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突然来了一阵风，吹得火把摇曳不定。那些石笋投下的影子在火光中跳跃，仿佛仿佛无数鬼魂在起舞。

段思成打了个冷战。他看到老瞎左眼上那条蜈蚣一样的伤痕，在不住的扭动，仿佛活了一样。

“你很冷？”老瞎的声音有些飘忽。

“不，你继续说。”

“刚才，我说到了那个洞穴……”老瞎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要从中获得一丝勇气，然后才慢慢说：“我们都进了那个洞穴后，却找不到那条龙了。你爷爷察觉不对，就想带人出去。可天知道怎么回事，那条龙竟绕到了我们后面，把洞口堵住了。它还引来了大量的海水，一个劲往洞穴里面灌！”

“啊！”段思成不禁叫起来。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那条龙如果能变成人形，确实有可能趁着黑暗躲起来，再绕到海盗们背后——就像段思成之前干的那样。

老瞎不知道段思成的想法，继续说：“你爷爷带着一些用刀的好手，拼命攻击那条龙，后来那条龙耐不住，终于逃走了。可我们的兄弟，却被活活淹死三十多个！我被水冲得撞到一根石笋上，就这样丢了一只眼。”

“什么？可你说，你的眼睛是被龙爪伤的！”

“都是骗人的！我为这只眼睛编造了很多谎言，比如什么白刃战，还有什么和龙搏斗……”老瞎越说越激动，突然狂笑起来：“哈哈，瞧啊！人们都惧怕我，却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根本不敢上前的胆小鬼！”

老瞎的声音在岩洞里回荡，一声比一声高，旋即又渐渐安静下来。到了最后，周遭静得出奇，只剩下老瞎粗重的喘息声。段思成觉得喉咙发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这个真相吓到了。

老瞎是个胆小鬼？太夸张了，这比他是叛徒更让人不可思议！

不知过了多久，老瞎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不知道后来的事情，因为我疼晕了过去。当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你爷爷送到了岸边。他身上都是血，身边只剩下几个人追随，他们每个人都有很重的伤。我也看到了那条龙，它已经追了过来，但它身上到处都是可怕的伤口，胸前还插着你爷爷的那柄刀……”

“你爷爷对我说：‘走吧小伙子，你太年轻了，不该死在这里’。他还冲我笑了笑，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笑容……我看着你爷爷冲向了那条龙，那条龙身上环绕着蓝色的雷电……你爷爷和它搏斗的时候，这些雷电引爆了，笼罩了整座岛屿……”

“蓝色的雷电？”

“就是这个。”老瞎再次拿出那颗半透明的小方块，“爆炸之后，我看到满天的这种东西，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它们接触地面，就钻进去，接触海洋，就融化了，还有很多落在了远方号上，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其中有一个，落在了我的身上……从此，它就和我形影不离。”

“为什么？”段思成感到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老瞎摇摇头，看了段思成一眼说：“现在你知道了，我是怎样一个人。你怎么想？”

“说出这些之后，你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了？”段思成反问。

老瞎怔了怔：“我不知道。”

“应该会好一些。”段思成说：“你把这些藏在心里三十年，没办法跟任何人倾诉。那种感觉……说实话，我很难想象。我记得你带我去看墓地的时候，你的脸色很糟糕。当时我以为你在怀念同伴，但现在我知道，你是在为你的谎言感到折磨。”

“是啊。”老瞎自嘲地笑了笑，“我一直在骗你。根本没什么老死的船员，坟墓底下什么都没有。”

“如果我是你，早就崩溃了。我一直不理解你对那条龙的执着，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对这一刻，已经期盼了这么多年。你想杀掉那条龙，或者干脆被那条龙杀死。你想要一个无愧于心的死亡——这我之前就说过了，看来我猜得一点都没错。”

老瞎沉默着，没有说话。

“但还是我猜错了一点，我曾经以为你只是因为没有成为传奇，没有得到自己应有的结局……所以我一直在劝你，放弃你的想法。但我没想到……”段思成舔了舔嘴唇，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事实并不是那样。真正的老瞎，是一个受尽三十年自我谴责的人。你回到这里，是为了赎罪……我觉得，什么话语都没法改变你的想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老瞎问。

