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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野晚年经常用自己高大的一副骨架,把我那瘦小的太奶奶驮到母山边。他们两个人,像一个人一样,叠加在一起,行走。人家看了,都轰传为是奇观。

但他们不管,依然经常走那一条路,他驮着她。

他们在路上走,什么话也不说。到了山边,何野就放下我太奶奶。两个人东看看,西看看。我太奶奶喜欢说,但何野不说话,他似乎已经失语。

何野活了很久,寂寞地活到解放后。

有一次区长老包带一个人来,偷偷来看何野。那人进家,看到了,一把就抓住何野,亲热得像是前世老友。然后三个人叽里呱啦地说了许多过去的话。老包又过来,对我太奶奶说,给我们烧饭,在这里吃,烂小菜子也行。后来三个人呼呼啦啦地喝稀饭,吃烂萝卜,喊好吃。

那人是一个中央干部,倒霉了,回老地方来看看,第一个就想到了何野,以前和何野是平级的,都为党卖命,何野叫他老谭。第二天,老包找了辆吉普车,拉着三个人到了县里绣溪公园里,看烈士纪念墓。

何野走过去,在自己的墓地上放了一把花,点了一挂炮竹。

那个穿着平布衣裳的中央干部老谭,胳膊搭何野肩膀,晚上回来,就在太奶奶家睡,一待就是半个月。这个事情,我爷爷韦国柱居然不晓得。

许多年后,何野临死前,某一天,我太奶奶说,清清楚楚地听到天井那里传来“空咚”一声,于是,她迈动小脚,急惶惶地走过去。太奶奶听见了老大的声音,可是,跑过去一看,什么也没发生。

河野还蹲在天井边上玩乌龟。看到我太奶奶来了,他透过天井,朝天上看看。天井旁边有一根横梁。他的膝盖上有青苔,可是鬼都不相信他那么快就爬起来了。

他又在那里咕哝咕哝地玩乌龟了。真是活见鬼!我太奶奶后来说。

我爷爷从人民政府回家来,我太奶奶把这话对他讲过好几遍。

我太奶奶叹息说:都是我害了他,要他回来的,要不,他现在在外面也不晓得多热闹多气派!

我爷爷请一个人来家里,替何野画像。那时候,何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端坐在椅子上,从天井里照下来的阳光有三分之一照在墙角上,再折射到他的脸上。

他一动不动,新剃了头,新刮了脸,清瘦、平静、专注,也老了,下颌上留着胡须,坐在那里,任人画他。

我爷爷在旁边看着,也不说话。

我爷爷对那画像的人说:这一张画得好,不光模样像,连精神也像。

太奶奶也在边上说像。爷爷让画匠再画一张大一点的,但是,何野坐不直了,他一只手扶着椅子靠背,歪在那里了,眼睛也好像隔着一层雾了。

之后,那画匠又画了几张,但我爷爷不满意,太奶奶也不满意。我爷爷说:能把人的精神画下来,恐怕只能画一张,不能画二张。

接着,他就扶何野到床上去了。

画匠又在家里的一张大桌子上,眼睛对着纸、笔,用比例尺,用镇纸的玉石,用许多铅笔,在那里放大画像。而我家何野,那时已经一声不吭地在家里的一张床上静躺着了。

画匠画了好几天的工夫。画匠晚上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来。桌上的东西都放着,不许我们碰一丁点。

何野死时,怀里抱着一个乌龟,人是木木的一个,似乎听不进去话,也说不出来话。他养了一把胡子,两边腮上也有不少络腮胡子。他坐在椅子上,而不是躺着。

他走了,他英雄一世,可在盛年时却把剑锋藏在鞘里,再也没有亮出寒光。

死前一段日子他很安静,有时在家一动不动地看一本鬼书,一看就是一天。其实,他并没有读那上面的字。

好多年,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事。人世上,官、权、钱、位、名声这些东西,是真的东西,还是假东西?人摸到自己的小魂,摸到自己的命,才能真正地为自己而活着?

我爷爷到区上,和包安世说三爷何野去世了。

包安世听了,立即把门关上,和我爷爷在里面待了半天。老包前后没说两句话,心里很伤痛。他似乎比我爷爷还伤痛,他沉默不言。我爷爷更加难过了。他们两个男人,就这样哀悼何野。

我太奶奶说,曾经有一段,有人到我们家来说我太爷爷是日伪时的伪保长,要造我家的反,要把何野抓去游斗,事情弄得有点不可开交,后来老包发了火,才把事情压下去。

老包对我爷爷说,何野很重义气,他有后代,在上海,他和江南一个死去的县委干部的家属,之间好像有过一个孩子,但后来,那女的跟随组织到了上海,再嫁了一个有身份的人,何野晓得后,就不再找她。

终于,他激荡的一生,找到了一个平息地。

他隐姓埋名,在自己的家里,度过了余生。

我是他的后代,我不知道他这样活到死,懊悔不懊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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