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20

【43】

穿透乌云的鸟群发出仓惶的啸声。的确是要下雨了呢。

稍微有些好奇呢。我们这边在下雨的时候，对面的世界……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曾经十足地不喜阴天，总觉得那些格外低沉的云翳和毫不活泼的颜色像囚牢一样压抑着想要肆意纷飞的灵魂，湿润的空气是温柔的毒物浸入它们的羽翼，使之沉重，不得不重新匍匐低地。连风也不再温柔，呼啸着肩撞着你虚弱的窗棂，妄图夺取你最后的安静与温暖。

然而当你见过太多更加深重的黑暗之后，连阴天你也会觉得是可爱的，至少那些浓郁的阴云勉强遮掩了你直视那个世界的绝望的目光，恍然间甚至给你幻觉——世界还是原来的模样。

然而暗影的端倪依旧从灰色地带的边缘不屑地探了出来，于是你可以看到倒映在纯黑天幕尽头的纯黑的城市，远远的轮廓和脚下的紧致一模一样。然而天空是在淫威下屈服的不诚的镜子，于是古朴的空中楼阁幻变成了森然的恶魔堡垒，清流融汇的湖泊扭曲成了肮脏的沼泽。

与我们的天空直接接壤的“天空”，逡巡着蝠翼的幽魂，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打破那层虚伪的屏障，再度荼毒我们的一切。

那是个名为“倒影”的世界。主宰一切的是颠倒的法则，善良，宽容，和平是最污秽的毒瘤，邪恶，算计和战争却大行其道，遮蔽了星辰的光辉，永远地沉浸在无光的夜里。

“据说撒加在复生之后，会啃噬作为维持世界稳定的中心支柱，也就是永恒圣山，伊赫利特之锋。在那之后，世界的规则扭曲，那时你再看向头顶的天空——”

“那里会有一个‘倒影世界’，一个和我们的世界完全相反的，充斥着所有负面能量的‘撒加世界’。“

绝望，解释开来不过就是印证曾经恐惧的过程罢了。

长夜已至，永恒终倾。古老的预言终于成为现实，虽然无法在圣山脚下亲眼注视那崩坏的一幕，可是在那个瞬间，当云空之上无尽的黑暗里一声碎镜的声音响起，倒影的城市隆隆地如墨汁般滴落，凝固成型，我也能够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那，也已经是十八天前的事了。

”暴雨就要来了。“

身后响起少年的声音，我转过头去，脖颈僵硬得生疼。

艺术家一样恭谨梳理的淡紫色卷发，黑底白边的修长的风衣更显得他瘦削的身影像一痕轻飘飘的影子。他的手里拿着一把伞，长靴也是将胫部紧紧包裹的厚实皮质，如果真的被自己不幸言中的话，也能够从容应对吧，就是这样一个特别擅长独善其身的家伙呢。

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来到这里，来到死一般沉寂的，到了拂晓的时间却再也见不到阳光的轻羽阁的天台呢。

”艾雅小姐果然还在这里呢。“他察觉了我的目光，朝我微微一笑。相比于我所认识的贵族少年们，艾克琉斯的过于随性，弗里德里希的过于严谨，雷忒斯的安静里藏着一头狮子，洛达的放浪下掩盖着不为人知的深沉……眼前这个少年的气质却更像一位纯粹的贵族，恭谨，谦逊，有条不紊。

那是直接由上万年前继承下来的，溶解于血脉中的，属于”圣灵“的气质。

”罗杰斯。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应该让你帮助阿伽洛斯督促最后一批住民的撤离了吧。“

”很抱歉，艾雅小姐，源能通径依旧是无法顺利通行的状态。“似乎早知道我的问句般不紧不慢地回答，”我猜测可能是由于撒加力量的压制，扭曲了秩序的意志，导致难以积聚足够的存在之力破碎虚无，现在我和阿伽洛斯先生已经将居民们重新安置在了上层区，由千流城各贵族合力收容。“

我朝他点了点头：”你处理得很好罗杰斯，但普通民众无法撤离始终是一个问题，之前薇萝她宁愿牺牲正面的战力也要保证民众的撤离。这样的环境下，且不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陷入危机，光是这暗无天日的环境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小的威胁——对了，你们罪——圣灵的文明里，有没有类似羽船这样可以穿越虚无的手段呢？“

理智地忽略了我的口误，罗杰斯低下头略微沉思。“就我所知，在我族的历史中曾经为了应对虚无的威胁而发明过一种不同于羽船的穿越混沌的方式。其特点是单人，便携，以圣痕刻印的形式直接嵌刻于灵魂之上。然而这样的能力并非我族自有，而是通过对女神的祈愿换取的秩序之翼——”

