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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迪威送走杜聿明之后,又独自回到沙盘前面,暗自运筹“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具体作战计划。很快,他的思路又集中到“欲要收复仰光,必须打胜同古会战”上来了。另外,他清楚能否胜利完成同古会战,主要取决于扼守同古的中国远征军——第五军的主力部队第二○○师的实力。尽管杜聿明乃至于他所信赖的王参谋一再声称第二○○师是第五军看家的部队,并在同日本的作战中立有赫赫战功,现任师长戴安澜将军如何指挥有方、作战勇敢等等,他还是相信中国的一句俗话:“百闻不如一见。”他依据“战争的基础是军队”的理论——自然也是为了确保同古会战的胜利,决定于翌日——三月十五日清晨飞赴同古,亲自去前线检阅一下第二○○师的作战实力,当面考察一下名气很大的戴安澜师长。

戴安澜,号海鸥,一九○四年生于安徽省无为县凤和村一个耕读世家。他后来投笔从戎,考入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三期,而后参加北伐、长城抗战,屡建功勋。抗战爆发之后,他率部转战华北疆场,继之参加台儿庄会战、武汉保卫战,强挫顽敌。不久,他奉命接替杜聿明出任第二○○师师长,率部参加震慑敌胆的昆仑关大战,身负重伤,不下火线,被赞誉为“当代之标准青年将领”,国民政府颁授他四等宝鼎勋章。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他于一九四二年三月一日接到驻缅英军的电话通知,要他速赴缅甸腊戍,接受蒋介石召见。第二天黎明,他赶到腊戍,蒋介石命令他当天将一个团开到腊戍,其余各团进驻平满纳、同古。这天,该部官兵高唱戴安澜作词的战歌《战场行》,以“不愿做亡国奴”、“誓师奋斗”的英雄气概,风驰电掣般地开进了缅境。

远征途中,戴安澜豪情满怀,感奋不已,即兴赋吟七绝两首:

策马扬鞭走八荒,

远征大业迈秦皇;

誓澄宇宙安黎庶,

手挽长弓射夕阳!

万里旌旗耀眼开,

王师出境夷岛摧;

扬鞭遥指花如许,

诸葛前身今又来!

第二○○师胜利抵达腊戍、同古。这时,后续部队仍在国境内。蒋介石在召见戴安澜的时候,问他孤军深入是否可以坚守,戴安澜坚定地回答:

“此次远征,系唐明以来扬威国外之盛举,虽战至一兵一卒,也必死守同古。”

日军占领仰光之后,分中、西、东三路向北推进,企图在雨季到来之前会师曼德勒,占领缅甸大部国土。为阻止日军继续北进,戴安澜派遣第五军摩托化骑兵团和第二○○师五九八团步兵第一连,进入皮尤河一线担任警戒任务,掩护英军撤退。

三月十五日,戴安澜奉命赶到同古开道机场,迎接史迪威一行,随即一同看望部队,查看地形和防御设施。

史迪威是一位严于军事训练,并和下级官兵同甘共苦的将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有点像我国著名的“丘八将军”冯玉祥。他到达前线后,从不让戴安澜师长为之讲解,而是身体力行地亲自考察。他“每到一处,首先走到正在紧张施工的士兵中用汉语同官兵攀谈,考察部队的士气;很仔细观地察工事的强度、射界、隐蔽伪装、交通联络设施及阵地前的障碍设施与夜间射击设备;还经常登高四顾,研判敌人的进攻路线。他认为第二○○师不但士气旺盛,而且防御阵地选择适当,兵力配备和火网编成得当,工事进展很快,战斗准备充分,心里很高兴”。之后他猝然把脸色一变,像个考官似的问道:

“戴师长!时下是敌强我弱、敌众我寡,你打算采用什么作战方针迎敌?”

“简单地说,我计划采取深沟高垒、坑道贯通,广设埋伏、多用奇袭,诱敌深入、近距急袭,利用夜战、短程突击的出奇制胜战术,和在一百米内消灭敌人的作战方针。”

史迪威对戴安澜的回答极感兴趣,倍加称赞。他情不自禁地拍着戴安澜的肩膀啧啧而道:“你是个好师长,你已深得我心,有你守同古我就放心了!”旋即他对接受检阅的部队又激动地大声说道:

“你们是我的好部队。我要带你们去收复仰光,还要同你们一道进入东京,那将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接受检阅的下级官兵从未见过这样高的外国将军,更未听过黄头发、高鼻子的外国将军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而且全是鼓动打日本的中国话,因此都深受感染,很是激动,不约而同地发出“打倒日本鬼子,最后胜利是我们的”的欢呼声。史迪威一听更是激动万分,他再次对周围的官兵高声说道:

“我要用事实向世人证明:中国军人不但比任何盟国军人毫无逊色,而且会胜过他们。那时我就死而无憾了!”

史迪威从同古前线返回梅苗的路上,就从过度的兴奋中平静下来。为了确保同古会战的胜利,必须把集结在中缅边界芒市东西地区的第二十二师、第九十六师尽快运抵同古,参加会战。然而如何才能完成近两万名军人及辎重的运输呢?唯有英方派车接运。为此,他决定再次拜会亚历山大将军。

也可能是史迪威刚刚从同古前线回来的缘故,他走进设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弗莱格斯塔夫大厦内的英军司令部,看见“大厦里摆着盛满啤酒的银杯,随时准备招待宾客”的气派是那样反感!他认真地巡视了一遍参加会见的成员:“司令部里有一名上将、一名中将、五名少将、十八名准将和二百五十名参谋军官”,可“他们指挥着一支已经逐步缩小到不足一万五千人的陆军部队,即两个师和装甲旅所剩下的部队”。从他们那装腔作势的高傲的派头,绝对不会想象到他们所率领的部队被日军打得连招架之功都没有,只会望风逃命或打着白旗投降。他禁不住打心底生出一种鄙夷、蔑视的情潮。假若不是碍于对方是盟国的同僚,他真想把这些英国将军们痛痛快快地大骂一通,然后再撤职查办或关禁闭!

“史迪威将军!”亚历山大将军可能从史迪威那严峻的表情中看出了文章,他有意带着漠然的口气抢先说道,“你的‘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计划准备好了吗?”

