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蛮荒之地,天苍茫,地多荒。四季干燥多风,一日之内气候反复。朝如冰霜,漫天寒风割面;晌午如炽,烈日风沙刮喉。
北疆不似中原,惠风和畅,有四时之景。
在这里,没有大小城镇,只有天穹与地幔。边陲小镇,黄土为伴,夜里繁星扑朔,只能让人感到寂寥。
杨斧之即使到了军营,也没有改掉笔妖的本性。闲时誊抄,早晚临摹。各位将军不一定读过多少诗集,但是在军营里,若是他们想看,自然去季安小侯爷的帐里领。
不过季小侯爷最近可烦着,北疆的蛮子支邪部在边境线上蠢蠢欲动,镇北军主帅已经前往前线,战况激烈、血海尸山。
探子来报,支邪部一万精锐长驱直下,老侯爷为歼灭敌军,佯装战败,带五千兵士撤退,诱敌深入。
侯爷下令,让季安率五千精锐弓箭手驻扎到天堑合抱之处,用玄机重弩,设投石,弓弩,火器,将北疆蛮子支邪部的一万精锐困于险境,使其进退两难,覆灭之。
近几日将会有一场恶战。
季安跟随老侯爷征战沙场也有五年,大大小小的场面也有见过。上阵杀敌,浴血奋战,身上少说也有十数条疤,对这种情形,应该是少见多怪了。
但是,近些日子,他心里总不舒坦,好似蛇蚁噬心,七上八下。
担心有大事发生。
杨斧之身着戎衣短甲,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在这蛮荒的北疆,他还像从前一般温润谦和、从容淡定。
无非就是他是妖族,心里了无牵挂,更不关心人类打仗。杨斧之只挂念着这位名叫季安的人,何时能够将信物白玉牌取下,作妖的像他一般讲信义,真是不多了。
“季安,该盥洗了。”
杨斧之将水盆放下,给季安递了帕子。
军帐外面燃着篝火,劈里啪啦作响。
“斧之,不知为何,最近我老是心烦意乱。”
季安放下手里的军书,起身接过杨斧之手里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抹几下完事儿。
待他擦干净脸,才瞧清楚季安脸颊处有一道伤疤。虽然已经淡了,看得出原本的英俊潇洒,但驻守北疆,难免经风沙洗礼,显得他整张脸蜡黄老成,脸上也有了胡茬子。完全瞧不出来季安是个二十几岁的人。
季安看着杨斧之一脸从容,自己倒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向他抱怨:“据探子来报,镇北军明日就能抵达天堑。可我老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父亲上阵杀敌,诱得敌军深入,若能歼灭支邪部一万精锐,这到是极好,我方捷报必能威慑北疆支邪部,可换十年边境安宁。”
季安踌躇不定,在营帐中直直叹气。父亲靖安侯亲临战场已有十五日,季安作为后支,在阵营中安排粮草和操练一事,归镇北军副将师令锡管。被派遣押送去前线的兵车也是稳妥无恙,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担心中途出岔子,父亲率军孤立无援,这……”季安缄口,不敢再说下去。
杨斧之道:“季候不是派探子回报明日就能抵达天堑。你也不必杞人忧天,自乱阵脚。此番占据天时地利,若你还是不放心,让我去前方探路。”
“不行不行。”季安摆手否决,“你是不清楚如今的局势吗?派你去探路,万一被蛮子抓了,如何是好?”
杨斧之心想区区人族,能奈我何。从这里到季候处,只需一炷香时间,只要他施法,来回半个时辰便能搞定。他不知道季安为何会担心他的安危。
“不碍事,我是妖,他们就算抓了我,也不能把我怎样……”杨斧之还没说完,一把被季安拉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季安眉心一皱,极其认真地告诉他:“嘘——这里没人知道你是妖!”
杨斧之鲜少见到季安有这样的神情,一时之间呆楞在原地。
季安放开杨斧之,在侧榻上倒了两盏茶水,示意杨斧之过去。
“军营里面禁止相传鬼神论。”季安解释道,“若被有心之人知道,传了出去。我季家就得背上谋逆篡位、奸邪小人的骂名。你到时候也会被牵连……”
季安越觉头痛,撑手按了按脑袋,眯了眯眼。
杨斧之只觉蹊跷,端起手中的茶给季安,说道:“凡礼教条管不住我,你若怕季家遭难,将宣笔投入篝火,我设个假象,瞒天过海,你们家就成了功臣。”
到时候,宣笔一毁,真身得火重塑,精进修为,可入阵方境为妖。
一举两得。
季安听着,心底有股无名之火。
他与杨斧之八岁相识,心中早把他视为知己亲人,根本没把他当作妖。而杨斧之现在的话,是在提醒他,他们本是不同世界的人么。
季安怒吼道:“够了,我不会这样做的!”
杨斧之不明白季安为何突然生气,他没有再讲话。季安见他又是这副好脾气的模样,自己也拉不下脸再跟他说什么。
心想:你一副好脾气,倒显得我得理不饶人。我懒得跟你掰扯,你最好自己想明白了再说。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茶一杯又一杯的喝着。季安挑灯看兵书,杨斧之变出宣笔练字。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倒是很好。
明月照长空,夜已深,寒气袭人。军帐外的巡守兵来来回回交替三次,油灯中落了两圈灯花。
杨斧之已将把一篇赋文写好,准备起身卧榻而眠。季安季安杨斧之有所动作,在心底念叨:好小子,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我腿都坐麻了。
季安正准备接受杨斧之的道歉,都站起来了,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和自己擦肩而过,走到侧榻准备就寝。
季安的笑意僵了一脸。
没有然后了?你的道歉呢?
杨斧之将被子撑开,仰卧躺好,见季安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竟然说了一句:“季安,你明天不睡觉的吗,明天巳时三刻估计季候就抵达天堑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季安觉得他此时脸上的颜色应该很好看。起码得是红、白、青三种颜色交替出现。
哎!
“行、行、行!是我自作多情了!”季安将油灯掐灭,气鼓鼓地躺在另一边的侧榻上,和甲而眠。
杨斧之不是不懂季安对他的依赖。但是他觉得没必要。
对于人来说,数十年时光是异常宝贵,人生没有几个数十年。对季安来说,杨斧之是他终身的挚友也不为过。
可是,时间对妖来说,没什么可留恋的。功力深厚的妖能渡劫成仙,数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杨斧之是集书香卷气凝结而成的妖,他的真身是一只宣笔,倒不如说,是他受笔墨熏陶,甘愿住在宣笔中。
杨斧之望着季安的背影,神情凝重,听着季安的呼吸声,才缓缓说道。
“你的信物何时拿走,白玉牌不取走,就当我黄粱一梦,只能再陪你几十年。”
杨斧之想着从前在中原的事,他怕不是魔障了。
杨斧之看着这娃娃从小长大 ,陪他读书、写字、练武、射箭、玩耍,亦师亦友,不知道是自己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依赖他,还是他依赖自己。
帐篷外的风很大,蓬草夹杂着飞絮。篝火把炉子映得铁红,寒风呼啸,月色寂静,帐篷里倒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