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五章:想念家乡东北好汉谈论抗战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过年的影响力超过任何节日。每到年关赛秦琼都给手下人放榔子,让弟兄们痛痛快快地过年。那些没家或者有家不能回的弟兄,赛秦琼让伙房多做些好吃的,放开肚皮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些人能回家过年,称作“歇冬”,出来闯荡一年挣不少钱,回去给儿女老婆爹娘添置新衣服,买好吃好喝的,回去赶几趟年集,置办年货,让家人过个像样的年。通常,外人不知道他们在外做啥事,他们往往以做活、做小买卖来搪塞,当杆子的事连老婆爹娘也不说,怕走漏风声招来灾祸。下山以前,大架子向他们约好来年回来的日期,如果误了日子,要严惩。

郎思启上铜峰以后,砸窑、撕围子,机灵勇敢,为人厚道,对大架子忠心耿耿,赛秦琼念他打过日本鬼子,有志气,耿直公正,不贪小便宜,就把引全梁的位置给了他。不管是杆子还是普通人,吃饱肚子占第一位,在杆子里管理粮食更不好干,负责看守粮食的引全梁和粮草谷①弟兄们责任重大;弟兄们能不能吃好喝好就看引全梁的安排,不能因为关系好就让他吃好的,多吃多占,关系差就让他吃差的,要一碗水端平。杆子下山一般都分批,有的下山时山寨里做好吃的了,他们没有赶上,下一次可能还赶不上,接连几次赶不上就可能生气找茬子。因而,引全梁要通盘考虑;引全梁掌管钱粮油水大,要心眼儿正不图财,才能让大伙信服。引全梁就是坐在火炉子上,稍有不慎,轻则两头受气,重则性命难保。引全梁是肥差,但赛秦琼耿直,杆规严明,当引全梁贪便宜不容易,还得罪人,所以都不愿意干,一直由字匠兼管。字匠只知读书写字,不惯于俗务,不过挂个名,管理得不好。郎思启上任后,勤勤恳恳,尽职尽责,拿不准的向赛秦琼和字匠请教,没多久就干得得心应手了。

郎思启二十四兄弟见别人回家过年,联想到家乡沦陷,家庭四分五裂,家人不知生死,悲愤不已,有几个人躲到无人的地方偷偷流泪。这天,二十三兄弟一起来到郎思启的住处,要大哥想办法。屋子里笼罩着浓厚的悲愁气氛,大哥郎思启打破沉闷说:“别叹气了,我和兄弟们心情一样。”

“过年谁不想家,可咱们哪有家呀?”二十四兄弟中的袁向悲戚地说。

“打回家乡吧?”栗固说。

“咋回去?”耿炎说,“家乡被日本鬼子占领了。”

“可是,咱们不能在这里扎根呀,东北还有咱们的爹娘兄弟,不能撂下他们不管呀。”袁向说。

人人都想家想亲人,但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来,悲伤的气氛再次笼罩在心头。过了许久,郎思启一拳砸在膝盖上,慨叹枉为七尺男人,连家乡和爹娘也保不住。郎思启的话像火种,再次点燃了弟兄们心中的怒火,纷纷要求打回老家去,就是死也不愿再受这样的折磨。只有耿炎理智,他说,国民党几百万军队也没阻挡住鬼子的步伐,凭他们二十几个弟兄,要打回老家简直是痴心妄想。耿炎的话立即招来众人的反对,说他怕死鬼,说他没有血性,耿炎据理力争,无奈一个人说不过一群人,只好对郎思启,“你是大哥,弟兄们都看着你,你不能把弟兄们往死胡同里引啊。我不怕死,要怕死,早和部队一起南撤了。大哥,只有多杀鬼子才能为死去的亲人报仇,光冲动成不了事,万一送了命,连给亲人报仇的机会也没有了。”郎思启默默低下头,场面再次陷入沉静。

