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君庞大无匹的身体突然爆开来，一道道黑影从他身上逃出，一颗颗脑袋飞向四周，然后是无数眼珠，手臂，鼻子，嘴唇，一块块骨头和肌肉，那一瞬间四散而逃。

各种伪装飞走之后，露出下面一个干瘪佝偻的老头。

他左眼大右眼小，鼻孔朝天，嘴唇凸出，牙齿参差不齐，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还未进化完全的猴子，而他只有一米三左右的高度，脑袋上毛发稀疏，身体瘦骨嶙峋，与之前威严潇洒的姿态简直天差地别。

“不……不……”酆都君疯狂地大喊：“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回来，回来……”

我冷冷看着眼前可怜人：“那些本来就不是你的，不过是你将别人好的东西掠夺过来贴在身上，这才是你的真容貌，不过是一个古代好运的原始人而已。”

“愚蠢，狂妄。”

他的声音尖锐又刺耳，大小眼里蕴含着说不出的恶毒：“你根本不懂你做了什么！你毁掉了一个伟大的时代，愚者！愚不可及！”

“或许我不知道你要创造的是什么伟大时代。”我看着这个失去了伪装后的可怜时代遗老，心里一阵恶心：“我只知道，创造新时代不是依靠毁灭他人能做到的，没有北极四圣，没有王灵官，没有毗蓝婆他们帮你，你什么也做不了，不过是一个坐在王宫里的瞎子。”

酆都君恶狠狠盯着我：“无数年来的心血，你以为你现在就破坏了？愚蠢，愚蠢，看看吧，旧日的神性已经降临。”

“抱歉，如果你说的神性就是祭祀，那么可能你要失望啰，在下不才，一不下心就破坏了你的现场仪式，不好意系。”

罗立插着腰，一脸阴阳怪气：“你被马烨拖住的时候，我们这边还有两个鬼神，其中一个还是正牌的阴间之主，虽然也有一些漏网之鱼跑了，大多数鬼怪还是被救了下来。”

他指了指空中，那里悬浮着一道道千奇百怪的影子，他们被毗蓝婆控制着，朝着四处飞去。

酆都君双眼赤红：“你们……你们……”

“对不起了，老丈，虽然说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是尊老爱幼。”罗立嘿嘿搓着手：“不过老而不死是为贼，对你这种老贼就算了。”

酆都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起来脸上肌肉都扭成一团，就如老树树皮，笑声也是吭哧吭哧，像是某种野兽的低吼。

他笑得如此大声，笑容比哭还要难看，让人看不明白是最后的疯癫，还是一种自我嘲笑。

酆都君突然坐了下来，目光平和了许多：“终究是遇到了最差的结局，都在计划中，愚者终究是最难以掌控的。”

此时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平静下来，脸部也没了狰狞之感，虽然面容依旧丑陋，却并不再让人生厌。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我也就地坐下。

“执着？”酆都君奇怪地看着我：“每一个拥有自我的生命，本源上都是执着的，为了生存，为了繁衍，为了更高的价值，你不执著么？”

我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

“很多年前，我和你一样，是一个愚者。”

酆都君谈及过往，面部柔和了许多，倒像是一个小区里随处可见的怪老头子 。

“愚者的好处在于，他可以不顾一切地追寻自己的目标，就像那时候的我一样，所以我说，我们不过是镜像。你再往前走一步，就会变成我现在的模样，我们不过是过去和现在的影子。”

他回忆道：“那时候食物很难获得，陆地上有很多危险的野兽，我被一群野狼追入了海里，恰好又遇到了风暴，我抱住浮木游啊游，不知道游了多久，最后登上了一座奇怪的浮岛。大概你也知道了，那就是蓬莱。”

“蓬莱岛上什么都有，有充足的食物，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只要愿意，我可以在上面自由自在生活很久……直到我找到了启蒙树，开启了神志。”

“接下来我迅速掌握了蓬莱四岛的各种使用方法，只有一个地方没有去过，那就是归墟。”

他顿了顿：“归墟之下就是昆仑，也是后来的阴间。我从归墟进入后，就落入了阴狱，恰好十二仙人在阴间肆意妄为，就给了我机会。”

我忍不住打断：“那块可以控制神桃树的石板，你是从哪里获得的？”

“神桃树？”

酆都君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这个名字真是嘲讽，明明是一株被阉割的古代沉睡者，还被冠以‘神’之名。不过也对，它们才是这里永恒的存在。”

我听出了些许别的意味：“永恒的存在？”

“你不觉得，神桃树也好，血眼也好，这种非鬼怪之物存在阴间，完全和其规则不相融么？”

我回过味儿来：“血眼和神桃树都是那什么‘古代沉睡者’？到底这古代沉睡者是什么东西？”

“不可说，不可说。”

酆都君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告诉你，只会让他们注意到你，你就完了。最后的最后，让我当一回好人，斩断我们之间的镜像。”

我脑子里快速转动：“你是说，以前你就是被这些什么古代沉睡者注意到，所以才……”

“不笨。”酆都君嘿嘿笑，露出雪白的大门牙：“血河池里，血眼是它们的眼睛，度朔山上，神桃树是它们的手指和嘴，我听到了它们的声音，它们给予了我它们的语言……”

“就在那个石板上，是它们的语言！”我恍然大悟。

“嘿嘿，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获得了眷恋，得到了神启，却没想到，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仆人，一个手持权杖的扈从……”

酆都君仿佛终于放下，言语之间再无忌惮，这个瘦小畸形的老头盘坐在地，倒是有几分看破红尘的僧人气度了。

“你以为自己看到了真相？不，那不过是里头的一层表象，等你一层一层地拨开，你不长的一生已经走完，你依旧无法抵达那核心的隐秘之所。”

眼下他就像是一个老前辈和我传授经验，说起来的确他也算前辈，只不过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那么你会选择哪一条路？”

老人嗤嗤笑：“是低头装作没看到，还是耗费自己的一切投身进去？”

我无法回答。

这对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都已经结束了。”我说。

“不，只是你们的部分暂告一段落。”酆都君摇摇晃晃站起来，他望向四周的石柱，那些充满祭祀意味的苍白火焰依旧不曾停息。

“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们要来了，他们来了……”

酆都君眼睛陡然睁大，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事情一样。

忘川平静的水面突然沸腾起来。

一只手从水下钻了出来，扬起一大片水花。

这手只有四根手指，指头有至少一米的直径，巨大的手掌浑身雪白滑腻，就像是鱼皮，手指上没有任何纹路，只是每根指头顶端都有一只灰色的眼睛，眼瞳是漆黑的，越看越像是人眼。

巨型手掌四根手指合拢抓住了酆都君，就像是一个温柔的拥抱，轻轻朝下一拉，他就消失在了水面，再无踪影。

与此同时我脑子里突然一阵剧痛，这是黄喑所说返回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