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

就在那紧急时刻，那只灵猫又出现了。它用爪子抓太奶奶的小脚，嘴里还发出噗噗噗噗的声音。太奶奶似乎听懂了，就跟着它走。赶紧又回到鬼屋所在的地面上。那地面下，有许多奇异的声音在喧哗，按照猫的指引，韦国柱赶紧把地下的石头搬走，清空了。忽然，他们就发现了鬼屋的地下裂缝。

接着，出现了一扇很厚的没有被烧焦的门板。这门板不是直立在那里，而是躺在人间和鬼界之中。韦国柱死命把它掀起来，太奶奶朝下看，底下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下午天空的太阳太亮了。

随着底下无数奇怪声音的忽然放大和急速卷走，那无比奇怪的声浪冲上来，又逃逸而去。韦国柱感到毛骨悚然，他赶紧又把那门板放下。那门又严丝密封地把地面卡住了。

那队黄狗屎一样的小鬼子，从山边快跑过来了。他们什么也不怕，连中国的鬼蜮也不含糊。擦擦擦擦，鬼子发现了他们！鬼子要来抓他们！

那时，我太奶奶似乎听到了我太爷爷在底下喊叫的声音：呕呕呕呕——

韦国柱听到的是凄厉的鬼叫声，他吓得毛发倒竖，要逃跑。我太奶奶把他唤回来，对他说，别怕，这是家鬼，你把门板掀起来，我往常听他说过这里，我们赶快下去，从这里走，过一歇，就到了拦河坝，快，快点，要不我们就没命了。

太爷爷又在底下叫，太爷爷那声音像是被压在巨大石板下的蛇的痛苦的叫声。

太奶奶爬进黑咕隆咚的地洞。头顶上的门板又盖严实了。韦国柱、太奶奶跌跌撞撞地在地洞里走。那里面发出的声音，像是容纳几万人的大澡堂子里的声音，无限扩展，无限扩展，绵延不绝，非常恐怖。

那都是谁的声音？是鬼的声音？是十万阴兵的声音？还是新的孤魂野鬼的声音？地洞非常长，不晓得通往哪个尽头。有水的声音。有虫子叫。所有的声音，包括太奶奶的脚步声，都会发出绵长的回响。太奶奶在里面找不到太爷爷。她喊了几句，但听到的是自己声音的回声。他们只要急急地逃鬼子的追击！

他们走在另一个世界里。

走了很久的黑路，后来太奶奶和韦国柱忽然一下听到了许多气流声，像是许多人叹息的声音。许多人粗重的叹息声，许多许多人在叹息，在叹气。他们两个生人害怕死了，但他们没有别的出路可以走。他们两个很害怕，想夺路而走，但只有这一条阴暗神秘的道路。他们只能在里面一边走，一边听。那里面像是一个很大的澡堂子，许多人洗过澡后，在叹息，在咳嗽。那些声音扩散后，又变成更大的叹气声。许多叹息声连在一起，彼此碰撞，彼此诱发。哈哧哈哧哈哧哈哧，哈哧哈哧哈哧，哇哇哇哇。太奶奶在那些声音里面，找太爷爷的叹息声，却没有。他们晓得，那是群鬼在叹气。

韦国柱和太奶奶在黑暗的地洞里，努力确定那些声音的位置，可是，它们很飘忽，既像是在头顶上，也像是在墙壁里，又像是在脚底下，就是确定不了。

太奶奶坐在黑洞的地下，歇着。她的小脚已经走得生疼了。她坐在地洞里，不想活了。

她说，韦国柱，你走吧，她想和那些鬼一起做鬼。

因为有了这个想法，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她什么也不怕了，韦国柱的胆子也就大了。后来，我家太奶奶开始用手摸，她看不见路，就摸。太奶奶居然一下在墙壁上摸到了我家太爷爷的脸，还摸到了苦扣的脸，和苦扣大大的脸。太奶奶心里哎哟哎哟地叫着，心卜动卜动地跳。哈哧哈哧哈哧，在那样一个环境里，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只好一个人挺着。

韦国柱已经吓得发抖和神志不清了。我太奶奶那年头还年轻，命里的火也还很旺，虽然已经做了奶奶，但她的岁数还不到40岁。当她的手又一次摸到我家太爷爷时，我家太爷爷又粗重地叹息了一声。

当她又摸到苦扣和他大大时，他们也都又发出了一声哼。太奶奶说：“那里就是阴间地府，就是鬼魂存身的地方。”

后来，就有点光亮了。好像也能看得清黑洞的墙壁了。右边，忽然出现一个很大的空场地，像是人间的一个荒凉地带。那里有一个盛大的景象，十万阴兵列成阵。太爷爷的身形出现在那里。许多支队伍，像兵马俑一样，陈列在那里，他们的神情，似乎是同仇敌忾，要抗击恶鬼。

讨饭村的死鬼一队，由柳大爹领着，手里全部拿打狗棍，面露凶相。

大神一队，由苦扣领着。

恶鬼一队，由恶煞领着。

还有穿白衣的人一队，穿蓝衣的人一队，穿红血衣的人一队，儿童一队，妇女一队，手持木剑的道士一队，道士全部穿着黑衣。

所有的螃蟹排成一对，全部举着一双大钳。

蜘蛛一队。

泥鳅一队。

猫一队，眼睛发着蓝光。

还有许多许多太奶奶看不清也不敢看的队伍，它们什么也不是，有些是人的躯体上举着一颗玉米，有些是马头牛身，还有漂在空中的头和长着手的鱼，韦国柱和我太奶奶看着都胆战心惊。

那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太奶奶吓得退到了黑暗里，却被一个软软的东西挡住。

那软软的事物和她耳语一番。太奶奶知道了，原来是太爷爷阻住了她的路，他在那里要对她说话。

我家太奶奶听了很久，才有点懂。

太爷爷说：“我乃急死，为我画水。……我的灵魂……现在在山边上的一只篮子里，那篮子……挂在一棵树上，那棵树上……有一张很大的蜘蛛网。那蜘蛛……从这一棵树牵丝牵到了那一棵。你就这样去找我，找到后，为我画水。”

太奶奶哭着，点头，走了。

她想往回走。但黑暗中她回头的路被太爷爷阻住了，她只好往另一头走。太爷爷分明是不允许她往回走，只能往前走。

那一头越走越光亮。走到后来，太奶奶发现那地洞里的路道，直通母山的大缝隙。

原来，我们家的秘密屋子下的地洞，直通母山深处！

到了那里，站在那里，四面相相，太奶奶又发现了另一条密道。从这一条密道分岔而去，前路叵测，不过太奶奶知道，那条密路的方向直通更加遥远的三公山。

太爷爷以前说过，地下还有一条通往三公山的路。现在，太奶奶终于懂了。太爷爷还对太奶奶说过，那条路是救河野的。

到了那时，太奶奶终于知道了太爷爷一生之所经营。

两个道士，不仅仅是活在人间，他们还在地下修了许多暗道，结构了许多机关，上通人间，下通冥府。为了对付外人，太爷爷和山后李道士在地洞里放了五千条蛇。那些蛇纠结在一个空间里，发出许多绞缠的让人神经发麻的声音。

太奶奶打了个冷噤，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走到天底下。

韦国柱也从母山的缝隙里，钻出来。

两个回到了人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