门开了,赛秦琼披着一身雪花进来了,大伙慌忙站起来迎接。近来赛秦琼也烦闷,昨天,他让堂将和石猴子担两筐自己种的萝卜白菜和一个后猪腿送回去,算是给娘办点年货。几人走后,他翻来覆去地想,多年没回家,娘心里已经没有二儿子了,这时候回去,不但不能尽孝心还惹娘生气,不如把孝心埋在心窝里。想到这里,连忙派人把石猴子他们追了回来。下午,他独自站在高高的石头上,任凭狂风暴雪吹打,头冻麻木了,耳朵痛得如刀割,身体遭受了苦痛反倒减轻了心里的苦痛。他四处转转,想散散心,转到粮草谷听见里面说得热闹,替二十四兄弟难过,家破人亡,天各一方,其苦痛可想而知。

郎思启怕引起大架子误会,连忙解释说,过年了,弟兄们想家了,随便聊聊。赛秦琼摆摆手,“我知道,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有爹有娘有亲人,想家是常理。你们二十四兄弟从东北流亡几千里在这里落脚,更想家,过年了老乡聚在一起唠唠嗑,发泄心中的苦闷,也是应该的。”得到大架子的理解,二十四兄弟很感激。赛秦琼说:“老乡聚在一起说说话是高兴事,不知道你们东北过年有啥习俗,想吃啥尽管安排伙房做,弟兄们开心就好,去,抬两缸辣水子,切几十斤马蜂子,咱们今天一醉方休。”“中。”弟兄们学着大架子说河南话。

赛秦琼给每人倒一碗,“弟兄们跟着我不少受罪,今天我敬大伙一碗,有对不住的地方请弟兄们多包涵,来,一气干了。”说完,咕嘟几下喝完了。弟兄们端起碗迟迟没有喝,大架子身为山寨之主,亲自敬酒,他们心里暖烘烘的。“还愣住干什么?这是大架子的一片心意。”耿炎提醒说。赛秦琼捏着碗沿说:“来,先喝为敬,我喝完了,你们喝吧。”众人双手捧起大瓷碗,站起身,高高举过头顶,齐声说谢大架子,仰脖喝下去。赛秦琼又喝一碗,用袖子抹抹嘴巴:“我正有个事想请教弟兄们哩。”郎思启说,大架子太客气了,有什么事尽管说。

赛秦琼摆摆手,“坐下来说,眼下没有大架子,咱们都是弟兄,不必客气。”待大伙都坐下来,接着说:“到处都在谈论赖毛,说赖毛咋厉害咋没人性,我还真没见过赖毛。前一段曹老汉带领一群人来山寨,说赖毛杀了他们半庄子人,要山寨替他们报仇,我当时听了很生气,赖毛太狠毒了,要不是活阎王这档子事,我早带领人马收拾他们了。你们是军人出身,打仗讲究知己知彼,你们说说看,赖毛咋个厉害法?”提到赖毛二十四兄弟气不打一处来,你一言他一语,滔滔不绝,咒骂声叹气声诉苦声连成一片。郎思启敲敲桌子提醒道,别乱说,选个人说。二十四兄弟推举耿炎说。耿炎情绪激动,猛喝几口酒说,鬼子武器先进,装备优良,受过严格训练,精通战略战术,战斗力极强。赛秦琼问,咋打鬼子?耿炎略微考虑片刻说:“只能智取,不能硬碰,不是长鬼子的志气灭咱们的威风,山寨里一万多人不够他们咋打的。不过鬼子是人不是神,也有弱点,这里山岭重重,他们不熟悉地形,相反,用咱们的优势对他们的劣势,他们的优势发挥不出来,就好办了。”赛秦琼似有所悟,点点头说,以后打赖毛得多向你们请教哩。听说准备打赖毛,二十四兄弟情绪高涨起来,你一言他一语说个不停。

