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老高他们对我擅离岗位进行判决期间，我从大通乘大轮到了武汉大学。

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我想看看还能不能挽救我的学业，听说有些大学有保留学籍一说，鼓励创业者中途辍学的，而武汉大学文科综合改革是当时全国高校里最前沿的。

这一年的长江水位在武汉关那里很高。浊黄的江水汹涌地奔流，太浩大了，太峻急了，太深厚了，由于一年一年地筑堤加高，疏浚不力，长江在很多地段成了地上河，乡村在水面之下，水在人的头上。

我进了我的40寝室，找到了我的床位。

但物是人非，那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东西。

一个我不认识的同学发现了我，他惊奇地问：“你找谁？你怎么进来的？”

我知道他是下一届的学生。

我说：“我以前住这寝室，我是来交钥匙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

在温州的日子里，辅导员在电话里告诉过我，她为保留我学籍的事受了不少累。不过，看在我是老班长的份上，她一直没扔我的行李。现在，我终于看到了，我的被褥还在那顶柜里。

我打开一个公用柜子，看到了我放在那里的书和被褥、毯子。不过我现在不想要了。

我对那同学说：“能不能麻烦你明天替我把它们扔了，这都是我的，现在不要了。放这里，占你们的场地。”

我的新闻系同学，已经毕业离开学校了。

我到了辅导员许梅云家，她客气地接待我，给我泡茶，从冰箱里拿出冰西瓜。她说：“韦雄黄，我们都很想念你，当时你走了，我真是很遗憾。……怎么样啊，现在你？”

我说还好，又说了一点我这一年来的情况。

她说：“只要活得好，都是一样的。我想，你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会吃得开的。”

我对辅导员说了一句很傻的话：“我现在回来参加毕业考试，还行吗？”

辅导员说：“别傻了。韦雄黄，你这样说，好像个孩子，我们一直很怀念你这个人，但是……这个，你就真的不要勉强了。你已经是新闻从业人员，你已经在你们铜陵做报纸，也在温州做报纸，你还有很多文字成果，我看你就在自己岗位上拿职称吧，我们这里这个文凭对你也不是很重要的，你已经有本科中文的文凭，这个足够你混了。以后随便什么时候到武汉，就来找我！如果你不甘心在铜陵小地方干，可以到我们武汉来，我推荐你去报社做记者，最近有一家大报的财经记者自主创业去了，留一个缺口在。当记者的都这样，路子混熟了，人脉齐全了，就能创业了。社会需要单打独斗的人啊。各条线的记者都是这样，工作就是积累人脉。我最近才搞清楚这些。韦雄黄，你若做记者，你想从事哪条线，水利，还是体育，还是财经？”

我说：“以前喜欢文艺，现在喜欢……财经。”

“是啊，你经历了沿海地带火热的民营企业，我就知道你会走上财经的路。韦雄黄，你是一个有经历的人了，你已经毕业了。你的亲历，比什么都重要。”

“你这是安慰我。其实，你不知道，我一直想深造。但我，一直没有踏实地做下来。我这些年真的是在四处找魂，其实，我们家还是有文脉的，我的父亲叫韦敬，他以前是武汉大学历史系毕业的。”

辅导员睁大了她的眼睛，说：“真的？你父亲就是韦敬？……你从没有说过啊！你的履历表上也没有填过的呀！”

我说：“我在所有的表格上都没有填我父亲的情况。我没认他。”

“那……那我跟学校说说。”

“不必了。谢谢。”

“干吗这么犟？有些事情还是要争取的吗！他可是一个无人不知的名人啊。他的儿子能在我们系毕业，也是我们系的荣耀啊。”

“我若考试，肯定能通过。”

“但是我们全日制高校的毕业考试是有时间节点的。”

“所以改革还要深化啊，我们的生命也有节律，要设计出双方都能适应的制度来。”

“你说得有道理，但现有的制度，是死翘翘的，不能改动。一旦制度化了，就固化了。”

“最后我们的脑子也固化了。我在温州感受最深的就是，企业没有固定的规章制度，完全根据市场情况来量产，来销售，定价权是市场，企业眼睛紧盯市场，就是说，决不会去死守一个什么规矩。这样，他们就获得了前所未来的活力，把许多本来比他们好得多的国营企业给KO下去了。”

“你的脑子换了。你的一套思维方式换了。你的软件系统换了。好。韦雄黄，你没出去白混。你现在的毕业论文一定带有我们中国的地气。我要去为你申请一个迟到的考试，推动我们武汉大学的文科综合改革。”

“真的？”

“真的。”

“算了吧，谢谢你，这太难了。我只是不死心，想亲眼看看自己怎么死的，所以过来了。”

“不。我是国家教育部这个重点项目的担纲人之一，我们不能只在理论层面设计，还要体现在行为层面上。我们的文科综合改革是系统的。”

“那我留下来考试？”

“你还住那个寝室，那个寝室还有一张空床，是我特为为你留的。他们是后一届学生，没关系，你的学弟。等我的好消息。”

“这太不可思议了。”

“没有。或许我们在改变中国。”

“谢谢。”

“不要这么谦卑啊韦雄黄，你在帮助我们，你的行为指导了我们的改革方向，我们应该感谢你才对啊，你为什么要说谢谢，难道一个个人永远要对一个制度一个体制说谢谢，永远卑躬屈膝，巴结以望？”

“那我该摆一个什么姿态？”

“一个文化人该有的自尊，气节！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这副脸！”

“受教了。”

“彼此彼此。走，去食堂吃饭！我用饭票请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