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我进了家门，朝阳这个现代庄子在我家，妈妈躺在床上，她也累倒了，头上压着湿毛巾。老头子躺在另一张床上，神志已经遥远，摇摇晃晃地等我，睁着最后的眼睛，依稀地辨认。

一个老中医在伺候他的生命。

我去攥着他的老手，说，大，我是雄黄，我是雄黄，我回来了。

我在唤醒他，我在喊他回来，我若不喊，他就要带着遗憾走远了。

他突然清醒了，目光如炬，谈笑风生，说：雄黄，你家来了啊，你家三爷要我保护你，其实，你哪要我保护的啊，我老了没用啦哟，你自己去走天下吧，我在家好得很，你放心，你到时候别说我没完成任务就行了。

老中医很奇怪他的忽然清醒。

朝阳也没有作声。

然后，他更加结杠地说：那一年，我和何野躲在老洲河湾的芦苇荡里，我一个喷嚏，打得雀子乱飞，然后敌人就发现了我们，子弹像雨，来伺候我们，我和何野一个猛子就游到对面，不敢露脸啊。等露出脸，我们到长江对面的普济圩了，敌人的子弹都飞不过来了，哈哈，但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了，公文，手枪，什么都没有了，哈哈。他身上还有，手枪挂在身上。何野笑话我，骂我说，没屌用的东西，身上一根丝不挂，就一根鸡巴，靠你一根鸡巴能革命啊！

他的头脑里，还拥有很多清晰的记忆。

记忆。

记忆顺时针而来。

而在生命内部，却是逆向飞行。

我必须恭敬地听他的絮叨。也许他在说很重要的事。

半腰中间，他忽然说：雄黄，你叫我一声大。

大。我叫。

老头幸福地闭上眼，笑出牙齿。

他的嘴上都是胡子，我要朝阳帮我拿刮刀，朝阳去找刮刀和牙膏去了。

老头说：儿啊，你这一声叫得好亲热啊，我一辈子为人，没有遗憾了。雄黄，其实我们都好爱你，喜欢你，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你，何野，你家太爷爷，你妈妈，我，还有你的父亲韦敬，你的爷爷韦国柱，我们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你，都喜欢你。我是何野派来保护你的。我的眼睛里，笑里，都有他们的喜欢。你对我这么孝敬，他们，都能感受到。我是何野派来伺候你的，保护你生命安全的。你不晓得哎，家人是永远护家人的，家人不护家人，那还得了？何野一辈子在地方游击，你们不晓得地方游击是什么东西，我们深知地方斗争的残酷啊，他要我保护你，生怕你有闪失，他杀了很多人，人家不会饶他的后人的，他和一个老道结下仇恨，和一个叫缪大头的结下仇恨，他最后，和日本人的决战在三公山，日本人从四面派了许多县大队来了，包围三公山，要彻底消灭他的地方武装，那时，他是我们长江一带最活跃，也最有战斗力的武装。那是一次我不敢说的残酷战争啊，我们七区大队的所有游击队战士都被包围了啊，多亏出现了一个神人，这个神人就是你家太爷爷，家人来护家人了，他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突然接手了他的指挥，结果打了一场我到今天都不理解的仗，都不敢说的仗，都不敢写进战争史的仗，我们才活下来了啊。

我轻声问：那是一场什么样的仗？

他说：哈哈，主战场在三公山，几支日本部队突然消失了，我们，在敌人的眼里，也消失了，敌人找不到我游击大队……日本人也奇怪，他们的战争史上也史无前例，没有遇到过啊。他们研究。我们也研究，秘密研究，但都不知道真相。我和你家三爷何野当然知道，但不敢说。不能把我们的游击部队交给一个保长去指挥啊，是不是，道理上讲不通啊？解放后，人民政府调查何野去向，找到我，也问过那次阴兵作战，我都不敢说这个事情。你太爷爷那时是一个保长，何野是七区区长，他怎么能让一个保长，领导地方游击部队呢？但他到了你家太爷爷面前，就毕恭毕敬，不敢造次，我亲眼见到的。多亏你家太爷爷，动用了中国道教神兵，……我也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不能多嘴了，再说就违背我的信仰了，我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这次我死了，我会去求证的，不过，我求证的结果，没法告诉你们这些生人了。……后来，战事平息，我跟着何野，到了三公山老山洞里，看到了日本兵的尸体，整齐地排列在滴水涧边。他们不战而死。我方也有一些尸体。我们跳过尸体，成功出逃。我们那时敬重你家太爷爷如神人啊。当时你家太爷爷，和一个日本人，日本少佐宫崎骏，是好朋友，他们在一起，商量后事……他们穿的竟然都是粗麻衣物，与寻常人没有两样的农民衣服。那是很不正常的，一个是少佐啊！但是，他们是两个棋手，在下一盘军棋，那是大变乾坤，乾坤大挪移啊！天人才能动用天兵啊，啊，我唯心主义了，但我临死前，要说给你听。一定。人最后，唯一相信的，就是自己头脑里的东西。雄黄，别怕，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看着老中医，我认识他，他姓李。

我说，李医生，你晚上能在这里陪我嘛？

他把我拉到旁边，说：雄黄，你赶路辛苦了，你的妈妈，吃了中药，正在出汗，她没有事情。你大头脑这么清醒，就很危险了，明日天亮前，要准备后事的。

我点点头，给老洲的士宏打电话，也要朝阳帮我安排些事情。

他也在帮我们家吩咐一些事情。

大大在那边房里喊我：雄黄，李医生，你们躲哪里说话了？我晓得我要死了，你们到我跟前说！我是唯物主义者，我打过那么多仗，身上这么多子弹，见过那么多死人，你们还怕我不懂死亡？雄黄，你来，我有话要交待。

我去了，说：大，你说，我听。

大说：昨晚，珍子来了，来喊我。她是我从江北抱到老洲养的，我三兄弟家的，当女儿养的。她死得早。她一来喊，我就晓得这下我真要死了。……她说，大，借你的道路，给我走一下，你来，我回。……我懂她的意思。我只是不晓得她回来，是什么意思。……但雄黄，我讲完了，这下，我真要走了。……哈哈，我好幸福。我到何野那里报到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