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三十五节 三十年一梦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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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的那一觉醒来,封常清就闻到一股臭味。

臭味很新鲜,闻起来勃勃生机。

十几岁的封常清踢开生了蛆的水果罐头盒,拿起工兵铲,在脚下随便刨了几下,然后把昨天也可能是前天记不得是哪个人开膛破肚过的山鼠扒进去,压了压土,继续睡觉。可这一睁眼,他再也没能睡着。时间,或单枪匹马,或抱团成堆地从湿热黑暗的前沿观察所里爬出去,那臭味始终没有溜走。

他坐起来,从悬在头顶的废弃电话线上扯下自己的裙子。

裙子。

兵工研究所专为光着屁股蹲坑的前线战士研发的战裙。

没有短裤那么麻烦,不用伸腿,只要往腰上一系就可以穿上,脱下时也不会因施力不当而扯坏那宝贝活儿。

外面好像是白天,只是下着雨,所以看起来有些昏暗。

套上战裙的封常清拎好81杠,开始往外爬。钻出洞口,跨过灌满水的交通壕,坐在上面。哨长和当地民兵向导下山买烟没有回来。按照哨上不成文的规矩,他得守着电话,不能离开太远。

其实蹲在洞里要比下山安全得多。阵地周围有很多*,中国产的、苏联造的、对面仿的,还有美军撤离西贡时“援助”北越军的,每年、每月、每一天都在增加,现在就算把所有埋过雷的人都叫到一块,也搞不清楚谁在哪埋了多少。

雨下得很大,但还是能听到对面的嚎叫。

对面一到寂寞难耐时,总要嚎上两嗓子。可封常清明明记得,教科书从没提过对面人是好歌善舞的民族。

唱就唱吧,他心里想,别动不动就缠着要吃要喝就好。

仗打了这么多年,中国内地的生活如新闻联播说的那样蒸蒸日上,对面却是越打越穷。据说从82年开始,对面人就把土豆当主粮了,就算是土豆,也不一定能及时足量地运得前沿。对面一到饿得实在不行的时候,要么索性把脑袋往裤带上一系,脚踩*、头顶炮弹,为家中老母挣个烈属,要么就在这边开饭时对空扣上两枪,希望能分一杯羹。

一般而言,对面人大多会选择后者,而这边为了图清静,一般都会往铁丝网外扔几个猪肉罐头。

刚开始,封常清很不理解。

两个月前,他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就没给,非但不给,而且还趁着哨长不注意,把猪肉罐头换成了*。有没有炸着人,没人知道,总之对面很快把战况最激烈时都没舍得用的仅有几发60mm迫炮弹抬出来,当场炸死一只正准备跟吹风蛇一块下锅熬“龙凤汤”的土鸡,还把文工团前线慰问队最漂亮的女兵留下的围巾撕得粉碎。

AA军侦察队里都知道,洞民们平时是轮换搂着那条围巾睡觉的,后果可想而知。

哨长毛了,中队长急了,大队将战情层层上报,一线的60mm迫击炮、107mm火箭炮和二线的122mm*炮、152mm加农*炮相继开火,猛烈的炮击从黄昏持续到凌晨。当地州、县两级政府闻讯动员,官员们都抱着被子上路连夜设卡,截下过往民营车辆,全力保障开远至文山一线的弹药输送。第二天天亮,军区首长直接把电话打到前指问:

“有牺牲吗?”

“没有,首长。”

“有伤的吗?”

“当地两名初中生擅自上山送热饭,炮击时一个崴了脚、一个脑袋擦破皮。”

“对面呢,对面死了多少,伤了多少,搞定多少座工事?”

“还.....不清楚,首长。”

“不清楚你打个屁!昨晚那场炮击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知道吗?仗都打了七年了,往后还要继续,要天天像你们这么打,美国佬也得跑到非洲讨饭!人家几条烂命就白赚你了上千吨炮弹,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乱弹琴!”

担负战场轮值的兰州军区某团团长因此挨了处分。长期执行前沿监视任务的昆明军区AA军侦察队观察哨倒是因为“还击坚决”,得了个集体二等功。从那以后,封常清再也不敢乱来。

此时的阵地很静,连大雨都不敢发出声来。

封常清抱着大叠大叠的信件,继续消磨时光。信是孰未谋面的人们寄来的,有“省级三好学生”、“文山州卫生学校新生代表”、“麻栗坡县某某被服厂三八红旗手”、“富宁县民族中学某某班全体学生”,以及《边疆文学》上看到排长打油诗的文艺女青年。

“君去三千里,奴在月下盼。梦追砚山南,只见马十万.......好诗。”

怀着点羡慕加嫉妒加恨,封常清蘸了蘸口水,开启下一封。

风吹动铁丝网上的罐头盒,叮当作响。阵地上没有野狗,能碰出这种声音的,多半是死了男人没多久就扛枪上阵的半吊子女特工。但封常清至今没有机会听过,自然无法感受到危险的迫近。

