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枪声。

完全掩盖了我声嘶力竭的呼号的，响彻的枪声。

像是从宿命之外，被遗忘的世界中忽然而至的不速之客。

在瞬间，打破一切。

银色。

像月光，却又更加凝练，更加凌厉的银色。

像是脱离了暗影的桎梏，从黑云掩盖的幕后倾尽一切地闪烁而出。

在瞬间，撕开黑夜。

“现在放弃，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那个人的声音，熟悉却又似乎有些陌生了，只有语气中那种从不认真，仿若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轻佻，还是和曾经一样地……让人不爽。

我真高兴，这种不爽竟然可以像解毒的秘方一样从我的心底涌出清泉，带给了我绝望和悲伤之外的情绪。

然后，情不自已地扭转目光，逆行着枪声，银光和话语来时的轨迹，看向他的方向——

那个男人。

“我不是说过了吗，要做你的骑士，不会在这样的关头弃你不顾的。”

他站在料峭的石锥顶部，左手撑在右边的膝盖上。宽大的帽檐依旧压得很低，黑色的风衣在黑色的背景里模糊得像是不存在的虚影。

仿佛右手延伸的修长的枪管，银色壁面内深黑的空洞里，缓缓升腾着淡淡的灰烟。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重遇的那一天，在夕阳尽染的天幕之下，正是他的子弹拯救了我和那少女的生命。

在那之后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希望这样的场景重现，迎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直到我再也不对那人抱有念想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在一切即将结束的，最后的关口。

可是……

能不能不要总在这种时候才说着帅气的台词粉墨登场啊。

马洛克！

抑制不住的奇怪的喜悦从我的心底不断地翻涌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他的这一刻我突然不再那么担心了，即使对手是撒加也不再那么担心了——因为那个家伙是马洛克，是如那个黄昏时刻的，真正的马洛克。

猛然睁开眼睛的薇萝，怔怔地看着自己胸前的深黑色荆棘从根部片片碎裂。那枚银色的子弹，此刻就像艺术品一样镶嵌在荆棘之上所有裂隙的中心，那些裂隙仿佛延伸出去，往无止境的寂夜中延伸了出去，终有一天将会破碎开整个世界的黑暗。

“你……真的来了……”

喃喃的声音里，我看到薇萝的右边眼角有一痕浅浅的晶莹缓缓流落。

浅蓝的眼眸里，倒映着那个人的剪影。

我想我能够知道她此刻的感受。

这也是为什么，我无论怎么形容也无法将它表达出来。

“艾雅小姐，薇萝。你们都是善良而温柔的人，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们一样。所以，很抱歉我没有证明自己的办法。曾经立下的守护的誓言，到现在依然有效，只是……可能不能一直守护你到最后了，薇萝。”

“马洛克。你被解雇了。”

“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下一次相见，就不只是这么简单了。”

曾经，说过那样的话吧。潜藏在话语深处的猜疑和不信任更是伤人的利刃。无论怎么想，似乎也是烙下了不可原谅的深深的伤口才对。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会为了我们而出现在这里呢？

“马洛克！”

压迫身体的重力一松，我挣扎着站起来朝那个声音叫喊过去。

他转过头来，在那之前他一直注视着她的方向。

“艾雅小姐。看来我还是勉强赶上了呢。”他扬起下巴朝我微笑，声音依旧低沉，胡茬却更深了。

“马洛克，你为什么——”“稍等一等，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

轻轻挥手打断我之后，凌空一跃从山岩上跃下，用银色的猎枪指在了阴影使者的胸口。

赤瞳黑翼的皇者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自己亲手执行的处刑竟然遭到阻挠，直到现在她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吧。

轻哼一声，她收敛双翼，禁锢住薇萝的暗影力量立时消散，少女伤痕累累的声音颓然从空中坠落，我扑过去用上最后的力气接住了她。纤细的腰肢上她腹部的伤口，血不可抑制地汩汩流出，即使不用撒加动手，也已经渐渐流逝的生命，死亡正在朝她逼近，一步一步地黯淡着她的光辉。

可她却只是轻轻地张开小口，睁着浅蓝的瞳孔无声地呼唤着什么……

“神泣辉石？你是从哪得到的这个东西。”

颈后的龙首中发出一声忌惮的吼声，撒加赤色的四目同时锁定着马洛克的枪口。男人的背影挡在我们的面前，及膝的风衣猎猎作响。

“哦哦，看来果然是吃过不少苦头呢，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认为凭借这样的凡物，就可以这样和我说话了吗，卑贱的存在。”