“用中国人的话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史迪威也用不屑的口吻答道。

亚历山大虽然来缅甸不足十日,却已从英军的溃败或曰日军的胜利中赞同了韦唯尔将军“弃缅保印”的战略观点。从根本上讲,他不相信自己能够领导英军打败日军,收复缅甸。加之,他的灵魂深处寄生着顽固的殖民主义思想——瞧不起中国人,他决不相信史迪威能领导中国远征军在缅甸干出惊世之举。所以,他有意地问:

“将军欠的东风指什么?是来自中国的,还是来自我们英国的?”

“都有,但主要是来自贵国的。”史迪威打量了一下愕然的亚历山大,开门见山地说,“具体讲,我就是来向将军阁下借东风的。”

“噢!”亚历山大耸了耸肩膀,作了个可笑的滑稽状,“说说看,我手中的东风都会无保留地借给你的。”

“我请将军阁下派出足够的车辆,把中国的第二十二师和第九十六师运至曼德勒以南一百三十英里处的平满纳地区,支援第二○○师发起同古会战。”

“请将军放心,没问题,我会准备足够的车辆的。”亚历山大说罢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蒋委员长他……”

“请放心!我今天已电请蒋委员长,他准调参加同古会战的部队。”

“好,好。”亚历山大得知中国部队调动的消息后,“感到很满意”。因为从此以后,在缅甸阻止日军北犯的就不单单是英国一家了,所以他笑嘻嘻地说道:“将军阁下,还需要向我借同古会战的东风吗?”

史迪威深沉地点了点头。他明白所谓同古会战只是在中方部队扼守的东路与敌会战。中路尤其是英方退守的西路军事重镇卑谬能否坚守,遂成了事关全局最为重要的一环。如果在同古会战期间,英方为保全实力,主动放弃卑谬,不仅东起同古西至卑谬的防线会被日军突破,而且在同古作战的戴安澜将军所部第二○○师也必将遭到日军来自西面的包抄。一旦出现这样的局面,收复仰光无望事小,日军必然长驱北进,缅甸中部重镇曼德勒也就成了日军的猎物。因此,他极其严厉地问道:

“在同古会战期间,英军能守住卑谬吗?”

史迪威这样的问话无疑是在当面辱骂英国军队。亚历山大闻之猝然变色,用非常尖刻的口吻答道:

“我看将军应当首先关心中国军队能否守住东路的同古,然后再来过问我英军能否守得住卑谬。”

史迪威闻之怒火猝起,真想拂袖而去。但他还是用理智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因为他想到了同古会战的全局,只能协同对敌。再者,他是中国战区参谋长,无权过问在缅的英军,更何况他已电告马歇尔,表示愿意接受亚历山大的指挥呢!时下虽然没有明确从属关系,他以方才的口气说话也是越礼的。为此,他客气地说了一句:“我相信英军会守住卑谬的。”遂转身离去。

亚历山大一见这情景,急忙追上前去,主动地握住史迪威的手说道:

“请放心,英军决守卑谬,与同古会战的华军并肩作战。”

史迪威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不知何故,他又想起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在英国和法国人中间,我喜欢法国人;在法国和中国人之间,我喜欢中国人。”等他再次想到和亚历山大的会晤时,他下意识地骂了一句:

“这些狗娘养的英国佬!”

史迪威回到司令部,接到了他派往卑谬考察英军情况的王参谋的报告:“在卑谬发现英军士气低落,军官威信大降,纪律松弛,缅甸士兵时有逃亡,战备更是马虎,势难抗击日军。”更有甚者,“仰光失陷后,他们就没有再得到过下一步行动的明确指示,他们不知道自己应该逐城逐地坚守缅甸,还是逐步撤退,或为在印度进行防御战而做准备?唯一受到人们重视而且被视为燃眉之急的工作是,在经钦邦山区的达武山口到印度英帕尔的一条长期弃用的公路上,紧急开辟一条退却道路。大家都担心将于五月中旬到来的雨季。到那时,小路将变得泥泞难行,如果没有逃生的公路,缅甸就可能成为一个大陷阱。”结论是:英军官兵考虑的不是在缅甸战斗,而是如何活着逃往印度。

当史迪威具体部署同古会战的时候,“问题逐渐暴露出来了。电台太少,通信联络很差,医疗设施不敷使用,出现了疟疾和黑水热病,史迪威的参谋人员不太胜任工作。日军的轰炸机正在逐个摧毁缅甸的城市。他们每天平均出动二百六十架飞机,而盟军只能由一个皇家空军中队和美国航空志愿队出动大约四十五架飞机”。在这种情况之下,如何实施“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作战计划呢?史迪威决定飞赴腊戍,和商震、林蔚等中国高级将领协商。

林蔚作为中国远征军参谋团团长,是中国远征军核心指挥机构的最高首长,有权协助史迪威制订作战计划,调动中国的军队。但是,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尤其是在蒋介石属下供职近二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蒋氏视军权如生命,万万不可在军事上擅权行事。他自从出任中国远征军参谋团团长始,就给自己定了一个原则:我这个参谋团长只要当好蒋介石的联络参谋就谢天谢地了!换言之,虽说有关远征军的指挥、调动在其职权之内,但他依然躬身交还蒋介石——通过电台向远在三千英里之外的蒋介石如实报告,待获悉蒋氏同意或不同意之后,他再传令执行。所以,史家对林蔚作了如下评价:

“从幕僚这个位置来看,林蔚尚能称职,但作为参谋团长——一个单独拿主意的主官,特别是在蒋介石、史迪威二人十分矛盾的情况下,他显得无所适从了。”

林蔚听了史迪威制订的“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战略计划之后,认为这一计划的本身是可行的,虽说他作为参谋团长还能提出一些锦上添花的修订意见,可他清醒地知道若想付诸实施是极少可能的。这是因为史迪威初来乍到,热情极高,而他则太清楚英国人和蒋介石对缅甸之战的立场。时下,史迪威催促甚急,又容不得他向远在山城重庆的蒋介石报告讨令,故他圆滑地答说:

“像这样重大的军事决策,我等很难——恐怕也不适宜擅自做主。”

“为什么?”史迪威突然瞪大了眼睛,愤怒异常地盯着林蔚。

“这不仅有个授权问题,更重要的是还有个和盟军——主要是和英军协调的问题。”

“我是委员长的参谋长,还需要什么特别的授权吗?再说,我已经和驻缅英军司令亚历山大将军谈好了嘛!他当面向我作出保证:英军决守卑谬,保证中国远征军的车辆运输,与同古会战的中国军队并肩战斗。”

林蔚听后暗自好笑,但又不能抬出蒋介石来和史迪威对擂,只好打英国这张牌:

“中国人——起码我个人是不相信驻缅英军司令亚历山大将军的许诺的。只要史迪威将军研究一下历史就知道,他们英国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向来是以牺牲我们中国为代价的。”

商震作为中国缅印马军事考察团团长,很早就清楚诸国在缅甸的真正立场了。所以,他对史迪威决心和日军在缅甸决战的意旨深表敬意的同时,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那就是史迪威将作为替罪羊被抛弃在缅甸角逐的疆场上。他或许是为了所谓的良心——既不能戳穿林蔚的难言之隐,又不愿异国老友史迪威背负缅战失败之责,终于打破沉默,深情地说道:

“林团长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们在这儿是讨论不出个结果来的。”

“商将军,”史迪威有些发火了,“请问我们去什么地方才能讨论出个结果来呢?”

