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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谢兰生69岁这年,也是在莘野67岁这年, 兰生父母、莘野父母竟一个个离开人世。四个老人都挺长寿, 李井柔与谢彬走时都是93岁,莘野妈妈是89岁, robert则已经95岁了。

于是, 兰生、莘野只剩彼此了。

谢兰生是2005年年中跟李井柔介绍莘野的。坦白后的最初两三年, 李井柔只在春节同意莘野到家里去, 不过后来, 谢兰生被官方解禁, 李井柔的负担小了,她时不时跟谢兰生出席大型的电影节, 见莘野的次数多了,对莘野的敌意也就小了, 因为莘野的的确确能把他们全照顾好。

父母走后,许是因为人类本能,莘野竟跟亲生父亲较频繁地来往起来, 时不时去看看他, 甚至时不时地照料他。谢兰生想,人是真的需要亲人、渴望亲人, 莘野也不例外。只是, 莘野生父还有子女,终究,莘野不是他带大的,两人之间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无法打破。谢兰生知道,莘野怀念母亲跟robert。莘野妈妈跟robert结婚那年34岁,已不年轻,据说,两人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备孕一直失败,莘野妈妈需要治疗,robert便劝自己妻子,说他会把莘野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后来事实充分证明他也真的不大在意。

此后,兰生还拍他的电影。

莘野已把深蓝交给他培养的新ceo,自己只当董事长了,相当于甩手掌柜。这个时候,“深蓝”不止有深蓝影业,还有许多其他业务。

于是,一身清闲的莘野总常驻片场,跟着谢导。

兰生知道,年纪大了,莘野只是不愿分开,只是想在一起,因此,基本上,兰生到哪都要带着莘野。

他拍电影直到84岁,跟黑泽明正好一样,一生拍了31部片子,也跟黑泽明正好一样。谢兰生在他的后期还能产出好的作品,比如75岁拍的《汪洋》,不过,并没有可以超越老年人的三部曲的。此外,他在圆满电影公司还监制了18部电影,培养无数新人导演,培养无数文艺观众,也改良整个行业机制,推进大的行业变革。

他这辈子,有两座金熊、两座金狮一座银狮,还有一个金像奖的最佳外语片,不过,谢兰生的最后十来部片极少参赛,只在国内跑跑影展,被发发奖项。他觉得,他没那个劲头儿去欧美影展打擂台了,太累人了,而且,兰生认为电影节的主要目的是推新人,而不是老人。

不过,他在晚年也拿到了了不少的“终身成就奖”。

因为早已公开爱人,谢兰生获奖感言的第一句永远都是感谢莘野。他常常说:

【感谢我的挚爱莘野yves shen。他从我22岁一无所有地拍第一部片开始就一直陪在我身边。】

或者,

【感谢我的挚爱莘野。我拍电影几十年了,他一直在各个方面无条件地提供支持。】

84岁开始,兰生也把工作放下了。

兰生认为他自己的这一生是精彩的。

…………

莘野不算非常长寿,88岁而已。

或者说,88岁零七个月。

终究人类无法胜天,纵横捭阖的莘总在疾病面前无能为力,病了一年半,走了。

他患的是胰腺癌。二零五几年了,这病还是癌中之王,隐藏深,进展快,因为药物很难到达治疗效果也非常差。

医生说:“要最好心理准备啊,这病可是最疼的了。”

兰生完全没想到过。

莘野比他还小两岁,一直硬朗,一直强大,86岁了还健步如飞。兰生自己可能因为电影等等太耗精神,小病不断,令人头疼,他总以为他会先走。

真的,老天喜欢玩笑。

生病期间,莘野一直非常乐观,治疗从来不说难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让兰生担心,还带兰生出门度假。到50年的金婚时,他们再次一同去了当初结婚的那个岛,带着保姆。这回,89岁的兰生,87岁的莘野,彼此笑着,又说“afteryears, i, still wishtotake you, belife partner.”

