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到我们县城之前，我们这一块土地上流传着一种护身的东西，那是一张纸片，纸头上是套红的大神像。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个人都有。天道要变，人要护身。那一种护身符是方形的，有巴掌大小，印墨是红的，神像线条很粗，非常逼真，是大神弯腰上锄头的动作造型。护身符从我们母山边上流传出去，流传得很广，很远地方的人都来请，远到三县交界的三公山和隔江的江南。男人们出门时，带在身上；晚上一家人睡觉时，就把那符放在门后头。

有人说，那护身符是我太爷爷所为。又有人讲，那张护身符是我太爷爷和柳大爹两个人合伙做的。日本人要来，这两个村子已经同仇敌忾，化干戈为玉帛。只是一直没有人说那事是韦河野干的。他那时候带了一支队伍，在三公山上盘踞。日本人到来之前，我们那里真正抵抗日本人的，就他是一个头头，领着一班子武装的人。

日本人在大神庙边上转来转去转了好多天，没敢碰大神像一根手指头。一方神灵啊，神这东西，你信就灵，现在大家都信，鬼子也不敢轻怠。靠近大神庙边上的村子，也跟后面沾光。平素日伪都不进这些村来，他们去别的村子去劫掠，避开眼皮底下的两个村庄。

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逃难的人，很多逃难的人，都来了。他们躲在大神庙里，每天都有好几十拨香客在躲难，夜晚不归。最多的时候，有一百多人。许多人都以为，只要从鬼子眼皮底下溜进大神庙，就没事了。其实，大神庙离鬼子碉堡还是太近了！后来，庙里躲不下了，避难的人就涌到柳大爹的村子和我们韦家大村庄的村子里来。四乡八邻的，这家跟那家，根攀根，都是亲戚。再说，大家都说我们这里有神灵佑护。大神在这，这里就安全。渐渐地，这两个村子里就住满了外人。

柳大爹他那个讨饭村，是个很大的庄子，比我们大韦庄东边和西边两部分加在一起还要大。这个讨饭村在我们全中国都有名，在我们华东更有名。他们四处讨饭，一年到头，特别是青黄不接和年底的时候，他们村子里的人都出动走光了，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讨啊偷啊，唱门歌子啊，男女老少拿根打狗棍，就上了路。天下的秃子、跛子、歪颈子、麻子、哑巴、瞎子、朝天鼻孔的（唇颚裂），都聚到这里落户，庄子也越来越大。后来不少人也发家了，也跟别村人家一样，家里也修锅灶、买田，可到底还是不大习惯生火做饭，不大习惯安心种地，到了时候又去走天下了。

驻扎在我们那里的日本人中，有一个叫宫崎骏的，是小队长，少佐。我太奶奶记得他，说我太爷爷带他到我家来过。

有一天，宫崎骏带人直奔大神庙，我太爷爷在场，在旁边陪着。

跨上大神庙台阶时，宫崎骏叽嘎叽嘎的大皮靴忽然不响了。宫崎骏赶忙解下佩刀，直立着他那像毛竹扁担一样的上身，膝盖“卜冬”一下就着了地，跪着，行了一个很大的叩拜礼。

日本人的上身都挺得直，拜下去时上身也是直的。日后我太爷爷要家里人学日本人的姿态，要后代跟宫崎骏一样到哪地方腰板都要挺直。我太爷爷在家里对后人说：军人的腰板就是威风。

可是，晚上我太爷爷一回来，就召集了村里人来说：不得了了，要小心啊！人人都把小命提在手上！宫崎骏到大神庙跟苦扣大神打了一声招呼，日本人要进村了，要对我们母山边上的村子动手了，他们要查护身符的事了，我一看他的气势就晓得。

果然，鬼子先在讨饭村动手，在山边坡地上，他们用刺刀分开了讨饭村本村人和来逃难的人。那些逃难的人中间有不少是跟着河野做地下抗日的。

宫崎骏要一个翻译官对众人讲话。那翻译官是山后人，我太奶奶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只叫他吴翻译官，跟我太爷爷交情很好，跟我祖爷爷汉卿交情也不浅，常进我家门。日本人在我们这里的时候，我太爷爷一出门，十有八九都是跟吴翻译官在一块打麻将、过夜。