“我陪你飞回重庆,当面向委员长讨个结果。”

史迪威出于无奈,只好在商震等人的陪同下北飞重庆。可是他的思路依然滞留在和林蔚的争论上。很快,他又从斥责林蔚发出这样的自问:“他为什么敢于强词夺理争辩,甚至推翻和杜聿明将军等议定的‘同古会战,收复仰光’作战计划呢?”待到他再次想到商震说的这句话:“当面向委员长讨个结果”,他豁然开朗,啊!问题原来出在蒋介石的身上。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中国的牵线木偶戏,暗自说道:

“坐镇缅甸的林蔚只不过是台前的木偶啊!”

史迪威清楚了蒋介石的真实身份之后,遂对这中国战区最高统帅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当他由林蔚的身份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时,又很自然地发出了这样的自问:“难道蒋介石也想让我做他的台前木偶吗?”为此,他对蒋介石的情绪由反感变成愤怒了!因为他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污辱。他无比轻蔑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在说:

“我即使斩不断你手中的线,你也别妄想把我当做手中的玩偶来耍!”

这充分体现了史迪威那独有的军人性格——刚愎自用和敢于向强权挑战。可是,他决不会想到蒋介石也有着类似的军人性格——独断专行和一定要征服对手。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蒋、史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除去中美之间利益不同的根本矛盾之外,他们二人性格的冲突也注定了这场悲剧必然发生。

史迪威早在二十年代在华工作期间,就从冯玉祥、阎锡山等友人的口中知道了蒋介石为政不廉、拥军为王的事情了,用美国人的标准看蒋介石,他是不会得到好的印象的。就在十多天前和蒋介石会谈期间,他也听说了美国在山城的“中国通”——尤其是驻华大使高斯对蒋介石及其国民政府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甚至仇恨”的情绪。他们亲眼见到“重庆生活之艰苦,环境之肮脏,衣食之昂贵,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只有夏天湿热的气候和一年四季不停的阴雨还和过去一样。在轰炸中幸存下来的房屋破烂不堪,摇摇欲坠。夜间鼠害猖獗,拥挤使这个城市更加污秽,到处都弥漫着臭气。职员和工人拿不到足额的工资,营养不良”。在美国记者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在中国,除了财政部长以外,没有一个胖子。”

面对通货膨胀,蒋介石不仅不加以控制,反而毫无计划地滥印钞票。官吏们乘机大发横财,终日山珍海味,与下层人民形成了鲜明对照。一位美国人写道:“国民党已经焦头烂额了,其建党宗旨早已化为乌有。他们像末代清廷那样,只想如何保住权力。”而蒋介石“对不断扩散的政治溃疡病视而不见”,“用他的威望和高超的政治手腕把国民拢合在一起”,“以逃避现实的态度,勉强维持着残局”。对此,史迪威说了一句名言:

“蒋介石是二十世纪最狡猾的政治家,他必须这样,否则就无法生存。”

而今再次北上“朝圣”的史迪威的主导思想是:他必须放弃对蒋介石的一切偏见,设法说服蒋氏赞成“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作战计划。唯有如此,他才不虚这次出使中国之行。更为有意思的是,他主观地认为唯有完成“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作战计划,作为中国战区最高统帅的蒋介石才会脸上有光。因此,他对这次会见“二十世纪最狡猾的政治家”蒋介石,还是满怀信心的!

史迪威与商震一行于三月十七日下午两点三十分飞抵重庆机场,旋即驱车来到下榻处。史迪威知道商震眷属留居山城,遂通情达理地说道:

“先回家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吧!”

“不!先国后家是所有军人恪守的信条。”商震说得非常严肃和认真,“我先联系你和委员长会晤,接下来还要和军事委员会的要员联系,希望有更多的人支持你的作战计划。”

史迪威听后深受感动,他目送商震驱车远去,直到车子消失之后才返回自己的下榻处。他面对这空旷的房间,似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感。不知何故,他竟然想起了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个温馨的家以及妻子和儿女。可是当他想到就要会晤蒋介石的时候,他又失去了方才的自信,发出了这样的自问:

“他会同意我的作战计划吗?他又有什么理由反对我的作战计划呢?”

三月十八日的黎明,他于七时起床,用过早餐之后,独自一人回到客厅焦躁地等待,他取出心爱的烟斗,装上自美国带来的烟丝,熟练地点燃,有滋有味地大口抽着,想以此填补时间的空白。当他举目远眺窗外雾气迷蒙的长空的时候,是由于心情不好?还是想到了“如坠五里雾中”这句话?他忽然觉得自己“未来的前景十分暗淡”,使他不能不发出这样的自问:

“难道他(蒋介石)真的会反对我的作战计划吗?”