突然,门开了,猛烈的北风把雪花吹进来,“哟,喝得怪热闹哩,我凑个桌子角喝两杯,中不中?”随着话音小能人进来了。赛秦琼说:“我们正在商量打赖毛的事,正好你来了,咱们好好合计合计。”大伙边喝边商量,小能人建议用“布袋战”消灭蜘蛛岗的赖毛,大伙谈了各自的看法,想了许多办法,赛秦琼心里有了底,接着喝酒,直喝到四更天,喝醉了,挥手砸在桌子上,“赖毛,我日你八辈祖宗……”

小白鹤准备回去过年。赛秦琼叮嘱说,现今的小白鹤和过去的邱林青不一样,要多长个心眼,事事防备,万万不能有闪失。过了年,一定要在惊蛰前赶回来,一来他是三架子,山寨里有好多事等他商议;二来在山下总归不稳妥,万一被人举了①,就麻烦了。小白鹤谨记在心,赛秦琼把他送出仁义堂,又送出二天门外。芮天放跟在后面出了一天门,小白鹤让他回去,他说再送送,出来散散心。小白鹤听了心里难受,芮天放上山以后变了不少,但骨子里孤僻,言语少交往少,几乎没有好朋友。

到了下元寺,小白鹤放下包袱进到寺里,诚心诚意地磕仨头,替娘上炷香,保佑老人家幸福长寿,这次回去手里有钱了,让娘过个好年,也祝愿姐一家幸福,大半年没见外甥娄上进了,又长高不少吧?往年没给过他压岁钱,今年多给他些……磕了头,准备上香,忘了带香表了,就掏出三块大洋,双手捧着放在佛祖前。法玩和尚正打扫真武庙,走上前搭话。上山下山都要经过下元寺,小白鹤见法玩和尚天天古板着脸,从来没有打过招呼,这次见他主动搭话,很是意外。他想,这是回家团聚的好兆头,连忙走进真武大殿,给真武大帝也磕仨头,捐了钱。小白鹤问法玩和尚,一个人守在这里清苦,想不想家。法玩和尚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过年热闹是尘世之事,出家人与佛祖、菩萨为伴,心中自有乐事,哪里有清苦可言?”法玩和尚拿过蒲团放到小白鹤面前。小白鹤不推辞,弯腰坐下来,不明白老和尚今天为啥恁热情。法玩和尚低头躬腰给小白鹤鞠躬。小白鹤受宠若惊,慌忙站起来。老和尚伸出双手按住小白鹤的肩膀说:“阿弥陀佛,三架子别动,听贫僧慢慢说。”小白鹤坐下来。法玩和尚对着小白鹤又拜两拜,“三架子,要过年了,贫僧向你们道喜,祝贺你们过个好年,明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百姓能吃饱穿暖。”

小白鹤怔怔地望着法玩和尚,不知何意。法玩和尚说:“三架子,请代我向大架子转达谢意。”

小白鹤说:“师父,不知此话咋说?”

法玩和尚说:“先前穿山甲占据的时候,毁我寺庙,杀我众僧,推倒佛像,致使千年古刹遭受空前劫难。自从赛秦琼赶跑穿山甲以后,再无毁坏寺庙的行径,有时还派人帮贫僧修缮寺庙,使得千年名刹不至于毁坏殆尽,实属不幸中之大幸。浩劫过后,香火冷落,多亏大架子派人送来粮食,于贫僧有救命之恩,于寺院有再造之功。行善之人,如同这满山花草,虽然看不出它生长,却日有增长;造恶之人,如同磨刀石,看不出它减损,实则天天磨损。赛秦琼行善积德,匡扶正义,山寨里红火,如今兵多将广,粮草成垛,实是积德所致。如今要过年了,请三架子转达贫僧的问候,贫僧在佛祖面前多多代他敬几炷香,愿他早得贵子,合家安康,阿弥陀佛。”法玩和尚半文半白的话说完了,小白鹤才听明白,因为赛秦琼的帮助,寺庙没有被彻底毁坏,要自己转达对赛秦琼的谢意,小白鹤满口应承。看样子法玩和尚今天兴致很高,小白鹤只好耐住性子听下去。法玩和尚接着说:“三架子亦是仁慈之人,一心向善,听说三架子还是武术高手?”