准备撕开最后一个信封的时候,AK-47开火了。

比十三、四岁中国小男孩强不了多少的身影排成了一排排,齐刷刷冒出来。她们踩过*阵,惨叫着、尖叫着,像串在绳上扔进油锅的麻雀拼命窜蹦。

封常清当时就吓傻了。

十八、九岁的大男孩终究不是男人,可即便是男人,看到如此疯狂的女人多半也会被吓傻。

好在84年对面人的枪法并没有79年老兵传说中那么准。她们的子弹似乎也不多,仅仅扫射过不到一分钟后,便换上黑黝黝的刺刀。连年征战使对面丧失了兵工生产所需的合格钢材和熟练工人,刺刀不可能造得明晃晃。

封常清正是被这种黑黝黝的刺刀扎醒。

女人奋力地将刺刀往外拨,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死死抓住枪管。女人抡起拳头,他也抡起拳头。后来女人用嘴咬,他用臂弯和手锁住女人的脸蛋和颌骨,三个月集训给予的本能反应使得这个动作干净利落,根本没过脑子。

仍有女人不断地从*阵里爬起来。

“滚出1509!”“还我1509!”

她们就这么喊着。她们这辈子,或许就只会这一句中国话。有的人已满身带血,连脸蛋都不那么完整,就这么摇着晃着继续往前走,却像突然失去双腿一般,跪坐在刚刚爬起来的地方。紧接着,脑袋也没了。

其实那脑袋还在,只是子弹撞击头骨的瞬间将它连着上半身一块击倒罢了。封常清并不知道这一点。

他还坐在原地,坐在刚刚被自己拧断脖子的女人身旁,看着一个又一个爬起来的身体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她们要么向前栽,要么向后倒,没有一个是背朝着自己。

那是黑白战斗故事片里才有的场景,小时候他深信不疑,长大后置之一笑,现在他亲眼看到了,好像生来就在梦中一样。

在每一个梦里,每一个人都无法掌握下一个剧情。封常清此时就在梦里。他感觉不到自己身在何处,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被人拖着,拽着,最后扔到洞里。

在多年之后仍不时从中惊醒的那个梦里,他只听到一个声音,在外面喊道:

“老山是老子的!老子在,老山就在!”

直到如今也没有人告诉封常清,那个梦里发生了什么,是什么阻挡了那群疯狂的女人,又是谁将他推入依旧潮湿闷热但至少可以隔离更多梦魇的坑道。

立功表彰大会那天,封常清被护士扶着站在台上,听一个很大的官对台下黑压压一大片人说了很久很久的话。然后,他看见排长走上台来,向那官敬了个礼,又向台下敬了个礼,最后从他身边走过,轻轻地拍了拍肩膀,匆匆地回到台下。台下掌声如雷的时候,台上只剩下他一人。

当然,还有那个护士。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后来的很多年里,封常清常常会在无意识中忽略那个名叫妻子的女人的存在。每当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妻子是他的女人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梦。那梦里有很多女人,仿佛全世界的女人都跑到那个梦里,哭着,喊着,嚎叫着......1509!1509!1509!

“1509”到底是谁的?

在封常清看来,这是个无聊透顶的问题。

地球上没有哪一块土地从一开始就是谁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当你端起枪时,你的界碑会被全世界所承认。如果你的刀已锈迹斑斑,即便地上每一块石头都写满你祖先的名字,也没人会多看你一眼。

同样的话,封常清曾对一个在昆明做草药生意的对面商人说过。

药商深以为然。

药商开着二手小奥拓,载封常清去曾经经历过同一场战争的另一个边境口岸,寻找据说能解决不孕不育问题的药草。那天正是周末,高速公路上跑的全是加足了油门一路向南的各式轿车。胸挂防弹衣、肩挎79*的边防武警目光冷冷地检查每一辆车、每一个人的证件。边检哨位背后,是一片青山。绿油油的草,瓦蓝瓦蓝的天,很美。只有在凝住聚焦时,才能看到三十年风雨模糊了字迹的红五星石碑。正当出神时,一个少尉用怪异眼神瞥着他说:

“别看了。烈士墓。”

“为什么不能看?”封常清诧异中带着生气。

“身份证,谢谢。”武警少尉盯着油光满面的老叔说,“您都这把年纪了,最好少吃几粒。”

“什么意思!”

“所有南下的人停车检查,都会多看上面一眼,知道为什么?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就为了“让那边娘们知道中国爷们的厉害”——原话不一定,意思都一样。来就来吧,别找那么强大的理由。您真是第一次来‘抗yue’?好吧。”

武警少尉冷哼了一声,打开证件夹。

“不好意思,首长。请出示军级以上保卫部门签发的出境许可。”

“我不出去。永远都不出去。”

“只是事先提醒一下,首长,真要过河的手续会很麻烦。再见,首长。”

如梦飞逝般的右视镜里,已看不到那血气方刚的年轻身影及其身后沉默的青山,眼前真真切切,是繁华堪比都市的边境小城。

那次南归,封常清抱着死马当活马的医的心态付出七千二百元,找到对面药商传说的那种药草。或许是因为心理作用,妻子竟然怀上了。但已过最佳生育年龄的妻子,最终没能保住胎儿。那年,封常清学会“jump”,注册了一个“脸谱”。

时间快到了。

年过五十岁的封常清看看表,离开阳台,换上消防服、消防盔和消防鞋,回到正在战争中的花莲城。

他得去找他的枪,他的战场,和他的目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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