“如果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的话，那你又怎么会和我这样‘大不敬’的家伙废话呢，撒加陛下——”男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承认吧，刚刚继承暗影力量的你，仅仅以四分之一的灵体容纳撒加能量的你，不过是初生的婴孩而已。对于现在的你来说，神泣辉石就是致命的毒药，还是说，你想要试试看么？“

马洛克抖动手腕，枪管轻轻地颤动了一分，撒加却咆哮着向后倒飞了一步，漆黑的双翼横在了胸前。

是真的忌惮到这种程度了吗。马洛克的枪弹，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首先的一点是，马洛克·猎风者作为一个实力上甚至可以与薇萝大人比肩的人物，在使用的能力上却与灵族的唯一能力来源——也就是俗称的源能相去甚远。既不是符箓师，又非雾灵的秘法操纵者，随身那把杀伤力巨大的猎枪也并非源能外装，让人介意。”

作为其武器的猎枪，即使对我们这些结社成员来说也一直是谜一样的存在，为什么能够对卡洁琳特·暗舞那样的二十一殿使徒做到一击必杀，一直以来都感到很奇怪——这样看来，或许是枪弹的材料对阴影者有着特殊的克制吧。

“果然还是蛮清楚的吧，这家伙的厉害。”马洛克得意地拍了拍腰间的*。那些银色的子弹像是响应他的夸耀一般发出清脆的响声。

“如果你想要在这里阻止我，你也不会和我交涉吧。低贱的生命。”似乎是因为自己的失态而有些愠怒的撒加，重新展开了双翼，却轻轻地眯起眼睛。

”我数十声，在这之前卷好你的黑影离开这里，否则——“马洛克威胁地摇了摇手中的猎枪。

“我就把这颗子弹送进你胸口那肮脏的眼睛里。”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和修长的龙首厚重的呼吸声，像是在寂静黑夜中嚣张肆虐的洪雷。

自始至终，男人的姿势都没有一刻改变，就这么静静地承受着来自暗影君王的威压。

寸步不让。

空气中仿佛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凝胶，我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我的手被紧紧攥住，怀里的薇萝轻轻蹙着双眉，眼神死死地锁定在马洛克的背影之上。

她……是在为他担心吧。

以一人之力面对阴影巨龙的威能，即使就算有所依仗，也绝不是以凡人之躯可以做到的吧。在这之前希洛尔和卡托都已经牺牲了，连薇萝都在撒加的黑翼下落败……马洛克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首先收回目光的并不是马洛克，而是悬于夜空的半龙少女——她退缩了，继承了撒加权能的新生的王者，竟然在马洛克的枪口前退缩了。

“当永恒倾覆，天光散去，四方尽归黑暗，万物皆当臣服——到那时，你将会为你昔年的威胁付出代价。”

“哦哦，我很希望我能等到你复仇的那一天，撒加陛下。”知道自己赢下了这场博弈的男人，重归轻佻地一笑。

似乎是再也不想和他浪费任何时间，从撒加舒展的黑翼中渗透而出的古奥符文在她的周身之外组成了一个圆。圆的内部是密不透光的纯黑，就像是墨汁汇聚而成的深潭，而随着撒加足尖凭空轻点，半人半龙的神异躯壳一寸一寸地被黑色浸染，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彻底消失在了永夜之墟的空际里。

撒加……离开了？

空气中的压力骤然一轻，我紧绷的身体突然像是失去了支撑力一般委顿在地上，薇萝轻飘飘的身体压在我的胸前，面颊苍白，气若游丝——可最让我心痛的，却是她此刻的表情。

就那样泫然若泣地注视着，男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身影。

“马……洛克。”

颤抖地伸出的手指。

“薇萝小姐。”

单膝跪地的骑士。

戴着深褐色皮手套的手，优雅地接住少女的手掌，浅吻在她光洁的手背。

“你……我亏欠了你太多。”几度措辞之后，还是选择叹气承认的薇萝。面对她的歉意，对方却只是微微一笑。

”我说过的，我理解你的考虑，这也是为什么我选择了不作解释——不过现在，我想说明一下应该也没有什么了吧。“

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宽檐帽的男人，终于再次让我们看到了他的面容——却与上一次的感受完全相异。