史迪威的预感是正确的。他在日记中是这样记述的:“十点三十分商震来了,我们在十一点至一点这段时间拜访了蒋介石。我们进行了激烈的争论,他每提出一个论点我便加以反驳。我们就这样不断纠缠。”但依然没有结果。他愤然告别重庆南郊的黄山别墅,驱车回到了自己的下榻处。他再次取出心爱的烟斗,大口大口地抽着,似乎每吐一口香丝丝的白烟,就会驱散笼罩在他心湖中的怒气。他正如中国古诗所吟的那样:“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上愁。”最后,他气得挥动着手中心爱的烟斗,用英语骂起了蒋介石。待到他稍许平息满腹的愤懑,又拿起笔记下了他和蒋介石的争论:

他问我有什么计划,我告诉他我打算在同古一带把这三个师集结起来。这一方案未得到同意。他坚持认为,曼德勒是形势的关键所在,他希望把第二十二师和第九十六师部署在那里,以便使那里有坚强的防御力量。我们被告知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守曼德勒。我告诉他,这将意味着第二○○师被击败,日本人将毫无阻碍地直扑曼德勒。我希望把所有的部队集中起来,在尽可能远的地方进行战斗。如果我们能集结起三个师,我们就有可能挡住日本人,而让第二○○师孤立无援就意味着失去它,以后不得不以仅有的两个师来抵御日本人。不,事情不会这样发展——他以他自己的经验给我举了个例子……我告诉他,第二○○师处于极为突出的暴露位置,应该得到增援;那是一个很优秀的师,我们不能失去它;如果让它去承受日军攻击的主要压力,那么它的士气将受到打击。蒋介石说不必为此担心,我完全可以命令该师坚守并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不必为此不安,也不必神经过敏……要做的事情就是让第二○○师尽其一切力量,独力坚守。

实际上,曼德勒毫无军事意义,作为一个防御阵地也没有有利条件。蒋从未认识到这一点,但他显然是认为曼德勒有城墙环绕,因而是个有利的防御点。他在地图上围着曼德勒画了个圈,指着它用戏剧性的口吻说:“这里是缅甸防御的关键。别管它的南边发生什么,我们必须在曼德勒部署坚固的防线,保住它。”……

史迪威为什么会生这样大的气呢?这是因为他非常赞同拿破仑所讲的“战争中第一原则,就是要求所有的部队在战场上集中好了之后方进行会战,即不管敌人采取什么行动,你都应在几天之内把你的兵力集合到一起”,“迅速是一种必要的和基本的因素,善于运动的军队必能获得胜利”等作战原则,而他并不明白蒋介石违反这些军事原则的真正原因,仅是从表象上或就事论事地认为蒋介石说外行话,不懂得“军事指挥艺术就在于当自己的兵力居于劣势时反而能在战场上化劣势为优势,时间和速度则是关键”。当他想到“同古攻势能否成功,仰光能否收复,关键就在于同日军争夺时间,竞赛速度,看谁能抢先一步,谁就能获得胜利”的时候,他再次愤怒地自语:

“这个笨蛋!连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胜利都不懂,还当什么战区统帅!”

否极泰来。商震给史迪威带来了希望之光——“商去同军令部磋商。……令我惊奇的是他告诉我,何(应钦)、白(崇禧)、徐(永昌)和刘斐都同意我的观点。他们明天将去见蒋介石,要求他给予批准。”

史迪威听后兴奋不已,他激动地在日记上写道:“令人吃惊,几个月来我的心第一次落下来,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个被缓刑的人。”为此,他“很早就上了床,几周来的第一次”。

史迪威“睡了整整一夜——自加尔各答以来的第一次,醒来时没有那种丧失了一切的感觉”。翌日——三月十九日,他决计带着进攻的姿态也就是决不让步的原则再度和蒋介石会谈——因为他的作战计划得到了军令部的认同。他记述这次会谈的口气,也体现出了他的这种进攻心态:

十一点再去见蒋介石。顽固的家伙。但他稍微让了点步。第二十二师可以去东敦枝,可以去支援第二○○师,或是在英国人失去卑谬时帮助他们摆脱困境。只能由我来指挥,只有处于十分紧急的情况下……

第九十六师必须留在曼德勒,但第六军的一个师将被派往眉谬(即梅苗)。此后另外两个师将被派到边境地区……他再次对我说,决不要让第五军和第六军吃败仗,于是我对他说,让他另外找一个能保证这一点的人来,因为我无法保证做到这一点。在战争中,我们必须竭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并面对现实。他笑了。他说他同意我建议中的某些部分,但坚持认为他了解他所谈论的事情。我告诉他,一旦战斗打响,我必须取得行动的自由,他同意了。当然,我还要受到进攻上方框框的限制……这糟透了。但情况也许会改变。我所能做的就是去试一试。

会谈结束之后,宋美龄取来了一份电文,双手捧到史迪威面前,笑容可掬地说道:

“史迪威将军,首先让我——并代表委员长祝你五十九岁生日快乐。这是贵国参谋长马歇尔将军给你发来的生日贺电。”

史迪威完全忘记了今天是自己的五十九岁生日。他双手捧着马歇尔将军发来的电文:“有你在中国,对于总统、史汀生部长和我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宽慰……”他激动得几乎老泪纵横,潸然而下。他再一看一听宋美龄那迷人的风采和甜蜜的祝福,真悔恨自己没有带来一束最美的鲜花。因为在他一厢情愿的感觉中,宋美龄是站在他一边的,似乎正是有了她无声的支持,他才敢于和蒋介石争论下去。

啊!这就是宋美龄独有的魅力。

史迪威是很欣赏中国这两句唐诗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天是他的五十九岁大寿,他很自然地会想到远在大洋彼岸的亲人——尤其是和他恩爱如初三十余年的夫人……然而他毕竟是一位想在军事上做些轰轰烈烈的事业的将军,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使华的使命以及对自己工作的检查。是日夜,他在日记上写的是这样一段文字:

我的工作有成效吗?回答:与两周前相比,已取得了决定性进展。被任命为参谋长,第五军和第六军建立了联合参谋部,以我为指挥官。当然,还有许多限制,但已不像起初时那么多了。不断的争论已使对手慢慢败退下来。反复申述自己的观点使夫人的立场也有了松动。(事实上,她还让我坚持下去。)……甚至连蒋介石也在某些问题上作了让步……如果再过一个月,防线平安无事,防守取得成功,他将考虑进攻的问题。供给已安排妥当,医务人员已发动起来,英国人知道他们必须怎样工作。中国人接受了我的地位,这近乎奇迹,一个外国人指挥中国的正规军,这在近代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史家认为:“史迪威是一流的军事家,末流的政治家。”这话是公允的。例如,他认为自己此次重庆之行打了胜仗,并自负地认为同古会战也必将取得胜利。他在山城举行记者招待会,以“情况不错,应付自如”的得意口吻昭示海内外。但是,由于他未曾料到的政治因素,就要开始的同古会战朝着相反的态势逆转了!

