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畴沙洲乍看呈椭圆形，上边除了齐膝深的杂草和吹刮不息的冷风外，大体还有两件东西，一是大名鼎鼎的胥川镇公会，一是不大热闹的珀畴商业区。前者正好坐落在沙洲中轴线上，大概有不偏不倚的意思，而后者的水泥地面稳稳妥妥地覆盖了沙洲东部，几乎有点实力的老字号都会在那儿盘下一家仿古小店，曾经的俏贵人成衣店就有分店在其中。此外，剩下的就堪堪仅是西边一片荒草和其中三五算得上是古迹的残碑断垣了。

说白了，就是一荒凉地方，入夜了亮起来的万家灯火绝对壮观也绝对没人气。入夜的镇公会和商业区没什么人，按规矩顺手留一盏长明灯免得闹狐狸，该下班的下班，该关店的关店，还留着干嘛呢？所以说，灯如繁星和人声鼎沸两种状况同时出现是诡异到一定程度的，特别是在几乎没有人烟的西边，当夜幕降临时就只能黑乎乎的一片小天地，一点点火光都是反常的。

珀畴商业区西站到了的女声机械地响起，车门吱呀一声打开，有点冷的夜风马上灌了进来。我钻出公车，看后车灯消失在夜色里，抬抬手，接住几丝飘下的雨，转身踏进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仿古商业区，长街旁大红灯笼里边的灯泡滋滋一闪，像是挤进一张看不见的水膜，人声扑面而来，长街还是长街，没变过一块招牌，只不过青石街面上泛着薄雾和狐火，那些开铺的、挑担的、抬轿的、拉车的全成了着秦衣的狐狸。

进了狐狸的国度，一时间恍若隔世。

蓦地，一只穿秦衣单袖的小狐狸扯扯我的下摆，用古俚音轻声问我要不要菘蓝或者蓼蓝，淡青色眼眸湿润而明净，淡青色皮毛让我想起亭山早春的草色，尾尖一抹雪白是藏在松叶间的寒意，和满街五颜六色的大小狐狸都不一样，少了许多烟火气。

小狐狸个头不高，才及我腰。它冲我展示自己沾了蓝色染料的细小爪子，四根手指搭成一个框，献宝似的举给我看，天真地说这样就可以看见气运。

可惜，我对狐族的幻术不感兴趣。

见我无动于衷，小狐狸明亮的眸子黯淡下来，成了两只浑浊的玻璃球，尖耳朵耷拉下来，无精打采地贴在头顶，发出可怜兮兮的吱吱声，显而易见地沮丧了。

“你不考虑说人话吗？”捏捏它软乎乎的肉垫子，指尖染上些许蓝色，我故意没说俚音，想逗逗它，“或许你该推销一下，打个九折或者买一送一？”

小狐狸的青眼珠瞬间亮了，炯炯有神地盯了我一会儿，尖嘴巴开开合合，涨红了脸颊终于说出一句结结巴巴的国语，“买，买吧。”

“你没有打折，也没有买一送一。”我不依不饶，用指尖碰碰它的湿鼻子，弄出个滑稽的蓝鼻子，“呐呐，再说几句。”

“呜？”小狐狸歪歪头，抖抖尖耳朵，一脸呆萌样，摆明是听不懂我的话。微微一叹，我又捏捏它意外软绵的肉垫子，摸摸它外露的锋利爪尖儿，想着下一步就是弹弹额头了，一只有点婴儿肥的小手啪一声狠狠打掉我的爪子。

“小子尔敢！”许久不见的青角收回手，冷艳高贵地剜我一眼，转身恭谨地朝小狐狸作揖，用稚气未脱的童声咬起俚音来，“小公子，苍狐大人可好。”

“不大好，”耳朵又耷拉下来，草色的小狐狸似乎听不出青角的问候，乖巧地说，“凡人的供奉越来越少，似乎没人信尊上大人了，虽然于大人无碍，可小远还是觉得大人在失望，青角有办法吗？”

“唔，这个的话，咱也没办法。”青角摆出一张严肃的脸，配合他童子形象，莫名地有喜感，“信咱的人类基本上也绝迹了，幸好吾蒙受府君陛下恩惠得成神位，司掌胥水，不然也会陨落的吧……喂，术士，杵着干啥，刚刚冒犯小公子还不告罪！”

“啊，抱歉。”我抬眼望望满大街的各色大小狐狸，怎么一来就碰上四兽神之一苍狐的眷属，好死不死还挑逗了一把。[……]

