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熟悉太奶奶身上的体息。我喜欢她床上粗糙的粗布，我还喜欢她那不透风的消棉帐子。她那老屋里，土地、麻石墙所散发的气味，我到今天还能在记忆里召唤回来，轻而易举地。

我是一个倾听者。以前，我是一个无意的倾听者。后来，我整理我们家族的家谱时，整理我们家族的道家传统时，我是一个思考着的倾听者。

我思考的东西很广泛，主要是，小小的一个人，他真的会死亡吗？

我宁愿相信人是不死的。

事实上，我倾听了我家太奶奶的讲述后，我产生了对生命的奇特的看法，我认为人永远不死。我太奶奶就是这么斩钉截铁地说过我家太爷爷的还魂的。

我做过许多语言上的调查和精神上的探险。

我曾经问过太奶奶，我说，太奶奶，你生下你的三儿子何野时，你才16岁，那么，如果你一生一直生下去，你要生下多少孩子？

我太奶奶笑着，说：后来，你太爷爷就不想生孩子了，他在家练许多法术，他已经不想养孩子了。

我说：那你的三个孩子都是你生的吗？

她笑着打我的头，说：小孬子，不是我生的，还是哪个生的？

我又问：那都是太爷爷和你生的吗？那个神秘的道士在我们家，你说他承担了我们家族矮化的重任，那他有没有直接介入我们家族的生育？

太奶奶听不懂我的话。

我又说了一遍，说：我是说，那个鬼神秘道士，有没有和你睡过觉？

太奶奶赶忙打我的头，又把我拉过来，轻轻地打我的脸。

她并不是恨我，她只是想表达出一种东西。

我看出了天机，她就这样来打我。经常这样。

随后，她就辛酸地絮叨起来：你家太爷爷，他练了那个穷道士教给他的道术，就忘了人间的事。他听那道士的，还借那道士的种。那个道士……哎，我真不晓得该怎么讲……这事，我反正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女人，嫁到哪家就是哪家了，你们韦家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反正我是为你们韦家活的，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那个道士，我是晓得他身上的一根根骨头，后来，你家太爷爷又让他……顺着母山底下的地洞，到三公山去了。我们家里也没有亏待他，给他留了一口好棺材，棺材到今天都没有烂。我们对得住他，但找不到那道士的人了。不过，那棺材也是怪事，一到夜晚，就悬在空中。白天，就坐在地下。你太爷爷走后，那道士有一天从三公山的地洞里爬回了母山，又从母山的地洞里，爬回了我家。其实他不是我们韦家的什么人。但是他来了，我也不能不让他坐下。他想住在我们家，就住在我们家，这似乎也是天定的……再说，他的一生，也没有第二个去处。哎……我不想说这个了……

我又问她：那我家太爷爷是那一年被日本人杀死的？

太奶奶说：人是不会死的，人死，就是身体没有了，你太爷爷一直没死，他经常回来，他想回来就回来，他有时进入我的身体，还在家里和何野说话，有时又进入何野身体，和我说话，有时他还让猫啊狗啊什么的来给我传话，我都晓得。日本人烧村子那年后，他就不大回家了，我也不晓得他到底在哪，但他就在我周围，想回来就回来……

我感到迷茫，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我也不轻易相信她说的这些话，我会思考。

她这样说话，或许也有她的道理。按照太奶奶的讲述，太爷爷和何野之间有着神秘的生死联系。他活着，他就要死。他死了，他就能活。

太奶奶说，在何野没有回归的时候，那时还没有解放，大概是抗日结束后不久的一日，家里按照老样子又造好了屋之后，有一次，太爷爷的真身忽然显现了。

他，笔直地站在太奶奶面前。他站在自己的家里，就像往常年头他没死时一样。

他在家里走动，还看看新屋里的摆设，还量了一量什么物体和什么物体之间的距离。然后，他伸手从柜子顶上拿了一件东西。

那柜子顶上放着几只大肚子的漆罐。

太爷爷就从那些真实的漆罐子上，拿到了一本旧书。

他拿到了，放在手上。

一瞬间，我家太奶奶看到了柜顶上都是旧书在码着，而不是那几只胖肚子的印花漆罐占有了那个空间。但也就一瞬间。只过了一会子，那里就又变成了漆罐，而没有了书。

同时，我太爷爷还在我太奶奶跟前走动，就跟他活着时一样。

我太奶奶描述说，连他衣服的纹路都看得清，连下襟处被火星烫的一个洞都看见了。跟他活着时，一模一样。太奶奶说，脱下来，我帮你衣裳打个补丁吧。但刚说完，他就不见了。

太奶奶莫名其妙地跟着太爷爷，进了秘屋。

那时，她眼前看到了奇怪的一片光明的景象。那里是天界，有三十六天。天堂有天门。内有琼楼玉宇，里面居有光彩焕然的天神。天尊、天帝骑有天马，那马优游地饮着天河里的水。周围侍奉有天兵、天将、天女。那里一片安闲。那些神仙在那里过着光华的日子，那里没有人间的一切邪恶，他们所奉行的是天道，整个世界都像是唱歌，无比澄澈，看不到一点尘埃……

太奶奶说太爷爷没有死，说他经常回来，从另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处所回来，我们人世上的人看不见。

太爷爷还认识我们住的地方。他回来了，还会和太奶奶吵架。

他瞧不起对对太奶奶，说：……嘿，你以为你一个女人家会教我们家韦国柱道术？都是我在你的身体里说话，你们女人家是不懂道术的，也不能接近道术的。你说，我背会的那些东西你怎么张口就能说出来？你想想就晓得了。告诉你，你们人，在我眼里，也就是鬼。你能听懂这话吗？你们人啊，太可怜了太不自量力了。

太奶奶说太爷爷每次回来，模样都不变，容颜依旧，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人间的年龄。

有一次，太奶奶一个人安静地待在家里，好好地，被什么鬼来打了一顿，身上鼻青眼肿的，后来，太爷爷就回来了。

后来，每天那个时辰，我太奶奶就点亮灯，照着路，让太爷爷回来。

根据我后来进行的心灵研究的结果，太奶奶这样看待事情有两种情况：一是她出现了严重的幻觉，那种幻觉，要么是先验的，要么是后验的；还有，我太奶奶讲的那个柜顶漆罐上有另外事物同时存在，那属于时间滑移现象，证明在我们人类认知的时间、空间里，同时还有别的事物真实地存在着，有别的行为真实发生着。

这是一个灵异的结论：我们所生存的空间，同时也是一个异类同时存在的空间。

那次太爷爷回家拿柜顶上的书之后，在消失前，他对太奶奶说了一句格外重要的话：赶快让何野回家吧，再过你们人间的8天他就要死了，我……已在别处看到了他的尸体，身上都是枪眼，如果你晓得了你看都不敢看的，赶快让他回家，别打仗杀人了，……现在反正我不在家了，他回到这屋吧！

说完，我家太爷爷就神秘到消失了。

这种现象很难分析，也很难让人相信。但我家太奶奶立即找到了何野。

如今，我家太奶奶已经寿终正寝，由我来说这一切似乎更是显得有点无稽之谈。不过，太爷爷作为鬼魂回来说话，这属于前瞻认知，也许我家太奶奶根本就没有听到我家太爷爷说过这样的话，而是她自己产生了幻觉，她自己有了预感，感到何野在外面有了凶险，所以，她就把何野找回家。

其实，一切都是她自己在行事。作为一个母亲，她时先验的，预感到儿子何野的死。于是，她就派拦河坝的哑巴等许多人，四处去找何野，告诉他她获得了冥间的消息，强求他回家，不回来，她立马在家吊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