小白鹤不好意思地笑笑,“过奖了,不过会些拳脚。”

“习武之人多为有德之人。”法玩和尚说,“三架子上山后,以其武德引导大伙,大兴习武强身之风,山寨面貌为之一新,实为铜峰之大幸,亦是寺院之大幸。”小白鹤略略点点头,法玩和尚问他跟谁学的武术,小白鹤说唐太极。法玩问唐老道和唐太极有没有关系,小白鹤说唐老道是唐太极的叔,法玩高兴了,说他和唐老道是好朋友,兴致高涨,还想说下去,小白鹤心不在焉,想早点见到娘,故意转移话题,请求在佛祖面前敬香。法玩和尚从佛祖像下面拿过来三根香,小白鹤燃着后,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跪在佛祖面前叩三个头,默默许愿,祝愿娘身体安康,祝愿韩秀雯平平安安,早日找到她。法玩和尚撞起了钟,当——当——悠扬的钟声在深山谷里响彻,久久环绕,果然有了“滴水崖前钟声悠”的美妙意境。敬了香,小白鹤起身告辞,法玩和尚破例把他送到八仙桥,站在桥头目送他消失在密林尽头。

小白鹤和芮天放往山下走,不时有料水的堂将打招呼,他心里热乎乎的。一想到晚上就能见娘了,他的心就突突跳。突然,树林里闪出一头野山羊,跳到羊肠小道上往前奔,芮天放眼尖,惊叫道:“羊!”“撵上去。”小白鹤说。两人顺着小路往前跑,山羊沿着山路往前奔,跑了一程,灵巧地岔到小路上去了,山林重新归于平寂。

转过山角,曹老汉从山那边走过来,见两人孩子般快活,热情地招呼:“三架子,出来这么久了,该回家团圆了,家里还有啥人哪?”

“娘和大姐一家。”

“好,好哇,回去给你娘多买点好吃的,让她享享清福。”

“是哩,是哩。”

山间小道狭窄,曹老汉侧过身子和小白鹤错开,回过头说:“代我向你娘问声好啊。”小白鹤感激地望望曹老汉,心里热烘烘的,“中,老叔的一片好意我一定转达。”曹老汉很少上山,人家都去赶年集办年货,他却往山上跑,还背了袋粮食,“老叔,你这是干啥哩?”曹老汉叹口气说,“唉,老和尚饥一顿饱一顿,眼下恐怕没有吃的了,我让他去我家过年,他不去,我给他送点粮食,让他凑合着过个年。”

“大架子不是派人给他送过粮食吗?”

“你不知道法玩的脾性,他不吃杆子的东西。”

“哦——那他平时吃的东西都是你送的?”

“不全是,他在山后坡开一片荒地,种点粮食蔬菜,他一个人怪不容易。”

“你常给他送粮食吗?”

“平时送他不要,过年了他不收也得收。”

“老叔真是好心肠。”

“人若天天行方便,无难无灾福自来。”曹老汉扛着粮食走了。

小白鹤呆立一会,让芮天放回去,芮天放眼圈红红的,眼巴巴地望着三架子,话语里夹杂着欲哭未哭的声音说:“三架子,早点回来啊。”小白鹤看着没爹没娘的孩子,心生怜悯,过年对很多人来说,就是吃好的穿新衣服,但对他来说,更多地想爹娘和奶奶。芮天放咧嘴哭了,来铜峰以后,他一直跟随三架子,白天两人是主仆,晚上如叔侄,形影不离,三架子是他最亲近的人。芮天放的哭声让小白鹤揪心,这孩子真够可怜的,索性带他一起回去算了。芮天放听说带他回去过年,止住哭声,还没有来得及擦掉眼泪,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小白鹤叫过一名卡子说,回去转告大架子,他带芮天放回家过年了。

