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将怀中轻飘飘的女子一只手支撑住，声无波澜的对马车里头的人说道：“你要的人已经送到了。”此人似乎心中藏着一些事情，说话时候声音带着一股无力，又带着难以抑制的厌恶，导致他即便一人似乎也受旁边掣肘，很不自由的模样。

总会有这种人，生来便不自由，会是家族的掣肘，还是本人内心作祟，即便没有外界压力，自己内心也无法得到解脱。

修长的手指扣在掀开帘子的车门上头，来人屏住了呼吸，直直望进那人的目光中，无力眼神中翻滚着黑云。

“连家的家主，果然名不虚传，大内皇宫游走，江湖乱世横行，只要你想，这普天之下，也没有能困住你的地方。”

只可惜，一代枭雄不服王权，不怕纷扰，却怕一个小小的家族，被困在此中数十年难以脱身，一大好男儿被带累，到底沾染了污泥，不再纯粹。

他歪了歪脑袋，薄唇轻启，从车上跳了下来，伸手去接那浑身血污的女孩儿，来人顿了顿，把怀中人交了过去，随后认真对对方讲道：“君所托付，连城已经完成，望云间王遵守诺言，扶我连氏一族重起。”

清冷月辉之下，云影忽闪之间，这人的面目宛若月中谪仙，衣服还是御花园之中的模样，如今却因为扶了云端，沾染上了血色，他浑身洁净，本是云中人，如今却被凡尘之血衬得入了凡尘，倒还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将怀中女子默默放入车厢。

云间王对那执意索要答案的连城说道：“我只对有能力的人许诺，你入了我眼，我也给了你话，所以不管发生什么，我自然都不会食言，但是连家主也不是蠢人，你理应比谁都知晓，连家如今的状况，腐朽阴暗的家底已经满是虫卵，你若是不肯下定狠心烧掉这些蛀虫，那么连家，即使是再多的帮扶，也不过是扶不起的阿斗，三年之内，上京城中，不会再有连家的立足之地。”

连城怎会不知，在他被迫接过连家担子的时候，他就已经知晓，十五年前的那桩案子，是各方贪欲纠缠之下造成的公判失格，一群行将就木的老者成了两眼不见，充耳不闻的老糊涂，为了一时小小的利益和所谓最后的荣光，将最后连家最有希望的火种生生逼入绝地。

一百二十八条性命，有上至八十的白发长辈，有黄发垂髫的活泼小儿，他们是他喊作堂叔堂婶，唤作小侄的人，却因为一场被迫的家族审判而成为十恶不赦的叛徒，被活活坑杀。

他仍记得没有人出声的刑场，仍记得做出审判那群人脸上漠然的神情和他们脸上让人死气纵横的老人斑点。

那支连家人很有骨气，面对让人生怖的死，吵闹的孩儿被事先掐断了喉咙，一瞬发力，没有任何痛楚，剩下的人则带着尊严从容入棺，整齐如同雕塑，反观他们那些手脚颤抖，嘴唇发青被逼行刑的人，死去的人是连家最后的希望。

除却蔑视，还有失望，对连家这个庞大家族的失望，从那个时候开始，很多还未曾堕落的连家子弟，终于也堕落了下去，因为他们晓得，这个家族，覆灭的倒计时已经开始。

“云间王对此不必忧心，我自然知晓连家如今的处境，三年之后，上京不会再有连家立足之地，话是这样说，可是云间王不如说说看，三年后，上京，是否安详一如往昔，你我不如明说，我们头顶之上，恐怕早已天阴在即，暴雨虽还未落，可是雷声已经响起，只是不知道，这番大变气象，是否有王爷的手笔。”

云间王呵呵笑道：“我可没有变天这样大的本事，不过是顺天时而为，旱的太久，下场大雨，这叫天命。”

连城无意在与云间王交谈，便淡了眉眼：“王爷谨记承诺在心，天有大乱，若是天命，连城也只信王爷一人乃是天命所归之人，所以只要您肯襄助连家，东山再起，指日可待，至于您说的那些“蛀虫”，请放心，他们活不过这场大雨，天气凉了，时候也就到了。”

云间王不置可否，虽还有个昏死过去的女子，但是却依然轻盈的跃上马车，径直进了车厢，连城见状便摇头离去，黑漆漆的小巷子又恢复了最开始的情景，年轻小子坐在车端，闻着那股铁锈刺鼻问道，嫌弃哼哼鼻子，轻轻拍了一鞭，马儿惊动，随着车轮转动的声音，这辆车便要摇晃着走向小巷子深处。

