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不管怎么忙，只要老丁一个电话，我必须到他宅第去。老丁很有定力，运筹帷幄，垂帘听政，治大国如烹小鲜。他必须待在安静的家里，才能很好地办公。他说他不能在外面应酬，一应酬就不能集中精力思考一些东西了，不能聚焦商标文化展了。

战略家在待在地洞里。他的书法已经越来越有境地。我进去时他在写“老子天下第一”，那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写这一句，他拱手让我，让我也写一幅“老子天下第一”，结果我写了一幅“老子天下第二”，他心领神会，哈哈大笑。

“韦雄黄，可惜你没有印章，什么时候俺给你刻一枚。”

“没有印章，我有手印。”

“艺术需要的是繁琐，繁琐方显雍容华贵，你看那中国戏剧，当年我们中国多穷啊但戏剧要的就是派头，头角峥嵘，只有那些穷角色，小丑，才寒酸。”

“老丁，你写这么多老子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两个第一就是第二，三个第一就是第三？”

“你这是哪个宇宙的算术？”

“我家祖传的数字诀窍。”

“哦，说出来老夫欣赏欣赏。”

“哈哈我只知道一些皮毛，我一直鄙视我家老祖宗的玄术，他们认为世界是螺旋型的，如许多螺丝壳，许多豆荚，如牛的角，是一些变动的弯曲的小室，每一个和相邻的都一样，同比扩大或缩小，世界上也没有什么规整的数，没有145678，没有1，也没有6，只有0和1，宇宙里只有不规则的流线型旋涡，那神仙住的地方是最神秘的地方，宇宙的秘密不在宇宙而在我们意识深处，宇宙没有第一，这个界面里的第一，到了另一个界面里或许就是第二，所有的数，都是平等的，都是一，而一到了九以后，又是一。”

“一笔糊涂账啊你们家，不过这是混沌学。”

“以前我学计算机的二进制时，专门研究过西方的数字观。在他们那里，数也是神秘的。一表示完整的个体，是友谊，是两性的合体。二是女性的，混乱，散漫，难以控制，大胆，放肆，反叛，导致邪恶和痛苦。三被认为是数的数。它表示众多，代表物质世界。三个点就可以决定一个平面或二维的面。它有开端和过程、结尾。我们东方也认为三人成众。四代表正义，使得立体成为可能。1+++4=10。五代表婚姻。六代表生物阶层，从精子卵子到植物、动物、人、半神，最后是高级的众神。七叫做处女，任何两个别的数相乘都不可能得到7，只有用神圣的4和它相乘，才能得到完美的8。八象征和谐和秩序。九被宇宙中其他的数都挡在后面，自身是某一个数的平方，强，非常强，是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十是神圣力量之和，能将宇宙保持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

“韦雄黄，你居然对数字如此钟情？”

“不是。我对世界钟情。1456789，几个数字，轻易搞定了世界。而计算机编码，0和1两个数字，就搞定了世界。”

“0和1是怎么搞定了世界的？”

“排列组合重复啊。”

“世界上重复的事，换一种组合然后加以重复的事，确实很多，我对你家老祖宗的玄术感兴趣，他们以前是做啥的？”

“我家祖宗是老子的信徒。”

“道教在老子那里，是哲学；在后代道士方士那里，是谋生，吃饭。老子是博大精深的。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俺佩服得五体投地啊。在一切蒙昧不明之中，有世界上最精密的机关。我们安徽人中，俺最佩服的就是老子。庄子善于狡辩。尼采也是一个诘问天道人道的狡辩家，一辈子钻牛角尖，把后代哲学家的饭都抢吃了。安徽人中间，俺还佩服李鸿章。我老娘好像给段祺瑞家做过佣人。韦雄黄，你说俺是哪一号人，哪一款？”

“你啊，你是朱元璋。”

“那你呢？”

“我？我是周瑜，或者陈独秀。”

“俺觉得你以后能成胡适。世界很大，但只需几个人就能搞定。俺的眼里，能看到一个世界秩序。我们生逢改革大潮汹涌澎湃，高天风起云涌的时代，这真他妈过瘾啊是不，这就如一生遇到了打仗，打仗会死人，而我们这个时代却能不战死而活得精彩，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我已洞悉世界壶奥，世界尽在俺掌握之中。你遇到了俺，是你的荣幸啊。不过你怎么认识包菁菁，她可不是一般的人啊？”

“世交。而且我到她家里去过许多次。”

“你们都是有出身的人，不像俺，俺只有老娘在段祺瑞家帮佣过，那次我带你看那些听书的老头，那中间有一个是我的老父亲，我看到了他，心就平静了。我给他在那里买了一个小房子，他在那里安度晚年。韦雄黄，俺是不是一个传统的文人？”

“我什么时候带你到我的老洲去一趟。”

“干啥？”

“思考人生度量宇宙啊。”

