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原来工作的地方，我找到了老于。老于见到我，很惊讶，上次我们吵过架，但我们还很平静。我说：“老于，这次我不是来吵架，是还你钱的。”

老于不疼不痒地说了一句：“听说你现在在合肥出息了，你从没有想到过我们？”

我说：“你也没去过一次啊！……已经不干了，我又走了。”

老于看上去清瘦了许多，脸也黄了。长江大堤防汛指挥办缩编得厉害，人员越来越少。上游在建三峡大坝，老于担心自己的单位要倒。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有很大的心理距离。我在熟悉的地方转悠，老于陪在我身边。

我们想起往事。许多许多。

我又去挨个挨个地还债。

我在这个世界上借的钱，应该由我来还。

我去找壮志。壮志不在家，他老婆说他在小东门的一个仓库里。

我就到那里找到了壮志，他正和阳斌在捣腾一车苹果，一个人耳朵上叼一根烟，嘴上还叼一根烟。热火朝天地干活。看到我来了，壮志就把他耳朵上的那根烟递给我，阳斌就来给我打火，他总用最高级的打火机，而抽很一般的烟。

阳斌看我穿着笔挺的西服，就说：“韦哥，你……现在做很大的生意，你你你怎么回家了？”

我朝他笑着说：“哪里？我是来还你们钱的。上次你们到合肥，要你们留下来吃饭你们偏要跑，是看不起我？”

壮志说：“我们不敢在那里吃，我们在路边店里随随便便就吃了一顿。”

我说：“我不在合肥干了，我离开那里了。”

我把钱和清单给了壮志，说：“还有这几个人，单子上都有，这是现金，你帮我一个星期内，全部还掉。我有急事要走。”

他说：“没问题，全部包在我身上。”

我又去了巢湖和铜陵，把该还的钱全部还了。那里的朋友以前都避着我，怕我再来借钱，心想前面的钱打水漂就算了。一地一地，一拨一拨朋友，一笔一笔举债，这就是我的青春生活。我这个对钱不敏感的人，鄙视金钱的人，却举债过日子。

匆匆忙忙还完债务以后，我又回无为，对赵幸福说，我不能在这里等别人来找我，公司一查麻烦就多，我要到安全的地方去躲躲。如果有人来查问我的情况，你就说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婚姻。我不能耽误你的前途，你前程似锦啊。

赵幸福说，小心，我就怕你出事。

我说，虚无说没大事，但要避开这个风头。……要不要我带丫丫去老洲？

赵幸福说，不，丫丫上幼儿园啊，汤圆接送。这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不要怕，不要紧张，我看好你的未来。

……

在南门汽车站那里，一个算命的缠住我，说，我看你器宇轩昂，但你官司缠身，要想破解，我来给你算一命。我说，我家长辈都是算命的。在熟悉的南门汽车站，我去找车。改革开放0年了，车辆不再有序，乘客不需排队，新华书店早开架了，商场也敞开了，自由进出。把原来摆放整齐的一幅牌打乱，重新洗，又会建立一个秩序。

所有找车的乘客，都是一个离子态，量子态。最近在中国科技大学听朋友说量子力学，心里想的东西很杂。怀疑人生，怀疑生命，怀疑宇宙，怀疑以前建立的一切秩序。世界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世界另有一个态，也许那才是真相。我们现有的一切解释，也许都是错的。我的求知欲大增。

无知才让我们求知。似乎又到了读大学时，改革开放之初，那时也是如饥似渴，想获得天下的一切知识。现在又到了这个求知时期。

值得怀疑一切。

如果不怀疑，你就会服从。

下晚我到了老洲。脚一踩在老洲的土地上，我就闻到了江水的味道，鱼虾的味道，芦苇的味道，天空的味道，往事的味道，少小的味道，自由的味道。我总是在傍晚回到家，似乎没有一次是早上回家的。草浪翻滚。麦浪汹涌。老洲一片荒凉，空旷怡人。许多孩子的生命可以从这里起飞，我们都认识。许多欢声笑语，追逐打闹，都沉淀在老洲的时间年轮里，苍凉空气中。老洲的上空有时间吗？长江的上空有时间吗？这里的时间和外面的时间不一样，和太阳系的时间不一样，和宇宙的时间不一样。时间是一个什么东西？生命是一个什么存在？我们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存在里的小小的存在，而那个巨大的存在也不值一提，也是另一个量级的存在里的小孩子。大家都在过程里，把时间一放大，我们就缩小得不存在了。任何一个庞然大物，都是不值一提，转瞬即逝的。

妈妈不在家。

老头子躺在床上。我走进去，说，大，你怎么了？

他说，哎呀，雄黄回来了？我身上有点不好过。

我说，怎么了，怎么不去医院？躺多久了？

他说，半个月不到，没关系。

我妈呢？这么晚还没归家？

最近撤乡建镇，忙得很，老洲说要划到铜陵，划到芜湖，划到巢湖，划到徽州，搞不清。她很忙。

再忙也要回家吃饭啊。我给你做饭。家里有什么吃的？

我起来烧。

大，你不要动，你躺着，我来。

你一家来，我就好了。许多日子没看到你了，雄黄，我煮饭给你吃，蒸一点猫肉。

猫肉？

哈哈，好吃死了。

不要，我要那种干汪刺鱼，还有……这么多鱼干啊，小的好吃，不要大的。

小鱼是给猫吃的。

从没吃过猫肉。

哈哈，你从没吃过，怎知道不好吃？老洲闹猫灾啊，这些年，好像天下所有猫都来了老洲，来找我这个老仇人。全世界的猫都来了，全宇宙的猫都来了。一支天猫部队。

大，你得罪猫了。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妈吃猫肉嘛？

她不吃，她怕猫。

她那么大胆子还怕猫？

她老早前被猫吓过。

我不信。

不信她家来你问她。她越怕天猫，天猫就越来找她。以前何野也要我打猫，说他被猫缠住了。现在你妈被猫缠住了。上一次我梦见何野要我去温州，我去了，见到你，却忘了他交代给我的任务。

他交代你什么任务？

我忘了，梦中的，记不起来了。我总在过去的年代里，随时准备听他喊我起来打仗，他要我上哪里，我就上哪里。

我怎么上老洲没看见一只猫？

啊，什么？你没看见一只猫？天猫都成灾了，你一只没看见？请早上天猫部队就到江水边吃鱼吃虾，沟里，凼里，水边，都是天猫啊你没看见？你妈妈这个乡长都烦死了你没看见？

没看见，一次也没看见。

那就怪了。难道我腌的这么多猫肉是假的？难道我要死了，看到不该看见的东西了？

不不不，大大，别瞎想，我看到猫了，看到了几只，还上屋顶。

那就对了。那是家猫，我不打的，我打的是天猫。当年我和你妈妈认识，我到公社要救济，她说，你是个老军人，你帮我打猫去，我家里进了许多猫。然后我就到了你家，帮她打猫。就这样，认识了。我做过篾匠，做个补锅的，她说，你别做了，我是一个光棍，你也是一个光棍，我们就做一家吧。……就这样，我成了你大。我就定期帮她打猫。她怕猫，你到今天还不晓得？

……

我们大声说话，老头子耳朵已经有些背了，我们必须很大声说话才行。晚上，我吃了许多饭锅上的干蒸汪刺鱼，他吃了许多猫肉。我们还喝了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