……

史迪威告别缅甸北飞重庆之后,戴安澜将军统帅的第二○○师就揭开了同古会战的序幕。

同古是四战之地,在仰光失守之后,它就有着更为重要的战略位置。它北通缅甸古都曼德勒,西通英军集结地普罗美,东通毛奇,交通发达,是缅甸南部锡当江与勃固山脉间的一个大平原,又是一片全无依托的广漠地区。这就决定了同古易攻难守。但是,同古一旦失守,就等于打开了东出毛奇,西下普罗美,北上曼德勒的门户,这就意味着大半个缅甸落入日军之手,而我国的西南边陲重地云南省也就听到敌人的枪声了!

同古原本是英军中路的防御重镇。仰光失守之后,英军溃不成军,他们为了保存实力,要求把同古的守军撤往离印度较近的西路普罗美。这样,防御中路同古的重任就落在了中国远征军第二○○师的肩上。

戴安澜将军奉命南下,他“先遣第二○○师附骑兵团及工兵团的一部,先头部队于一九四二年三月八日到达同古。九日,接收英军防务”。又“根据连日侦悉日寇大胆追击英军的战术,在皮尤河南十二公里处,先构筑假阵地,又在皮尤河南岸构筑埋伏狙击阵地,皮尤河北岸构筑主警戒阵地,并准备好皮尤河大桥下的爆破工作,等待敌人行至北端,即用电气导火爆炸。所有阵地都伪装得十分巧妙,不易为敌人发现”。

接着,戴安澜为了完成“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作战使命,必须首先守住仰光至曼德勒的咽喉要道同古。他确立的作战方针是:“固守同古,以待会战。”为此,他果断地下达了构筑工事的命令。从三月八日到十八日,在全体会战官兵的努力下,“防御阵地上的交通壕、机枪阵地、散兵坑,以及阵地前鹿砦障碍设备等,不但完成得很好,而且都加上了掩盖,坚固适用”。

与此同时,戴安澜依据同古易攻难守的地形特点,精心配备阵地:“第五九八团与第六○○团为第一线,第五九八团位于师的左翼阵地,第六○○团位于师的右翼阵地,守备机场。第五九九团为师的预备队,守备锡当江东西两岸。”为了使同古会战万无一失,他“不断亲率参谋长及各团团长,至营连排班阵地上作具体指导,对一挺机枪射击目标与一个散兵坑监视的方向,都作了全面的了解。战前这些准备,为我军阵地不被敌人攻破,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团级以上指挥官,对掩体内弹药的补充、干粮的准备、饮水的贮存,都作了妥善的安排”。

此外,“为了决心打好这一仗,戴师长下了一道命令,从他个人起,各级指挥官都要指定接班人。如师长牺牲,就由副师长接充,以下直到团、营、连、排、班,都必须指定接班人。这说明同古之役,我军是下了很大决心和做了充分准备的”。

就在史迪威在山城重庆和蒋介石激烈争辩的时候,戴安澜将军在完成掩护全部英军撤退任务之后,又根据日军目空一切,敢于孤军深入的特点,估计到达同古皮尤河以南十二公里处并与我守军发生激烈前哨战的日军还要北上追击,他当即命令我守军星夜撤退,埋伏于皮尤河南岸,准备阻击冒进之敌。十九日晨,也就是史迪威五十九岁华诞这一天,敌军果然采取追歼英军的姿态,以一大队轻快部队冒进。当敌军用汽车数辆行至桥北端时,全桥轰然陷落,敌车尽覆。“但敌兵仍下车企图顽强挣扎,后续车辆霎时拥塞于南岸公路上。这时我军枪声四起,埋伏的机枪从尾到头,反复射击,打得敌军落花流水,向公路两侧逃窜。企图顽抗的敌人,多被智勇双全的我军王若坤排长予以消灭。敌后援不济,大部被歼,仅有少数向森林内逃窜。”

我军乘胜搜索敌人尸体,发现击毙敌人中有联络军官一员,“虏获地图、日记、望远镜、文件、武器、车辆甚多”。证明敌军原企图分三路向曼德勒进攻。“午后敌人增加兵力,� �以步炮联合向我皮尤河警戒阵地进攻。这时我骑兵团已完成任务,转移至后方既设阵地,皮尤河岸仅留少数狙击兵,迟滞敌人前进。战斗至深夜,撤回既设阵地。”

也就是在十九日深夜,杜聿明收到了蒋介石的密电,大意谓:同意集中第五军三个师的兵力,与北犯的日军在同古决战。这时,杜已从敌人缴获物中“明了敌情及敌人整个战斗计划”,他“判断当面之敌最多不会超过两个师团,就下决心照蒋介石指示,集中我军主力,击破当面敌人,进而协同英军收复仰光”。遂于三月二十日开始了为期十二天的同古保卫战。

日敌“自前日受我伏击后,行动极为谨惧。先头以步骑联合约五六百人,向我军广正面搜索前进。当其发现我军在鄂克春有既设前进阵地,随即展开一联队附山炮四门,向我攻击”。

翌日——三月二十一日,时在重庆的史迪威获悉同古会战开始的消息之后,内心的兴奋是他人难以理解的。因为他来华不足二十天,已历经千难万阻,说干了唾沫,磨破了嘴皮,终于促成在英军溃败的战场上发起了“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反攻壮举。当他想到希特勒、墨索里尼继续扬威于欧洲战场,而美国和英国等盟国部队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之际,他却在缅甸战场上即将创造奇迹,他那激动的热血就要沸腾了!他驱车赶往机场,恨不得马上就回到缅甸同古决战的前线,看一看他所喜爱的第二○○师官兵是如何痛歼“这些狗娘养的日军的”!

史迪威作为一名战略家,知道要在战场上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必须确保盟军在“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全过程中始终掌握着制空权。他暗自计算了一下盟军——主要是英国皇家空军和陈纳德将军的航空志愿队留在缅甸战场上的全部飞机,认为完全可以确保战役初期的空中打击力量。但是,随着缅甸战场不断扩大,盟军必须加强空中作战能力。靠英国人吗?他们连保卫本土的飞机都是由美国提供的。怎么办?必须把希望寄托在改造陈纳德的航空志愿队,将其纳入美国空军正式编制上。想到此,他很自然地想到陈纳德因未取得驻华空军司令之职正在闹情绪。为了安抚陈纳德的权力失落感,他决定在昆明停留和陈纳德相见,“约定五月一日(航空志愿队)投入战斗,安排好了空援事宜”,之后于下午三点二十分飞离昆明。

史迪威回到腊戍,立即召见杜聿明,询问同古会战的情况。当他获悉“昨天第二○○师包围了一支很大的(日本)巡逻队,消灭了他们”以后,非常激动地说:

“好!初战获胜,是个不错的兆头。”

杜聿明知道为确保同古会战的胜利,单凭第二○○师官兵奋勇作战是不够的,必须尽快把第五军另外两个师——新编第二十二师和第九十六师运抵会战的前线,有力地支援第二○○师。虽说亚历山大将军已应允提供火车、汽车等运输工具,但能否兑现尚是个未知数。所以,他不无担心地说:

“同古会战的成败,全部取决于英方能否以最快的速度把另外两个师运抵前线。”

“请放心,”史迪威大包大揽地说,“这件事全都包在我的身上。”

“恕我直言,我看将军是指挥不动英国军队的。”杜聿明感到事关重大,不得不坦言相告,“英军已成惊弓之鸟,指挥系统失灵,莫说让他们提供运输工具,就是答应提供的空中保护我都表示怀疑。”

史迪威听了这相当悲观的话,虽说也难否认这是事实,但此时此刻他更多地认定这是中英之间互不信任的结果。他沉吟片刻说道:

“有关运输问题和盟军空军参战问题,交由我去处理。”

史迪威为了坚定杜聿明打好同古会战的决心,又补充说道:“明天一早,我就去见亚历山大将军,要他必须兑现英国承担的义务。”

杜聿明勉强地点了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立即赶赴同古前线,协助戴安澜将军指挥同古会战。”

“好!”史迪威当即紧紧握住杜聿明的双手,有些激动地说道,“你在前线督战,我在后方协调,只要前线和后方同心协力,胜利就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史迪威对战争态势的估计过分乐观了!就在他和杜聿明高谈阔论“前线和后方同心协力,胜利就一定是属于我们的”之时,灾难突然降临到盟军马圭空军机场。

马圭机场在伊洛瓦底江边,位于卑谬以北一百英里处。二百架日军飞机袭击了这个机场,英国“皇家空军和美国航空志愿队停在地面的飞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收拾残余部队撤到中国境内的垒允”。英国“皇家空军中队敷衍地打了两三次仗,结果损失惨重,残余飞机退回了印度”,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参加过空战或侦察。“美国航空志愿队将损坏的飞机拼凑修补起来,为争夺局部优势又坚持了一阵。飞行员被迫在不利情况下连续作战,变得越来越牢骚满腹,难以驾驶飞机。”结果,盟军在同古会战中失去了制空权,用史迪威的话说:“现在再没有空军支援了!”

当英国皇家空军在马圭机场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史迪威和亚历山大的会晤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令史迪威震惊的是,亚历山大既不过问“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作战计划执行得如何,也不关心皇家空军被炸后的应变措施,他含糊其辞地答应调拨火车、汽车运输新编第二十二师和第九十六师后,突然提出要去重庆见蒋介石。史迪威愕然一怔,百思不得其解。他禁不住发出这样的自问:

“亚历山大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要去重庆见蒋介石呢?”

亚历山大去重庆见蒋介石的目的是明确的:索要盟军在缅甸战场上的最高指挥权。

虽说史迪威在第二次会晤亚历山大的时候,就根据马歇尔将军的意思违心同意服从亚历山大的指挥,但是,无论是英国还是美国都不曾将此作为命令下达。事实上他们二人在缅甸战场上依然是各为其主,各行其是,谁也管不了谁。就在史迪威二上重庆会晤蒋介石期间,亚历山大迭次收到英国驻华武官的密报:蒋介石决不把中国军队交给英国人指挥。加之这次“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作战计划是由史迪威和杜聿明等中国将领制订,经蒋介石批准的,而他这位被英美双方认可的最高指挥者只有从旁协助运输部队的任务,这怎么能允许呢!他决计北上重庆向蒋介石索要军权。

啊!置盟军——尤其是自己统帅的英军生死于不顾,依然想的是奢取所谓权力,这就是英国人乃至于所有视权如命的统治者们的通病!

史迪威怏怏不快地回到自己的下榻处,收到了杜聿明一份关于同古会战的通报,大意谓:“二十一日,敌增炮二门,共为六门,向我整日攻击,敌机并更番轰炸同古,我军勇猛还击。敌伤亡三百余人,攻击顿挫。我亦伤亡一百四十余人,但阵地屹然未动。二十二日,敌再向我鄂克春阵地进攻未逞,一部企图迂回,亦被击退。全日炮战激烈。”最后,通报“请求盟军克日派出强大的空军,支援我固守同古的第二○○师官兵”。史迪威阅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翌日——二十三日清晨,史迪威和杜聿明通了电话,获知戴安澜将军为了誓死固守同古,胜利完成任务,带头写下了如下这份遗嘱:“余此时奉命固守同古,因上面大计未定,其后方联络过远,敌人行动又快,现在孤军奋斗,决心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为国战死,事极光荣。”史迪威听后一阵热流打心底涌起,两眼禁不住潮湿了,模糊了……

“杜将军!同古前线最缺什么?”

杜聿明十分沉重地告知:“军队医院医务人员不足,设备很差。由于缺乏公路和救护车,担架员尽力把伤员从战场上抬下来,能抬多远就抬多远。有的伤员只能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有的则死在倒下的地方。”最后,他近似凄楚地请求道:

“史迪威将军!为了不让死难士兵的父母咒骂我是敌人,请多派些红十字会员来吧!”

“请放心!我一定设法解决急需的药品和医务人员。”

事有凑巧,一位名叫戈登·西格雷夫的医学博士前来要求效力。他是美国浸礼教会派到缅甸工作的外科医生,已经在缅甸生活了多年。他不是正统派,为人刚毅、坦率,有献身精神,只是有点像史迪威那样为人苛刻,厌恶虚荣。他在掸邦建立了一个医院,并培训了一批缅甸护士。他表示愿意到同古为中国第五军提供医疗服务,“在快节奏的战争中,他与史迪威只进行了简短的交谈,便取得了相互理解和尊重”。或许是他们二人性格相近的缘故吧,他们由此在缅甸战场上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史迪威虽说在上帝的帮助下解决了医药和医务人员问题,可是他一想到自己这个堂堂的中国战区参谋长兼同古会战的最高指挥官无力调动军队,仅仅在司令部里找医生和药品,真是怒火不打一处来,可又无力改变这一状况,他唯有仰天长叹,说了这样一句自责的话:

“我是个鸟司令啊!……”

是因为过分焦躁?还是由于缅甸三月下旬的天气太热?史迪威和戈登·西格雷夫医学博士谈过话后就大汗淋漓了。这时,他才想起清晨起来应先洗个澡——这是欧美诸国人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正当他走进浴室宽衣解带,打算先上厕所,然后再痛痛快快地冲个澡的时候,远方隐隐传来了隆隆的飞机马达声,他犹豫了片刻,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管他呢,就是死也留个干净身子!”旋即若无其事地准备小便。

“史将军!快穿好衣服进入地下室防空!”