“宇宙里什么也没有，那些星星是不存在的，黑洞，星云，大爆炸，都是不存在的，太远，离我们太远了，所以不存在。我们眼前的世界才是活生生的存在，这里有许多骗子，有许多规则，有许多翻墙越狱的规则破坏者，这里太热闹，整个一个世界都是一个糊屌搞，欺世盗名很容易，社会是很容易被欺骗的，宁可我负天下，天下不能负我，窃国者为君，这里每天都上演精彩大戏，会玩的人，眼前就是一个小小寰球。”

“你的骗子理论进展如何？”

“需要新骗子补充。当一个骗局上升到项目高度，事业高度，它就不再是骗局，而是商业运作，社会行动。如果又和社会共赢，那就是伟大的事业。”

“老丁，你是不是自我感觉太好？”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务个实吧。老焦那里有一笔钱要我们报销，数目可不小。”

“多少？”

“快二十万了。”

“我们的事业必须和流氓合作，被流氓讹诈。”

“你的意思是我去买单？哪里有钱？正缺钱的时候。”

“那你准备怎么拒绝？”

“我说蛋糕还没做好，画饼还在空中，但他说很急。”

“这个儿子杀人不眨眼的，出手很快，他一向的作风。”

“我就是有钱也不会拱手给打劫的。最近我签单签得手软啊，光接待费，你那张卡上已经所剩无几，我跟包菁菁又借了一些钱。”

“她有分成要求吗？”

“有。不多。”

“拉她进来是有好处的，但她不是来做客的。来者都不善。”

“我担心你一个人掏了那么多钱，万一不能回本，我于心不忍啊。你掏的钱太多了，你晓得不？”

“我怎么不晓得？俺是穷人的孩子！”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窟窿越来越大，钱下去了就没有影子，太可怕了。又没有回头路。”

“等你韦雄黄把合肥各大宾馆饭店都签单签过来了，俺们可能就成功了。你知道美国人靠举债做生意吗？”

“但马克思的经济学不是这样的。”

“马克思是谁？我们怎么能跟一百年前的人学？我们要跟今天的混账王八蛋学赊欠，他们发明了许多举债的技术，贷款，融资，质押，再融资，滚雪球，滚下去，如果是私人这么做，那社会会一巴掌打死他，如果社会这么做，就是新经济学，新经济规律，如果它生生不息被各国效法，那就是人类的未来玩法。”

“你想继续玩下去？”

“难道有退路吗？”

“不。我不想给他。凡是跟我要的，我都不给。凡是有恩于我的，我必回报。现在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每天和他们应酬，我讨厌自己，他们一遇到我就和我说我的父亲，我其实不了解我父亲，我也不想和他们周旋，我被送上台面，但我不是表演者。有文化的人和我谈诗，而我其实不懂诗。美女和我谈爱，其实我不懂爱。商人和我言商，我其实不懂生意。”

“大道至简，就是一个玩字。”

“但曹植玩伤心，包拯玩黑暗，独秀玩主义，周瑜玩曹操，各人玩法不一样。每天穿西装，站台上，我好不难受。”

“你要什么样的生活？你在体制内你觉得憋屈，你出来了，我们一起玩你又觉得这不是你所要的。”

“我们还是在和不喜欢的人跳舞啊。”

“他们是社会主体啊，我们在撬动他们啊。你……是不是也有一些成就感？”

“虚假的成就感，非我所欲也。”

“韦雄黄，你的感觉对了，社会是个什么东西，社会就是给你虚假成就感的，你站台面上，让你演总理你就是总理，让你演瘪三你就演瘪三，你要能熟练转换，人一生不过是演员。你难道想像顾城那样去激流岛？还有，现在你是不是体会到了权力，能力，左右世界的功力。当你在做一件事的时候，你的潜力就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了。当你把一件不能做的事给做了，你的小宇宙就爆发了。仔细体会一下权力和金钱，还有社会关系，这样你才能理解我们这个混乱的社会。所有的权力不过是满足私欲的工具。权力最终会异化所有的行为，改变一个人到来的初衷。”

“那是你，不是我。”

“我们当初都是那么干净啊！我被染黑了，再来染你。也许我们不该用这些负面的词语来描述我们目前的行为，我们应该这样想，我们是在规范我们的商业文明啊，建立秩序啊，确定商标的等第啊，许多东西是要予以确定的，山寨就是山寨，仿冒就是仿冒，我们要剔除他们，给正品正名，给世界以一个规范，我们在做一件很文化的事啊，你不觉得吗？我们不是骗子，我们不是皮包公司，我们是一个严肃的组织，有使命感的。”

“那老焦的钱？”

“第一个来抢果实的人，妈的！他工商有的是钱啊，市场都是他们在管啊，还跟我们要？拖，一个字，拖！……不要怕他们，你看俺门后，俺还有更重要的关系没有动用！”

老丁打开门，亮出门后，那里有一张巨大的手写通讯录，恭恭敬敬写着他的社会关系网络图谱，上达中央，下达乡镇。许多耳熟能详的人，都有电话号码。

“啪”一下，一扇帘子落下，遮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