时隔50年,最终确认,对方是他此生挚爱。

不过,生命最后两三个月时,莘野感到他开始疼了,尤其是,最后的一个月,麻醉剂已失去作用,压不住了。

有人叫他回美国做安乐死等等东西,莘野立即拒绝了,他想陪着谢兰生,哪怕只能多陪一月、多陪一天、多陪一分、多陪一秒。

别人都说“不想活了”“没意思”,子女哭求都没有用,可莘野却从没想过,他舍不得,他想活,他想看着兰生,也想多陪着兰生,为此他能承受任何痛苦。

莘野从来没叫过疼。其他病友日夜翻滚、嚎叫、□□,可莘野从来没叫过。他不想让兰生难过,于是,他的头上冒着冷汗,却还是对兰生说,带着笑:“一点儿也不疼哎,我的神经比较迟钝。”

可兰生能见到对方头上豆大的汗珠儿。

莘野走的那天是个冬至。

到最后,别人替他觉得解脱,可他本人不这样想。他不觉得解脱,他还是舍不得,也放不下。

莘野对谢兰生说的此生最后一句话是:“兰生,对不起。”

他们自打1996年在一起,到现在,63年了,莘野没对谢兰生他说过一次“对不起”,因为他竟从来不曾做过对谢兰生抱歉的事,即使是迟到这样小的需要“对不起”的事,也没有过。他就只在1996年那个正月十五月圆夜前,对谢兰生说过,“对不起,我太爱你了,让你困扰了。”

只是这一回他无法控制。

而谢兰生这一辈子第二次见到莘野的泪。

还是那么晶莹,那么美。

最后,莘野死死握着谢兰生的几根手指,谢兰生则细细吻他,另一手紧抱着他,莘野想回抱,却没做到,于是兰生更加用力,亲他,吻他,直到他走。

葬礼上,兰生写了很长很长的悼词,他用莘野名字典故来形容他的一生:“伊尹耕于有莘之野。”

默默地,心怀天下。

到形容自己之时,谢兰生将《石壕吏》的两句名句顺序调换,变成了“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

…………

莘野走后,谢兰生独自过了十年。

他本以为莘野不在,他自己也马上会走,谁知竟然不是。

兰生觉得,这大概是自己亏欠莘野的,要还。1991年离开,到1995年归来,到1996年在一起,莘野等了他五年整,他要双倍还给对方。而且,平心而论,即使两人在一起了也是莘野付出更多。

兰生想,老天在让自己偿还。

莘野不在,谢兰生竟一下子对所有事都丧失兴趣,连电影也不爱看了。每天,他就端着茶碗,晒着太阳,在跟莘野的小家里,看看日记,看看相册,看看视频,回想从前点点滴滴,一下一天就过去了。

自莘野走后,他没写过任何日记,也没拍过任何照片,仿佛再也不会出现什么可怀念的经历了,一直都靠回忆撑着。

他不管做什么事都带着莘野的相片框。吃饭时,他将相片框立在自己对面,一起吃,睡觉时,他将相片框放在床另半边,一起睡。他总觉得必须看到对方的脸才能安心,他一直都未能习惯莘野不在的感觉。

有一次谢兰生要卖家里头的几样东西。他买错了。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过来看到他的背影,端着茶的背影,还有满屋子的书与dvd盘,小声儿地议论他说:“天,他好孤独啊……”

谢兰生是听见了的。他只轻轻挑挑嘴角,想:不是的,我拥有着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份爱情,曾经有,现在也有,它最动人,最深刻,不随生命的终止而终止。

不过,莘野走后两年后的某一天,谢兰生突然想到,几年后,他们两个还会再见,那时候他要把一切再次讲给莘野听,就像,不见面的四年里莘野做的那些一样。

于是,兰生开始继续记,还补过去两年间的。他戴着老花镜,颤巍巍地写,颤巍巍地画,笔下线条总有些抖。

每天要花大量时间。

他也开始重新看电影了。他喜欢电影,莘野也喜欢电影,他要代替莘野去看,而后,再见面时,把这几年的好故事一个一个讲给对方听。

而不记录的时候呢,兰生常常反复翻看,一字字地,努力记住,准备以后讲给他听。

每天傍晚夕阳西下,只要天气不是太差,兰生都去对方墓地,被保姆扶着。他絮絮叨叨,讲一天发生的事,还讲那些入骨思念,到离开时,他会亲吻墓碑上面那张照片,用嘴唇的温柔焐热那片冰凉。

他的学生每天看他。他立下遗嘱,财产捐给电影基金会,收藏捐给电影博物馆,他自己与莘野合葬。

…………

在谢兰生百岁前的那个夜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兰生一天没有休息,将这十年发生的事又细细地读了一遍。

