失了,再仔细看,铁花变幻出无数奇怪的图像,却再没有出现韩秀雯……苦苦寻找却没有她的踪影,就在她的形象慢慢淡漠的时候,禹殿文的话再次勾起了他的思念,不管师弟说的是真是假,他决定去看看,弄个水落石出,退一万步说,韩秀雯真到了当妓女的地步,要想尽千方百计帮她跳出火坑。下山前赛秦琼叮嘱要赶在惊蛰前赶回去,到惊蛰还有十三天,去一趟驿马镇不耽误。

从青峰庙回来后,邱林青连夜向邱杨氏说,十五过完了,年越来越远,要抓紧回去开门做生意。邱杨氏是明白人,儿子干的是正事,她不阻拦,叮嘱儿子好好做生意去,在外少喝酒,不要赌博,不要抽大烟,不要和人打架。邱林青一一答应,最后邱杨氏说:“你在外面干正事,娘也不扯你的后腿,啥时候记起娘了,托人给娘捎个信……”邱杨氏哽咽得说不下去了。邱林青眼圈一红,泪滴落下来,真想扑进娘怀里痛哭一场,憋了好久,颤颤地说:“娘,别说了,我啥时候也不会忘记娘……”邱杨氏用衣襟擦擦眼,强忍着没有流泪,她不想把悲伤的面孔留给即将远行的儿子,“你一个人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天冷了添件衣服,别冻着,弄身上病自己受,想吃啥就买点,别委屈自己。”“娘……”邱林青鼻子发酸,“……你,别操心了……”

站在旁边的娄邱氏抹抹眼泪说:“娘,林青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他会照顾好自己。”邱杨氏说:“嗐,不由人呐,我也想着他大了,不**的心了,可老往那儿想,一想他走得远,就想唠叨两句。”她转过身,对芮天放说:“天放,你也是苦命人,和你叔出门在外不容易,要相互照顾……”“奶,我记住了……”芮天放哇一声哭了,投到奶的怀抱里。娄邱氏走过来,拿条手巾给娘擦脸,“娘,你照顾好自己比啥都强,林青在外面也放心了,你要是身体不好,他在外面也踏不下心。”

邱林青朝娘跟前偎了偎,在昏暗的油灯下隐约可见娘脸上的皱纹里有亮光,那是没有擦净的泪水映射的亮光,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唉,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再回来哩,他也想过不回铜峰,但国有国法铺有铺规,杆子有杆子里的局规,进庙容易出庙难,要是能轻易出去,恐怕刘恩典早就金盆洗手了。踏上这条道没有回头路,前面是悬崖是陷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娘都恁大年纪了,身边离不开人,邱林青对姐说:“姐,我不在家,你们就住在这儿照顾娘吧?”

娄邱氏没有回答,回头看看丈夫。憨厚的娄成想了想,慢声细语地说,就住在这儿吧。他给人打短工,在哪儿都是干活。邱林青对善良的姐夫颇为感激,特意从兜里掏出“炮台”烟卷,递过去,自己还抽旱烟,“哥,我到那边挣着钱了,给你们寄回来,你年纪一天天大了,干得动就干,干不动就歇歇,少干点。”姐夫说:“兄弟,好好干,等两年你外甥大了,让他也过去跟着你干。”邱林青装作很爽快的样子答应下来,抚摸娄上进的头,又和自己比了比,外甥已经到他眉毛高了,再等两年就长成大人了。娄上进踮起脚跟,和舅一般高了,天真地说:“舅,看我撵上你了。”

邱林青从家里出来,去师父唐太极家里告别,最后来到禹殿文家里,说了打算,并悄悄告诉他,有急事到铜峰找他,别说找邱林青,就说找小白鹤。

第二天四更天,邱林青和芮天放上路了。娘和姐一家把他们送出庄外。邱林青一步一回头,泪水早已糊着了眼睛。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次出门竟是永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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