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奶从母山缝隙里走出来时，外面弥天大雾，对面看不见树木和石头。

她用手摸着熟悉的母山上的麻石，蹲在枯黄的草丛中，等待着天亮开。她小脚，很少到山上来，现在却从地底下摸上来了。等了好几个时辰，也不晓得到了哪一天的下午，才看得清楚路面。

大雾消歇，山上都是草，黑黑的麻石，桐油树。

然后，韦国柱也出来了。太奶奶埋怨他说：“你怎么到现在才出来？等了我几千年！你一个年轻人，比我一个小脚老太太还走得慢？”

韦国柱没吭声，弯腰，蹲下，驮她。

山上没有路。

他们一直摸着草少的地方走，绕了很远的道，才走回到拦河坝。韦国柱站在自家棚门口。村子被烧后，他们俩就在这里搭了一间棚。脚边是一堆他们刚从大韦庄带回来的什物，叮叮当当地掼地上。

韦国柱在喘粗气，他对太奶奶说：“奶奶，我们在地洞里走7天了，你瞧，门上都结满了蜘蛛网，人家还以为我们死了。”

太奶奶说：“……我们回来就幸运得很了。……别罗嗦，趁早去找露珠去，你爷爷刚刚对我说，他在一只篮子里，赶快去找，山上，……大雾，蜘蛛，蜘蛛织的大蜘蛛网，在两棵树中间，……其中一棵树上有一只篮子，你找到篮子，就拎回来。你家上人的魂就装在那篮子里。……快去找，找到就把它拎回来。”

韦国柱说：“这么大的雾，这么大的山，我到哪里找去？”

太奶奶说：“你年纪轻，手脚快，你快点动身，要是迟点，他的灵魂就飞走了！”

听完后，韦国柱就动身走了，去找那一只未知的篮子。太奶奶站在棚口说：“快点回来，找到了就拎回来！隔天我还要你到江南找河野去，你现在的事情多得很！家里的事，就指望你了。我也有许多事情要做了，这下闲不下来了，一大家口人一个村子，就剩我们几个了。”

韦国柱走后，太奶奶听到棚屋边上似乎有人在哭。太奶奶对着空中说：“别急，你孙子找你的魂去了，他找回来了，我就给你安上。”

那时，又有鬼魂来哭。

太奶奶说：“你们是旧鬼了，救不活了，现在这里都是新鬼，吵都吵死了，我要赶紧救他们，你们别声张了！”

母山靠拦河坝这边有一条山尾子，伸到河边上。太奶奶就坐在拦河坝边上的这一间棚屋里，等着韦国柱回来，等着他带回太爷爷的魂灵。

山上的松树很多，竹林也有一大片。韦国柱钻到里面，去找。

山后到处都是树，都是杂树，很茂密。韦国柱也钻到里面，去找。

韦国柱也不晓得跑到了哪里，他走在树林里，里面黑黑的。他钻进迷雾里，他不晓得山上的大雾清廓了没有，他迷路了，头脑也迷糊着。

他生病了，发烧了，他只是走，看树，找蜘蛛网，找树上的一只篮子。

太奶奶在家里想着许多事。若要安好一个人的灵魂，至少要找到这人的躯体。以往，太爷爷一直把那个道士的尸体放在自家鬼屋里，就是为了这个，想让他重生复活。但现在，太爷爷的尸体找不到了啊。

她又听到太爷爷哭的声音。

她就问：“你的灵魂找到了，我把它安在哪里呢？”

太爷爷的鬼魂在飞巡，在哀嚎。

太奶奶想烧一口吃的，就坐在锅底下，拉起了风箱。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我晓得你想还原做人，但是你也不要天天吵我，你回山洞里去，等你的灵魂找到了我就拎着它，到山洞里去找你。”

太奶奶点着火后，开始拉风箱，但她怎么也拉不动。她对着风箱说：“你出来，不要待那里面，那里面都是鸡毛团子，你在里面，我怎么扯得动？”

她不晓得，一个东西一旦钻到了烧火的风箱里，短时间出不来。那东西成不了人也成不了鬼，它非常痛苦，在里面急得跳，撞着四壁，轰轰响。太奶奶赶紧把风箱搬下来，她怕风箱嘴子里进了火。

那时，韦国柱空着手回来了，他没有找到篮子。他说，山上到处都是鬼哭，又是漫天的大雾，一个人都没有，我不敢找什么鸟篮子。

太奶奶骂他说：“没用的东西，原来你是胆小了！”

看到有鬼在风箱里，韦国柱顺手就操起了一把锄头。

那时，风箱里头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韦国柱把风箱搬到了棚外面，用草疙瘩塞牢了风箱口，然后拼命地拉把手。呼哧呼哧，他想拉死那个鬼。有个东西在里面痛苦地叫，叫个不停。

太奶奶一把抢过韦国柱手里的锄头，把他推开，又拿开草疙瘩，对那里面的东西说：“快走吧，你还回到原处去。”

一阵青烟袅袅上天，那个东西逃走了。

韦国柱又把风箱搬回来，把亮窗都塞好草，关好。他是一个男人，回来了，棚屋里就有一股阳气。他什么也不怕，对太奶奶说：“我不是胆小，是真的找不到什么篮子，我山前山后都跑了，没找到。山上到处都是鬼。以后鬼子都不敢到山边来了。我们大韦庄还有讨饭村的这些鬼，笃定是要报仇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