骇然和震惊在一瞬间侵入了我的魂灵。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原本的男人，平凡中透露着沧桑的面容还在那里，可是却只剩下一半——顺着眼角处触目惊心的伤痕，有一半的脸颊都被蠕动的黑暗所侵蚀，包括他的左眼——流动着血色光芒的可怕的左眼。

薇萝的手停止了颤抖。

”你是……“”是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敢接受测验的原因。“马洛克戴回帽子，又是喟叹。

”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异类。是人类与阴影信徒的罪恶的结晶。我的父亲是二十一魔殿中排行第八的使徒，而我的母亲是一名普通的火灵源能使。在我诞生的那个夜里，我的存在便兼具了灵族与阴影者的特质——“他转过头来看向我，”这也是为什么我告诉过你，我很熟悉阴影者的行为模式。“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你的一半的行为模式啊，马洛克。

谜底解开了，一切似乎都变得明了了。

同时不为灵族和阴影者接受的异类，在受尽了欺凌和嘲讽后选择了背井离乡，成为了一名居无定所追名逐利的宝物猎人。凭借着自己独特的体质他逐渐成为了其中的佼佼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遇上了那个少女——

”因为我的血脉来源于第八使徒，所以在面对更低阶的阴影信徒的时候能够做到压制，而当我面对七宗罪那样的存在的时候，自然就没办法好好战斗了。“今天的马洛克似乎格外地好交流，毋需我们发问便将一直以来的疑问一个一个解答。

”而我的这把枪——“像是抚摸亲爱的人一般轻柔的动作，划过枪管侧面古朴的雕花，”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有效成分出在子弹上。“

他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解下了腰间的弹药袋，随手扔在了深黑的地面上，然后从胸前的风衣口袋里，取出一颗小小的晶石。

说不上璀璨，却仿似永恒一般地氤氲着淡淡的白光，无论周遭充盈着多么跋扈的黑暗都不改颜色，只是空寂地照耀着四周的一切。

就像女神的辉光一样。

”这种材料叫神泣辉石，是永恒圣山内部核心中的结晶，传说是芙兰女神遗落人世的泪滴所化，是世间最最纯粹的光之力量。在有一次探险的过程中我偶然获得了一块，它对我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排异反应，我便猜测它对阴影者的杀伤能力，于是请专人将其研磨成了弹药。“

说到这里，他突然怪诞地笑了笑。

”不过啊，其实在我的配备里只有三颗子弹是真正的神泣辉石弹。第一颗送给了那个叫卡洁琳特的妞儿，第二颗刚刚你们也看到了……其他的都不过是障眼法，没想到撒加那个胆小的家伙竟然真的上当了，啊啊，说起来也真是好险啊。“

听着他玩笑般的话语，我下意识地差点笑出声来。是啊，不管怎么说，因为马洛克的存在，我们从撒加手上暂且逃过一劫……虽然如果不将它彻底消灭，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它必定会再次威胁我们的世界，可是至少现在，我们可以稍微地得到一些喘息吧。

可就在喜悦渐渐充盈在身体之内的时候，一丝端倪却让我凭空警觉了起来。

虽然语气里依旧充斥着吊儿郎当，但无形间马洛克的语速愈发地加快着，仿佛……仿佛怕是没有时间完全交待一番的急迫。

而就在他说完最后一个音符的同时，突然地一个趔趄，从笔直的站立瞬间颓唐地瘫坐在地上。

“马洛——”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身体。虽然在风衣的笼罩下看不清具体，但隐隐地能感受到不洁之力的流动，就像……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的是薇萝，恍然间一个闪身来到男人的身前，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他的衣襟——

蠕动的黑色。

如寄生在宿主体内，以宿主的生命为饵食的贪婪的噬魂魔，又如同只要沦陷便永无脱出之时的泥沼，从那一半的身体，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朝他的全身蔓延……从这个速率来看，绝不仅仅是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才开始，而是……

——在这之前他原来都一直在强行压制，一直在故作轻松吗！

”马洛克！“

我扑上前去，我和薇萝分别抓住了男人的双手。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侵蚀着的皮肤，正一步一步地将我们所熟识的那个马洛克所夺走，那是他体内另外一半的灵魂，他本可选择就此堕落，可是他却在薇萝的身边选择了为光明的未来而战……