伴随着敌机越来越近的隆隆的马达声,室外又传来王参谋焦急的呼唤声。同时,司令部的庭院里又猝然响起了防空的枪声。史迪威一听这枪的响声,惊诧地问道:

“王参谋!是谁在院子里用布朗式轻机枪打飞机?”

“报告!是梅里尔少校和一位不认识的英国的陆军中将。”

史迪威听后一怔,遂大声地说了这段史有所记的话:

“告诉梅里尔少校,这帮狗杂种在我解裤子的时候打上门来,等它们再飞回来的时候,我会去帮助他。”

这位英国陆军中将叫威廉·斯利姆,他是随亚历山大将军从中东调来的,出任英军新编第一军军长。他是个职业军人,斗志旺盛,很想在缅甸战场上一显身手,有所作为。当他听说史迪威准备在同古发动反攻之后,当即问联络参谋梅里尔少校:

“史迪威的目标是什么地方?”

“仰光!”梅里尔少校一本正经地答说。

“去告诉史迪威,他可以把我算在内。”

就这样,斯利姆中将结识了史迪威将军。斯利姆也认为在同古发动反攻是可行的,但他没有多少可用之兵。他告诉史迪威:“缅甸籍士兵为家属担忧,不少人开小差,而且招募不到新兵补充兵源。空中掩护没有了。印度军队的野战炮和重型武器在锡当江损失殆尽。军队士气低落,士兵对军官的信任降到了最低点,阵地不战而弃……土匪和民族主义领袖昂山领导的游击队肆无忌惮地四处活动。缅甸农民像‘穿着长裤、头戴白帽的凶悍女仆’,他们个个腰间佩着锋利的长刀……看上去让人觉得凶狠可怕。”最后,他用力握住史迪威的双手,再次恳切地说:

“困难是很多的,但在你积极主动的进攻之下是可以克服的。不要忘了,在收复仰光的战斗中一定要把我算在内。”

史迪威总算碰到了一位“好样的将军”,他激动地抽出双手,紧紧拥抱了斯利姆中将。

不久,史迪威的参谋人员报告:“同古受到攻击,杜(聿明)感到担忧”,他再次要求把新编第二十二师和第九十六师尽快运抵前线,支援固守同古的第二○○师。但是,史迪威再一追问负责运输的英方,获悉“因缅甸铁路未行军管,兼之自三月二十一日英军空军在马圭覆灭后,日军飞机更加肆虐,对重要城市、交通枢纽、车站、机场、铁路、公路频频轰炸,铁路员工相率逃亡,火车运输陷于停顿,以至第二十二师除第六十五团由平满纳改乘汽车于二十四日到达叶达西外,师主力仍在平满纳、央米丁地区候车”。他听后“十分焦急,又十分生气”。当他再想到亚历山大将军的承诺,只有借大骂“英国佬无能而且滑头”排解自己满腹的怒气;当他再一想蒋介石对缅甸战役的态度,遂又“怀疑廖耀湘可能受到蒋介石的遥控而有意迟迟其行”。怎么办?他沉吟片时,大声命令:

“王参谋!立即准备车辆,随我赶到平满纳火车站实地视察。”

“太危险了!”王参谋极力劝阻,“缅甸人最恨英国佬,如果他们把你当成英国人……”

“那也没有关系!”史迪威拔出腰间供自卫用的手枪,“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它是吃素的吗?”

“可缅甸人不会当面和你一对一地决斗,他们躲在暗处打冷枪!”

“那就碰运气吧!”史迪威有些得意地笑了,“别担心,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碰上日本飞机怎么办?”

“我不是说过了嘛,我的运气一向不错,日本鬼子的飞机是炸不着我的。”

王参谋无奈,只好遵命调来了军用汽车,准备好了武器,随史迪威出发上路了。

史迪威驱车沿着拥挤不堪的公路艰难地爬行着。他沿途看见村庄在燃烧,越来越多的难民堵塞了公路,牛车首尾相接,尘土飞扬,人们又饥又饿,冒着酷暑赶路。“人人都在骂铁路。机务人员大都逃之夭夭。平满纳以南已经没有火车和汽车可乘。”再者,逃难的缅甸人误以为史迪威是英国人,有的故意走在本已拥挤不堪的公路中间,任凭司机不停地按响喇叭,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无人让路。史迪威连急带气,不停地骂道:

“这都是英国佬多年来造的孽,今天却向我史迪威讨债,混账!实在是混账!”

突然,史迪威的专车后边传来了“嘀嘀”不停的喇叭声,以及有人用英语叫“让开!让开……”的喊声,其中一个女人近似下流地用英语大声吼道:“好狗不拦路,拦路不是好狗,快给我们让路吧,前边这条好狗!”史迪威听后怒火猝起,下意识地拔出了手枪,但当他准备探出车窗朝后边开枪的时候,又禁不住发出了这样的自问:“这些女人真的是英国人吗?又是谁出动这些汽车护送她们呢?……”他收好手枪,摇下汽车的玻璃窗,好奇地探出头,向汽车后边一看,他惊呆了:原来竟是美国人!对此,史家作了如下记述:

“几乎每一辆卡车上的美国司机旁都坐着一名英印混血姑娘。美国航空志愿队人员说,他们不妨把这些姑娘留在即将沦陷的城市里。大多数姑娘身穿印花布衣服,戴着美国电影明星式的摩登墨镜。她们高高地坐在草绿色卡车上。这是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人。他们沿着崎岖曲折和尘土飞扬的滇缅公路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去中国的征途。”

史迪威无可奈何地把头缩回车厢里来,当他的视线再投向车前逃难的缅甸百姓,又愤慨地自语:

“这个陈纳德不从严治理志愿人员!”