“我想帮你。”段思成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对付那条龙。”

老瞎盯着段思成，好像第一天看到他一样。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要帮我？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你的故事打动了我。让我觉得，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我们怎样逃避，最终还要回来解决它。”段思成慢慢说着，突然问：“当年你多大？”

“什么？”

“我是说，遇到那条龙的时候，你多大？”

“十七岁，怎么了？”

“当时你还是个少年，却用半生去悔恨。我不想重蹈覆辙。况且，如果不解决这件事，我很可能死在这个岛上，也未必有什么后半生可懊悔的。”

“那你打算怎么帮我杀那条龙？”

“不，我说要对付那条龙。”段思成说。

“这有什么区别？”老瞎皱眉。

“我不认为咱们能杀死它。毕竟，那是我爷爷都没做到的事情。”段思成说，“但如果那条龙不傻，我肯定能找到共存的方式。我们可以一起找到离开这个岛的方法。”

“哈？你打算说服那条龙？”老瞎讽刺，“凭什么？”

“被困住的不单是我们，还有飞云号。”段思成目光炯炯，“飞云号上有一千人，那条龙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可你说过，那条船已经叛变了。”

“不，是莫隐叛变了！”段思成高声说：“只要联系上飞云号，莫隐就完蛋了！然后，我们再一起和那条龙谈一谈！除非它不想离开这里，否则我们根本不用大动干戈。”

听到段思成的谋划，老瞎反而沉默了。段思成瞅着他，问道：“怎么，你认为我说得不可行？”

“听起来，你又想赌一把。”老瞎终于说话了。

“我不觉得这是在赌什么。”段思成反驳，“就算像你说的，这一样还是赌博——但你不觉得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吗？”

“事实上我挑不出什么毛病。”老瞎慢慢说，“确实，这次看上去还像点样子。但……我不同意。”

“为什么？”段思成愕然。

“我必须找到那条龙！”老瞎加重语气，沉声道：“我必须用我的刀洗刷耻辱！杀掉它或者被它杀掉！”

如果是以前，段思成一定大骂老瞎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但他已经理解了老瞎，知道那条龙是老瞎心中的一根刺。这个刺，只能用对方或者自己的鲜血来软化，不可能被言语所打动。

因此，他没有再劝。但他原本想说出冯星的事情，此刻也闭口不言。他不想因老瞎的行动，打乱了自己的谋划。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当然是继续找下去，直到找到那条龙。你呢？”老瞎看着他，“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和我一起行动了？”

若在以前，段思成巴不得有一位高手在身边保驾护航。但此时此刻，他确实不这么想了。听完了当年的隐秘，段思成终于有了自己的全盘想法，他又从老瞎的故事中汲取了力量，他不想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我想自己试一试。”段思成回答。

“祝你赌博成功。”老瞎点点头。他把长刀挽了一个花，重新插在腰带上。然后举着火把一步步向洞穴另一头走去。

“老瞎！”段思成忍不住叫了一声。

“后悔了？”老瞎停下。

“我只想说一声——保重。”

“哈！”老瞎没回头，拍了拍腰间的长刀。他越走越远，火光越来越暗淡，终于消失在黑暗中。

段思成再次孤单下来。但此刻，却不再那样恐惧。他捡起甲士丢掉的火把，用火种重新点燃。接着，他又拾起一把剑，在手中呼呼舞动几下。武器给了他一种信心，让他觉得自己充满力量。

但他知道，这力量并非来自刀剑，而是来自于内心。他从未这样完整的考虑过一件事情，也从未这样强烈的想要完成它。

没错，他曾经想要发财。但那些想法都是空中楼阁，并无详尽计划。于是，那种强烈的欲望只能驱使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真正在做一件事情，也真的想做一件事情。他更加理解了老瞎为什么永远一副打不倒的样子——那是正一个永远坚定信念和正确目标的人应有的样子。

“让我看看吧，我能做成什么样子。”段思成喃喃自语。他举着火把，向岩洞另一头走去。

——他的步伐从未如此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