说道这里他自己摇摇头笑了起来。“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在经历那样的亵渎以后，女神再也不会响应我们的愿望了吧，真是抱歉呢，说了这么多对艾雅小姐毫无帮助的话。”

“没有关系的。”老实说，我很不习惯和他这样的家伙交谈，虽然这种不习惯并不代表反感。“这样的话就一筹莫展了呢，稍后召集一个对策会议吧，大家一起商议的话，至少能找到一种权宜之计吧。”

“好的，我即刻安排下去。”

“呐，罗杰斯。”我终于忍不住叫住他，当看到他朝我躬身然后转身离去，并细心地把伞留在墙边——我很怀疑细心这个词运用的是否准确，因为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种动作似乎已经是举手投足的习惯。

俨然一副家臣的做派。

“你这样留在这里……真的没有关系么。”

他转过头来，没有说话仅仅是站在墙壁的阴影里，眯起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辅佐炎族王者的指引者么，不跟随蕾萝娜陛下回格伦山脉，而是在这里帮我们收拾这幅烂摊子，真的没有关系么？”

少年的嘴角淡淡和煦的微笑。

“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毕竟已经做了几十年王者了呢，蕾萝娜她。是时候让她独自历练了吧，我相信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领导者的，更何况还有布蕾茨。而除此之外……”突然又缓步走了回来，在我还没来得急躲闪之前，优雅地随手撑开了伞。

庇护的阴影从上方将我包围。紧接着我听到密集打在伞面的雨声。

雨终究还是落下。

“而除此之外，我想我还有自己想要做的事。”

第一次，仿佛不那么礼貌的目光，直直地摄住我的眼睛。我有些狼狈地别过头去，眼前是他干净如新的纯白手套。“即使如此，我还是代表整个静空领域的人民，代表所有与暗影斗争的生命对你表示感谢，罗杰斯先生。”

“哪里的话，对于我们这身负罪孽的一族来说，这也算是一种赎罪吧。”

雨点，从早就泛开的预兆里倏然而至的雨点拍打在木质的地面上。而在纯黑伞面遮蔽下的狭小的空间，让人手足无措的气氛悄悄蔓延。

不长不短的十八天里，我想我并不算了解这个为我撑伞的男人，但是我知道他并不是一个难懂的家伙，通常来说他总是展现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样子。正因为如此，我才有些慌张。

“人是不能一直为了赎罪而活下去的吧。更何况那所谓罪孽其实也不过是莫须有。”事到如今，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那艾雅小姐呢？艾雅小姐又是为什么，要将这一切的重担揽到自己肩上呢。明明，没有那个必要的。”

雨不停下。

沉重的阴翳中积聚的灵魂最终泄落，空气中的压抑却也似乎随之减轻了。在这个即将踏足火月的季节里，能有这样狂暴倾落的一次感情，至少好过一直郁郁地闷热下去。

雨滴在脚下顺着木板的纹理汇聚成流，我感觉有一丝凉意浸在我系带高跟鞋缠绕下的脚尖。风在雨流成的琴弦上款款而奏，遗留下一串急促而连继的音符。

是啊。

在对别人的行为感到疑惑之前，我有没有叩问过自己呢。我是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做到这一切的呢。明明自己也清楚，这从来都不是我所擅长的领域。

如果非要说一个答案的话……

像是有一滴雨水执着地穿越了我的皮肤我的躯壳，一路高歌猛进直到在我的心海溅落出一痕浅浅的涟漪，我的眼前有一瞬间闪现过那个身影。

下一秒，好不容易才勉强平息的情绪又一次无可抑制地从胸口涌出，一直堵塞在眼睛和鼻梁间那处脆弱的神经，泛滥成灾的悲伤像恶魔的锐爪毫不留情地撕扯着我痉挛的心。

像是被抽离了灵魂，一下失去支撑之力的双腿软软地跌跪下去。罗杰斯迅速地揽住我的腰抱住了我，当我的意识缓缓回复的时候，我看见他英俊的面容上难得一见的慌张表情。

”啊哈，果然还是太累了呢。已经是第十八天了呢。“我朝他尴尬地笑了笑，我知道我此刻的面色有多么难看。

光是看他微微蹙眉的担心的表情我都能明白。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不要逞强“这样的话。因为你一定是明白我的吧，罗杰斯，我所做的，就是和你一样的事呢。

所以……

”艾雅小姐，你发现了吗。“

”啊哈？“

他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上水的痕迹，似乎在措辞。“从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开始，这段时间里，艾雅小姐你……改变了不少呢。”

改变……吗。

这么说来，倒也没错吧。

可是……

”罗杰斯。“

”嗯？“

”我也只是……想要为某个人做一些事情而已。“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