一直看到窗外天蒙蒙地发亮,他累了,乏了,便在沙发背上靠着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间好轻好轻,毫无负担,非常舒服。他还听到一些歌声,他不知是什么歌曲,但觉得十分动听。

非常奇怪,兰生应该是闭着眼的,可是当时,他却似乎飘上半空,俯瞰自己,俯瞰一切。周围全是黑乎乎的,他如一片羽毛一样,一会儿回到□□,一会儿又再次出去,与世界隔离开了,再没有直接联系。在整个的过程当中时间好似静止一般。接着,他走过的百年人生一幕幕地交替出现,顺序就是时间,他宛如是电影观众,许多感觉再次浮现。

他三岁时第一次在亲戚单位看“内参片”。

他15岁时第一次在北影见到人拍电影。

他16岁时一意孤行填报北电的导演系。

他在赌场赢了5万,还在那儿见到莘野。

他借设备、买胶片、拉队伍、弄场地……

他邀莘野回到中国扮演《生根》的王福生。

他强人所难地叫abc lab一次完成电影后期。

他的《生根》在都灵的电影节被放映出来。

他在都灵突然收到官方禁拍的消息。

他在都灵拿到此生第一个“最佳影片”奖。

他与莘野雪中漫步,又与莘野游览都灵。

莘野对他说他爱他,他把莘野赶回美国。

……

为了能被盗版商盗,他筹拍了电影《圆满》。

在陶然亭,时隔1384天他与莘野久别重逢。

才宽演员难以寻觅,他亲自演才宽一角。

他跟莘野首次接吻,他跟莘野首次……

他醉酒后突然发现他不会有酒窝姑娘了。

他许愿说“百年偕老”,还落款了“兰生,莘野”。

他在景山的夕阳中与莘野真正在一起,还去了灯会。

在南京城他与莘野第一次地灵肉合一。

《生根》等等的盗版碟终于终于上市了。

他跟莘野在那之后有了自己第一个家。

……

他的《星河》第二次拿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他被官方宣布解禁,参加官方的座谈会。

《一见钟情》被要求改,莘野细细地鼓励他。

莘野帮他谈排片率,莘野负责电影宣传。

他拍电影15年后第一次在全国公映。

《一见钟情》是那一年国产电影票房第一。

他跟莘野回洛杉矶,他第一次见到“岳母”。

他向父母介绍莘野,他们跪了两天一夜。

……

《苍茫大地》在威尼斯拿到最高的金狮奖。

他因《白马》出了车祸,莘野在他身边掉泪。

他与莘野在la结婚,羁绊从此更深一层。

他跟大家一起办了全国艺联,推广电影……

他第一次尝试新未“网上电影”的新模式。

他资助的导演顾韵拿了圣丹斯的大奖。

……

他的《失控》被提名了金像奖的六个奖项,最后拿了“最佳外语片”。

他拍出了他喜欢的讲老年人的三部曲。

他跟莘野公开秘密,他的传记被人见到。

他跟莘野银婚那年回到海岛重新发誓。

他……

十年前,莘野走了。

再之后……

他这一生,又长,又短。

他拍了很多片子,做了很多事情,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硬说的话,就是,拍电影的日子远远不够,与莘野在一起的日子也远远不够。

可他太老了,莘野也走了。那,离开也许是件好事。

莘野说过,“天堂的人会做梦”“天堂里有电影院”“他们还能在一起”。

莘野不曾骗他过。

最后,浑浑噩噩之间,兰生看到自己前面有着一道大亮的光。

在亮光中,他又见到1991年夏天的首都机场。莘野年轻而又英俊,拉着行李箱,懒懒散散地。

兰生记得,当时自己上去问他:“来了?”而莘野的笑有些不羁。他有一双黑漆漆的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能把人吸进去,回答他说:“嗯,我来了。”

于是兰生对着亮光中的莘野走了过去。

有个什么东西试图阻止兰生,像是一道坚固的门。兰生笑笑,倏地打开那道大门,迈步进去,没有留恋。

他走到了亮光深处,也变成了22岁的模样。

而后,他对20岁的莘野说:

“莘野,在婚礼上,我发誓会爱你一辈子,直到生命最后一秒。”

“我做到了。”

(番外二·《后来(二)》 完)

【《独立电影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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