邱林青是腊月二十二挨黑到家的。家里没人,门锁着,他从门框上头墙洞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娘买了不少年货,粉条、白菜、萝卜和猪大肠、猪肺,邱林青顾不上歇息,捋起袖子忙活开了。芮天放有眼色,扫地,擦桌子擦板凳,不一会屋子里就干净了,有了过年的气氛。邱杨氏回来了,见了儿子免不了抹几把眼泪。天不亮邱杨氏就去青峰庙集市请灶王爷去了,明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请张灶王爷贴家里,祭灶,敬香,保佑一家人来年有吃有喝。赶了集,老太太在林青三表舅家歇脚,吃过饭往回赶,直走到天黑透才到家。老人对年看得尤其重,刚刚进入腊月,就盼望儿子回家,帮她操置年货,眼看年越来越近了,不见儿子回来,只好自己迈着小脚去七八里外赶集,隔两天三天去赶趟集,一回买一点东西,赶了几个集,年货操置得差不多了。今天特意去请灶王爷灶王奶奶,没钱可以少准备点吃的穿的,但灶王爷灶王奶奶不能不请,那是全家人来年的希望。

邱林青站在娘面前仔细打量,娘明显见老了,白头发多了几绺,皱纹更深了,脸庞更瘦了,他的鼻子发酸,强忍着没有掉泪。邱杨氏抹罢眼泪,也打量儿子,见儿子比以前穿得阔气,更加相信儿子在汉口做生意赚了钱。娘看见了芮天放,就问他,邱林青连忙介绍说,这位是店里的小伙计,叫天放,没爹没娘,怪可怜的,让他到咱家一块过年。邱杨氏笑眯眯地瞅天放一眼,看他和外孙娄上进年龄相仿,忍不住拍拍他的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你都会挣钱了,上进这孩子光知道贪玩。”芮天放心里热乎乎的,仿佛又回到了奶奶身边,叫了一声奶。邱杨氏应一声,笑得合不拢嘴。芮天放腼腆得像大姑娘,不知道说啥好,又叫一声奶,他叫奶特别顺口特别亲切,从记事起就跟着奶奶生活,奶奶在他心中比爹娘还亲,啥时候想起来心里就难受。他瞪大眼睛瞅着邱杨氏,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子瘦弱,脊背佝偻,耳朵上垂一副银耳环,早已长到肉里,小脚不足一拃长,脚脖上扎着黑色裹腿布,越看越觉得像奶奶。邱杨氏伸手摸着芮天放的头,爱怜地说:“咱家穷,没啥好招待的,怕你过不惯哩。”“过得惯,我家也是穷苦人,过惯了苦日子。”芮天放流浪几年的不幸遭遇一齐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他觉得老人那双枯干的手最像奶奶,恍惚间分不清是自己的奶奶还是邱林青的娘。