车厢里头的云间王轻轻将云端的身体放平，印衬着夜明珠的光辉细细端详女孩儿的眉眼，一等一的美人儿就是失了血，倒还是苍白清纯的模样，只是面上的肌肤冷的渗人，又添了些青色，看着虚弱可怜极了。

她今日穿了红妆，黑压压的发髻上还压着黄金发钗，有几处红玉珠子串散开，散乱的很，也不知晓有没有在来路上留下什么痕迹。

华音凛撇了撇嘴，留下也无甚关系，事情越是复杂，他便越不怕。

头低垂下来，看她一身诰命夫人装扮，想她在宴席上头不露声色的眼神流转，看起来聪明些，可到底还是小时候那个有些发愣发直的孩子，懂得迂回，却不懂变通。

有些心思，却没有行动力，能依赖的人不少，但是不懂如何利用，处处看似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实际上却是一再妥协。

明明不想嫁给莫念痕，为了家族，所以嫁，明明想要利用莫念痕，却还是败在对方手下，想要求助周梓容，可是却被别人棋子先走一步。

看了这么久的时间，思来想起，终于得出结论，这孩子，到底还是个傻的。

小时候他是见过她几次的，彼时的他百无聊赖，看透世事，对着皇宫，有着玩不尽的心计，有着说不清的厌烦。

兄弟各有心思，天雅离得太近，招惹不起他的乐趣，倒是天雅秘密的小玩伴，玉雪可爱，软糯白净的女娃娃，疯起来的时候敢拿着柳枝将天雅赶下水，只因对方沾湿她的作业，一张肉呼呼娃娃脸上显现出暴怒的神色，嘴里不会骂人，只能恨恨的重复着：“下去，给我下去！”委实有趣的很。

安静的时候又如同他那个被人毒傻的七弟，爱看着人呵呵傻笑，爱盯着蓝天白云无意识发呆，除却云端不会流口水之外，他们两个简直一模一样。

只是傻七弟在两年之后被关在殿外淋了一场大雨，染了风寒死去了，而小姑娘也因为年纪大些不再进宫，皇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倾轧，周贵妃与皇帝老爹三天两日的找别扭，没多时便进了宫苑闭门清修。

让他觉得有趣儿的事情太少，除了和元历帝的斗智斗勇，剩余的大部分时间未免无聊太过，所以挑了几日空闲，随意设了个小玩闹局，将伺候七弟的那几个宫人弄死之后，平静的时光几乎磨损他的利爪。

再往后头，便要时不时的跟着舅舅学些东西，学商数，积累财富，学权谋，学智斗，学武学，学累时候也开始向各个府邸安插眼线，搜集信息和供他开心的趣事，前者后者都能成为他设局的初衷和环节。

那么自然而然，清贵世家的夏家之人，也不能放过。

想到这里，清润王爷便忍不住要去弹昏睡女子的额头，轻声笑道：“我是云间，你是云端，合该你落到我手里。”

他爹要封他王的时候，让他自己挑选封号，随意便是“云间”二字，那个时候他才刚刚迷上清风道袍的潇洒，便有意解释“云中闲散人，驾鹤山中游”的意思，得了对方不由自主的放松，从本意上来讲，他爹不来惹他，其实他是不在意很多事情的，人生有反骨，你越是招惹，他就越想让你招惹不得，所以渐渐反抗，便反抗到了这一日。

他本就该是山间吹清风，饮清露的闲散人，却因有了这样一个爹，没奈何成了心中有伎俩，手中有杀人刀剑的世间客，云中游也成了幻影，委实可惜。

而现在满是是血的小姑娘呢，华音凛噙着笑回想这些年知晓的点点滴滴，人前乖巧懂事会说吉祥话的闺中学嘴小鹦鹉，背地来就是撒娇懒惰馋嘴，又怀有大逆不道想法的小闺女儿。

她爹娶了个美貌的妾，她面上没话，后面就要与她两个同样没大没小的丫头将：“老牛吃嫩草，不是风流是下流”的话来。

学堂里头被人刁难，她人前言笑晏晏，背地里却要狰狞了小脸，诅咒着别人课业完不成，长大娶不到老婆。

看着这些，听着那些话，他就忍不住要笑，怎么也收不住嘴角。

人与人之间，遇到感兴趣的就忍不住去接触接触时间一长，再看旁人，就没有多少好奇心了。

他是云间王，想做个仙人，最后却被世事拖累成了比凡人还要逊色的俗人。

而她本能做个云端上的仙女儿，却硬生生自己跳了下来，要做个烟火气的凡间美人儿。

俗人恨美人儿不知云中的好，便要设计她重新上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