那天，吴翻译官吓得不敢说话，他看了一眼我太爷爷，和我太爷爷耳语：大水冲到龙王庙，我们本乡人自己保命吧，现在就别管旁人了，讨饭村都是外人。

日军后来又进了我们庄子，说要选一批人去修路，实际上是来抓年轻力壮的男人的，那中间也有抗日的人。那时大家还不晓得谁是共产党谁在抗日，更不晓得我们家河野就是干这个的。

宫崎骏非常反感讨饭村，那里人杂，他多次出动到那里。有一次他离开讨饭村时，把柳大爹叫到了跟前，他希望讨饭村以后不要再收容外乡生客。宫崎骏会说中国话，他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宫崎骏龇出两排牙齿笑着，左手划了个弧，宫崎骏说话时总是左手划个弧。宫崎骏也总是笑，一下收起笑就很怕人。

柳大爹吓得pi眼筋直闪，一衣襟冷汗，一边陪笑一边点头哈腰。人啊，只要经过几个回合，就学会了点头哈腰。

日本人把他们村子的黄花大闺女柳月蛾带走了。

日本人带一批人走了。实际上，一些人被关到碉堡底下的地牢里去了，里面有江北重要的抗日人物。太奶奶说，那个时代不太平，整天闹嚷嚷的，耳朵眼里都是纷杂的事，一桩连着一桩，心里也轰轰的响。太奶奶说，我家祖三爷河野说不定也被鬼子关到碉堡底下的地牢里了。

这边还没有结束，那边鬼子在讨饭村搜出了石印、石墨和许多印好的大神像护身符。这一下不得了了，我太爷爷也给牵扯进去了，说私印宣传物，是死罪。鬼子没说抓我家太爷爷，他们“请”走了我家太爷爷。同时，有告示向天下宣称说我家的河野，也在附近的蜀山给鬼子抓去了。

那样，我们家里的两个人都被鬼子带走了。

我太奶奶说，那时，五雷轰顶啊，我们家要亡了，我们韦家，只有汉卿这一根柱子撑着了。山后吴翻译官也不到我们家来了，我家里托人到他家里去问情况，都不知道下文。我们不敢去问鬼子，只好问他，但他不见我们。

事情一直没搞清，到底是我太爷爷印护身符犯法了，还是因儿子河野抗日被牵连进去了？

家里，太奶奶和汉卿在一起商量。汉卿没遇到过事，他傻在家里，一点也打不开天灵盖，我太奶奶只好叹气，说他没有我太爷爷一半的韬略。

半个月后，我太爷爷面容憔悴地出来了。他什么话也不跟家人说。他的性情就是这样。他总是不跟大家说事，事情都闷在肚子里。

吴翻译官又来了我家。他对我太爷爷小声嘀咕说：“大神像护身符的事，嘿嘿，鬼子是搞不清的，我们中国人心知肚明就行了。……嘿嘿，不过，你家老三河野的事，是瞒不了我的。”

我太奶奶就在一旁说：“吴翻译官，你和我们家，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啊！”

吴翻译说：“我晓得我晓得。”

我太爷爷抽着烟，不说话。好久，他对吴翻译说：“河野在家时犯过一桩过失，这是家丑。按理我是可以搞死他的，我……和河野是死对头，我不搞死他，他就要搞死我。”听到这个话，我太奶奶立即走了。

吴翻译官说：“我会在鬼子面前帮你说话的。他是他，你是你。”

我太爷爷又慢慢地说：“……早年，柳大爹曾要把他家的柳月蛾给我家河野，可是，河野他是野的，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爷的人，我哪里管得到他？……现在我们家已经驱逐他出门，我们家把他放还给天地了，他生死有天，一切与我们无关。”

吴翻译官又说：“是的，你们早就不来往了，早就毫无关系了，我会跟太君说的。……不过这次，真佩服您了，那么镇定，说实在的，他们抗日的人中，也找过我的，要我救河野，但是，人首先要保自己的命啊大爷你说是不？以后……我若有个凶险，大爷你通天通鬼通神，你不能不救我啊？”

我太奶奶在旁边都听到了。我太奶奶为河野还活着而高兴。我太奶奶说，那年如果不是我家太爷爷，换上一个旁人，那家一定就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