当晚禹殿文邀邱林青和几个好朋友到家里喝酒,直喝到三更天才散席。

第二天邱林青起早祭灶王爷灶王奶奶,芮天放好奇地站在旁边看,祭灶对他来说很陌生,很小的时候见奶奶弄过,奶奶死后他再没见过。灶王爷掌管一家添丁进口、饮食烟火等事,被尊为一家之主,腊祭排在第一位。祭灶王爷女人不能伸手,邱林青把娘请的灶王爷灶王奶奶拿出来,恭恭敬敬贴在灶火东墙上,把灶糖、火烧儿馍供在灶王爷灶王奶神像前。常言说:二十三,糖瓜粘,灶王爷吃了灶糖,粘住了嘴巴,上天就说不成坏话了。摆好了祭品,邱林青点燃香、表,跪下祷告说:“老灶爷,您是一家之主,有饭您先吃,有事您先知,您保佑我们全家平安。送您升上天,您要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好话多说,坏话少学。小孩打斗君莫学,猫狗触秽君莫嗔。”邱林青跪在前面说一句,邱杨氏和芮天放跪在后面跟一句,表情严肃,神情庄重。祷告完毕,邱林青抱出来一只红公鸡,往鸡头上洒凉水,鸡遇冷水猛一扑棱,象征灶王爷骑马上天了。灶王爷上天了,邱林青把家里碗碟都摞起来,摞得越多越好,多一个碗来年多一份口粮。芮天放没有过过团圆年,也没经过这样的场面,看啥都稀奇,又不敢问,学着奶奶的样子做。

吃过早饭,邱林青去看望师父唐太极。唐太极正忙着出油锅,炸蚕豆油条馓子麻叶,邱林青把礼物放下,没有过多打扰,抽身出来了。法师钟铁匠本想准备些过年的东西,唐太极让他过来一起过年,钟铁匠也不推脱,就带着他的徒弟来唐太极家搭火。从屋里出来,见钟铁匠在院子里劈柴,邱林青抢过斧子劈完一堆柴火,说会闲话,走出院门,带着芮天放去青峰庙办年货,买了很多东西,满满两大筐,担着挑子往回走。他特意给娘买了两身黑色衣服,娘多年没有添过新衣服了,见了一定喜欢。

转眼到了年三十,邱林青去坟地里给爹和列祖列宗烧纸,送钱,每人坟头前磕了三个头,请他们回来过年。在芮天放看来,牛蹄庄的风俗怪异有趣,这个年在他的记忆中,是最幸福的年。年三十最热闹的是晚上,天还没黑,邱林青在神位前点上红蜡烛,摆上供品,燃上香表祭拜祖先和各路神仙。屋里忙活完了,又爬到门口的大槐树上,绑一面三角小红旗,下面缀了槐树枝,点上灯,称为“天灯”。下了树,在门外横放根木棍,两头用红纸包着,称为“挡鬼棍”,也叫“挡财棍”,不让野鬼进家,不让家财外流。穷苦人家只有在除夕才吃一顿饺子,饺子下好了,邱杨氏端过来先让芮天放吃,芮天放推辞让奶奶先吃。邱杨氏喜得合不拢嘴,这孩子比娄上进懂事多了,她咧开没有门牙的嘴说,哪有大人先吃的理?小孩嘴馋,先吃,快吃吧。硬塞进芮天放手里。芮天放接过热腾腾的饺子,从手上一直暖到心窝。邱杨氏转身回灶火去了,芮天放望着老人蹒跚的脚步和那双小脚,默默叫一声:奶。

邱林青从灶火过来说,只顾下饺子,忘记放炮了,让芮天放拿出一长挂鞭炮放,足足响了一袋烟工夫。鞭炮声更密集了,芮天放端着碗准备出去看热闹,邱林青不让他出门,从里屋拿出两个红纸包,两边门墩上各放一包。芮天放更觉奇怪了,问红包里包的啥,“木炭。”“包木炭干啥?”“放到门口,来年日子过得红火,你算是咱家里一口人,放木炭前你得在家里,要不就不团圆了。”芮天放不敢再问了,过年规矩多,忌讳也多,有些能问有些不能问。咯嘣,他咬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捂住嘴吐出来,是枚银元。邱杨氏笑呵呵地瞅着芮天放,怜爱地说:“天放,饺子是银锞子,面条是钱串子,两锅饺子就一个银元,你吃到了,数你有福,来年能挣大钱。”芮天放也听人说过,谁吃着银元饺子谁有福,他傻傻地瞅着奶奶笑。邱林青明白,娘故意把这个饺子盛进天放碗里,却装作惊喜,“天放,我快吃两碗了也没吃着,你一碗没吃完就吃着了。”芮天放笑得合不拢嘴,为了让奶宽心,故意用小伙计的口吻说:“我跟着叔好好干,生意越做越红火,挣钱多了,一定孝敬奶。”