胡老板的当铺是狐市为数不多的人店，形制和鸡鸣巷里的差不多，门口挑一个大大的当字布招，一身唐装的胡老板便带着圆眼镜半倚在带木栏的柜台上看一本没封面的古书，账目和算盘被扔在一旁，落满灰尘。小时候去魏祯家里玩，见到这个和魏祯有七分相像的男人，傻乎乎地问过魏祯你哥怎么姓胡。那时的魏祯还没有成为一个腹黑奸商候补，他边哭边跟我说，那是他家老爸，一个让独子随妻姓的怪老爸。

“胡叔。”我叫了男人一声，联系魏祯自立门户的事，如非必要真心不想和他打交道。

“来了？上次的狐涂好用？”胡老板仍是看书，头也不抬，例行询问售出商品的情况。

“多亏胡叔帮忙。”我不惊讶于胡老板的冷淡，事实上他对每一个客人都差不多，态度不算是热情，价钱不算是公道，货品不算上顶级，可就是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光顾胡氏，甚至能在狐市开店出手青川石，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

“嗯，好用就好。”男人淡淡一说，声音沙哑又有些低沉。

书翻过几页，气氛一下子冷下来，就在我想好怎样开口的前一秒，男人特别的嗓音有响起来，“你见过苍狐大人的眷属。”

“是，呃，他让我买染料。”我从挎包里摸出一个荷叶包，里边全是靛蓝色，虽然用不着，但作为赔罪的诚意还是买下来。

“要是用不上，就放这儿。”男人终于抬头，还是没看我，瞟了荷叶包一眼，“听过四兽神的传说吗？”

“胡叔，想说什么？”我忽然觉得嗓子很干，说话就像挤牙膏。

“很久以前有个古骊国，那个国度里有很多奇特生物，受骊人崇拜的很多，提升到‘神明’一层的更是少之又少，漫长的岁月里大约只剩下四兽神，夜燕、玄龟、白蛇、苍狐，祂们各有神力，夜燕主死，为凶兆，玄龟主生，为吉兆，白蛇主家运，为福财神，苍狐主国运，为昌禄神。”

“在骊人的传说中，天上有三个月亮，一个月亮化为夜燕，将另一个撞坏，撞坏的月由阴化阳，变成太阳，于是骊人有了白天。冥界有两座山峰，玄龟背负它们到凡间大海游玩，于是骊人住在岛屿上。山峰内有冥河流动，白蛇在山间游走引出河川，于是骊人有了比财富还宝贵的淡水。青川里流出银光，苍狐化形为人拾起川石赠予长者，于是骊人有了建立国家的权利象征。”

“你们的青经记了什么？”男人忽然问我。

“广义上的青经有三部分组成，狭义上的青经，又称小青经，还有青录和青注，经记录了青宗的传承，分史诗传说、歌赋箴言、祝词祭礼、术法经文几类，不可增减，而录是术业百科，注是注解详析，两者皆累世而加，取优汰劣。”我把青制的宗器篇首页第一段背给他。

“最早也只是追溯到有青宗的时候，也就是第四个传说中，骊人建了一个贵族制国家的时候，如果想知道更详细的，第一代秦漆编选的东西根本不够，比如说，它没能告诉你，与四兽神有契约的家族能分享神明的部分记忆。”

男人嗤笑一声，终于看我一看，可那眼神却犀利得让我不敢直视，“你要是能做到这一点，就不会想来问我游方令的事情。”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神宫的小把戏一直不难猜。”男人摆摆手，做出送客的姿态，“谢就不用了，有心就多照顾生意。”

我想了想，从挎包里找出一只半残的土俑连同那包染料一同当给他，穿唐装的男人面色如常，看不出惊异与否，只是登记之后托我给魏祯带句话。

这句话没有寄放太久，出了胡老板的当铺没多远我便用上了。魏祯是专门在店门口等我的，至少我一出来他就急吼吼地把我扯进暗巷里，那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倒是很久没见到，上次是什么时候？石磊掉进水里要被淹死的时候？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他。

“嘛嘛，西边大市就要开了么，来找找机会……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啊！前辈，这次一点要看在组织的份上拉魏某人一把！”魏祯双手合十，冲我来了个九十度鞠躬，诚恳的让我想拔腿走人，行这种大礼，要帮的事一定很麻烦啊！！

“那个，胡叔让我给带句话：懂事点不要拖累人。”我拍拍他比我高的肩膀，“你看，既然胡叔都这么说了，我也……”

魏祯好笑地摇摇头，勾了我的脖子就走，“前辈啊，老狐让你带话，就是想你来找我啊，这你也想不通，啧啧，前脚先把我轰出来后脚让你来，打一巴掌给块糖，简单得很……他可是胡家人，奸商来的，信不过，信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