中午稍过,史迪威一行终于赶到平满纳火车站,“看到道轨上摆满了火车车厢和车头,却没有司机,也没有站长和其他铁路员工,只有第二十二师的警戒哨兵和对空射击部队。经打听方知廖(耀湘)师长和他的部队都分散在车站东南一座大庙前的森林里”。这时,又有十多架日机由南面飞来,王参谋“连忙请史迪威上车,打算开到森林里去隐蔽。他却不听劝阻继续朝车站水塔走去。因塔上有第二十二师的高射机枪,又是一个明显目标,会受敌机扫射和轰炸”,王参谋不让他去。敌机已经临空,正向车站投炸弹,王参谋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啸声向他们这边呼啸而来,不容分说,王参谋一下把史迪威推倒在地,史迪威“刚一倒下,猛地轰隆一声,一股浓烟、泥土巨浪涌向天空和四周”。几分钟声,史迪威等纷纷站起来,睁开眼睛一看,个个成了泥人。史迪威风趣地说了这句话:

“我仍完整无缺,你们少了什么没有?”

王参谋等咧嘴一笑,庆幸大难之后无恙。

这时“敌机仍在上空盘旋,还不时低空扫射并投炸弹,他(史迪威)气得直跺脚,指着敌机骂道:‘狗杂种,你别逞凶,我一定把你给揍下来。’随即向水塔跑去,一直登上塔顶,亲自指挥那挺高射机枪追踪敌机射击,果然有一架敌机被打中起火,一头栽进了满文纳东面的林山上,引起一声巨响和一团大火”。敌机离去,警报解除之后,史迪威充满自豪地说道:

“我的运气一向不错!王参谋,开车去廖师长的临时指挥所。”

史迪威一见廖耀湘的面就气呼呼地指责部队行动太迟缓,两天只移动了二百八十英里。廖耀湘也正在火头上,反唇相讥说了这段话:

“本师如果遵照史迪威将军您的命令仍然呆呆地在那里等候英方调拨火车,我们现在就一定还在曼德勒,岂能来到这里!”

史迪威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继续听廖耀湘大发对英方的牢骚:

“请将军恕我直言,眼下正是我军进攻敌军的良机,可是这样一个师一个师向前送,显然是犯了兵家的大忌。‘逐次使用不充分的兵力’是无法取胜的。”

“说得好,继续说下去。”

“必须在三四天内把一切兵力都集中到同古,从东、西两翼进攻,包围敌军于我第二○○师阵地前歼灭之,千万不可犹豫,坐失良机。”

不打不相识。史迪威立即改变了对廖耀湘的态度,马上与廖计议向同古集中兵力发动反攻的细节。当日傍晚,史迪威看见第六十四团坐上汽车出发后,才回到第五军军部住下。

史迪威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他一合上双眼,白天的所见所闻就闪现在他的脑海屏幕上,迫使他不得不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作战计划能实现吗?最后,他非常痛苦地作出了这样的结论:“有效抗击日军进攻的机会显然已经丧失。”他思之良久,遂又把这一结论通报给了美国陆军部长史汀生。

二十四日,“敌炮空联合向我阵地猛攻,另一部敌五六百人附小炮数门,由同古以西向同古以北飞机场迂回。同古机场北部由我工兵团警戒,正在破坏铁路,团长李树正仓皇失措,向后撤退;仅第二○○师五九八团的一营与敌激战,午后五时,放弃机场退守同古。是晚,戴(安澜)师长调整部署,将鄂克春、坦塔宾前进阵地放弃,集结该师主力保卫同古”。

杜聿明为了减轻日军进攻同古的压力,一方面催促新编第二十二师和第九十六师加速挺进同古,另一方面又一次地请求史迪威和英方协商,在西路重镇卑谬等地主动发起进攻,从侧翼支援固守同古的我二○○师。

史迪威这位缅甸战场上的最高指挥官,就这样被降为联络副官的角色。他无权对英军下达命令,即使有权对中国军队下达命令,还要受着远在重庆的蒋介石和近在前线的杜聿明等的制约。这是因为他的“所有命令都必须经杜聿明、林蔚和一个联络官侯将军报请最高领导人批准。侯将军带有一部和蒋直接联系的秘密电台。最高领导人批准后,再依次通过同样的渠道传下来,然后才能开始行动。此外,蒋夫人还写信给史迪威向他转达委员长的希望。信放在一个专用信箱内,由重庆——腊戍班机送到缅甸。采取这种办法的原因是因为据信日本人能够破译无线电密码”……为此,史迪威发出了非同寻常的怒吼:

“主啊,被绳索拴着的指挥官,其精神负担该有多重啊!”

史迪威决没想到英国军队是那样的无能,他们在西路卑谬一线刚一出击,就被日军切断,打得溃不成军。当他听说英军计划放弃卑谬的消息后,悲愤地仰天长叹:

“天哪!卑谬一失,同古势难坚守,精心构筑的卑谬至同古的东西防线就全部崩溃了!”

三月二十六日,史迪威听说驻于卑谬以北一百二十英里处的仁安羌的英军发生了骚乱。仁安羌有个油田,缅甸战役所需的全部油料都由那里供应。不久,又传来了更糟的消息:英国人正在捣毁油井。对此,史迪威不得不发出这样的自问:“天啊!我们到底在为谁而战?”

与此同时,同古机场丢失以后,日军以一部挺进南阳车站,占领阵地。待至三月二十八日,敌人在同古以北要点构筑阵地,企图“集中主力先消灭我第二○○师,并放射糜烂性毒气。敌我反复冲杀,我伤亡虽重,但士气旺盛。迄晚,城内阵地仍未动摆”。

同日,我新编第二十二师主力及炮兵战车各一部集中叶达西,“为了解救第二○○师,向南猛攻,至午后,攻占南阳车站四周及部分建筑物;战车并将敌炮兵阵地摧毁,获山炮一门及弹药文件甚多。但南阳车站坚固建筑物中的敌人,仍顽强抵抗,迄未肃清”。

二十九日,“我新编第二十二师向南阳车站继续攻击,敌军增援,以步炮联合反攻,敌我战斗竟日,均无进展……这一天,同古西、南、北之敌,被我军攻击牵制,对同古攻击减轻,仅有炮战。大桥以东之敌,仍对戴师攻击甚烈,似有断我同古后路,包围歼灭我第二○○师的企图”。

恰在这时,亚历山大将军由重庆飞回缅甸,当面通知史迪威:“蒋介石同意我为缅甸战场最高指挥官,你在我的节制下指挥中国部队!”史迪威听后大惑不解,黯然自问:

“蒋介石为什么同意把军权交给英国人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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