“咳咳，看来瞒不住了呢。这也是自然的啊，连面对暴怒都无法出手的我，竟然反抗了我体内一半力量的本源……怎么样，艾雅小姐，这一次没再让你失望了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马洛克，你怎么可以就这样逃之夭夭，才刚刚回来，怎么能再次离开呢！”

滚烫的泪滴一颗接一颗地坠落在男人风衣的衣襟上面，有几滴顺着衣角的边缘渗入他的胸前，发出了像是掉落铁板一般的嗤嗤声。

灾厄的宿命从未停止，它只是——暂时地调整了对象。

“马洛克。”薇萝的声音寒冷得就像刚刚从极北的冰海深处打捞上来的沉船，我看到她纤瘦的身体不住地痉挛和颤抖——那并不是肉体伤痕带给她的痛楚，而是。

“我不准你死，你给我好好活着，听到了吗？你不是发誓效忠我的骑士吗，那主人的命令是不容反抗的不是吗，所以……”说着说着，自己却忍不住将头埋进了男人的胸膛，这一刻的她，软弱地就像我曾经救下的小猫，就像曾经在大战之前，与洛达彻夜长谈的那个夜晚。

那是一直被她压制的自己，一直被她自己认为“不争气”的自己，却又一直以来潜藏在她灵魂背阴面的，真实的自己。

再怎么说着蛮横的话，也只能显得自己越发的无力，越发的悲伤……

男人的嘴角，还未被完全泯灭的作为人的半边嘴角，轻轻地勾动了一下。然后还能控制的右手温柔地抚摸上薇萝的脸颊——就像在抚摸自己的爱枪一般的溺宠。

“果然是大小姐呢，这么刁钻的命令，即使是骑士也完成不了啊。可是……我就是爱着，这样的你啊。”

说出来了。

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那个词汇。

即使是当着我的面，可是在自己生命最后的弥留之际，他还是选择了坦言的那个词汇。

“这么一想，为你牺牲自己什么的，仿佛也就不算什么难事了啊，薇萝小姐。”

在他的抚摸下，薇萝的颤抖停止了，但紧接着溢出的却是更决堤的悲伤。她知道，知道马洛克一直视自己为所要保护的人，可是她从来不能想象，在那个男人的心里自己竟然是那么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是我看出来了，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他和我在很多方面很像——因为我们都是被眼前的这个少女从黑暗的深渊中救赎，并且在新生的圣光熠然中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她。

然而在这样的感情中，他却比我做得更加深沉。将一切都深埋在最深最深的心里，即使被误解，即使被驱逐，也从未放弃过昔日只许给自己的诺言。

“这样的女孩值得被保护，不希望她的光辉被世间的黑暗所污秽”我还记得那天男人的表情，侧着头看向床边静静恬睡的少女的鼻尖，目光柔软得像是重叠了时间，将过去和现在的她都永久地刻印在心间。

然而，这样深深默默爱着薇萝的她，在察觉了少女和我之间的情愫后，却选择了自我压抑。明明爱得那么深，怎么能做到这个程度，我曾经也有过疑惑——直到他离开我们的那一天我才发现，真是因为那深沉之爱，才会宁愿伤害自己放逐自己，也要守护所爱之人的感情。

和他相比，仅仅是见到柯赛特，见到伊薇见到莫拉就胡思乱想心生妒意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能够陪伴在薇萝身边呢？

可是这一刻无比虚弱的男人，却转过头来，将同样真挚的笑容投进我的眼睛。”还好有艾雅小姐呢。即使我耍性子肇事逃逸了，有你的话，应该也不会让薇萝小姐孤单吧……就当我自说自话吧，但请一定代替我，将我的那一份也一起……“

”啊哈，啊哈……你这么一说就先入为主地占据上风了呢，还真是有心机啊马洛克！”我抿着嘴唇，用力地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崩泻出来。

临别之际还说着这样没有营养的话，我也真是……不懂交际呢。

“呐，薇萝。时间不多了，我可不想变成你们的敌人，虽然我想以我的身手变成反派也应该挺难缠的才对哈哈哈……“

眼泪。

”这把猎枪就当做是临别的礼物了吧，扣动扳机就能发射子弹，内部结构可是经过专门改造过的，威力上我还是有自信的呢。”

指节。

“那么，作为练习赛——就用这把枪对准这里来一发吧。“

黑洞。

”记得要用普通子弹哦。神泣辉石什么的，在这里只用了真是……太浪费了啊。“

枪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