“有这份心就中。”邱杨氏心满意足地笑了。

“来年好好干,挣钱多了把你奶也接到汉口去,让她见见大世面。”邱林青顺着芮天放的话题说。

“我跟着叔一定好好干。”

“你看我多大能耐?连县城还没去过哩,哪敢去汉口?”在老人想象中,汉口是了不得的大城市,远得跟天边一样。

“奶,我背你去。”

“哪敢让你背?累伤了就不长个子了。”

“过了年我又长一岁,有劲了,能背动奶。”

“唉,我这一把年纪,今晚脱了鞋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穿上。”

“娘,大过年的,别说不吉利的话。”邱林青打断他们的话说,“天放,我给你发压腰钱①。”

“叔,我不要,我有钱。”赛秦琼已经放了榔子,芮天放兜里有钱,不赌博不买东西,没处花,前天他就想把钱孝敬奶,又怕露馅。

“有钱是你的,这是叔的心意。”

“有压腰钱腰包不空,来年财旺,腰不疼,你叔给你哩,就收着吧。”

奶说话了,芮放只好接着。

“给,这是我给你哩。”邱杨氏掏出一枚银元,她挣钱不容易,但发压腰钱的规矩不能破。

“奶,叔给过了。”

“那是你叔给的,这是我给的。”家里有孩子不给压腰钱,不兴。

芮天放接过那块凝聚了手温的银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然后放到贴心口袋里。祖孙三代人围坐在火边守岁,闲聊。夜深了,外面的炮声响个不停,柴火冒出的烟把屋里熏得暖烘烘的,三人心里也暖烘烘的。忽然,邱林青想到了韩秀雯,陡然悲戚起来,要是她在身边娘不定高兴成啥样哩,唉,不知道她在哪里,还在不在人世……唉,他长叹一声。炮声更密集更响亮了,芮天放拿出三个手脖粗的开门炮到外面放,响声震天,房子颤动。

邱林青用大铜盆端来一盆热腾腾的水,让芮天放洗脚。芮天放说:“不是守岁吗?待会睡觉的时候再洗吧。”

邱杨氏说:“天放,你不懂,老规矩说,三十晚上洗洗脚,打的粮食没处搁。你叔叫你洗你就洗吧。”

古怪的习俗让芮天放更加感觉家的温暖,他感动得差点流泪,忽然想到一个报答恩情的主意,“奶,我给你洗脚。”

“天放,我这臭脚咋能让你洗?”

“我给你洗,奶。”芮天放坚定地说。

“不中,不中,我自己洗。”

“奶,我给你洗。”芮天放端起铜盆蹲到邱杨氏面前,伸手解她的黑色裹腿。

邱杨氏还要挣脱,邱林青说:“娘,让天放给你洗吧。”

芮天放一圈一圈解奶的裹腿,把小脚放到怀里,脱袜子。奶的脚很小,脚被裹得变了形,四个脚趾头压在脚掌下面,瘪得像压扁的葱,粘连在一起,只有独独一根大拇指是直的。他又一次想到死去的奶,奶的脚也是这样,嗐,老人受一辈子罪快到子时了,邱林青端过一盆饭,放在佛像下面供桌上,邱杨氏跪在蒲团上磕头,芮天放也连忙跟在后面磕头,磕了头才敢问。邱杨氏说,那叫隔年饭,是年年有剩饭,一年到头吃不完,今年还吃去年粮的意思。芮天放又问,米饭咋用小米和大米一起煮哩,邱林青接过来说,那叫“黄金饭”,意思是有金有银,金银满盆。芮天放瞌睡了,熬不到天亮了,钻进了被窝。(未完待续)

『添加到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