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谁给我一脸谄媚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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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家住在一个幽静的地方,通往他们家是一条竹径,我谨慎地绕过池水往上走,周围还有别的树。我花两年时间在外面兜了一圈,最终又转回来了。我心里很特别,手里拎着洞头大干虾和东阳根雕。生活就是斗争,这里就是内地。一切都要送礼。不能直接把号打进洞,要通过9号球对1号球的击打,再让1号球把号球撞击进去,要设计出刁钻古怪的线路,这就是现实。人生凭空会有许多胡同,曲曲折折。不过,许多人在体制内玩,许多许多,多如牛毛,有些人玩得风生水起。也只有这里,才是主流。这里的成功,才是社会认可的成功。所以这个游戏,永远将继续下去。

老高不慕荣华,专拣这个冷僻地带住家,老高也算得上是个风水先生,他这里有什么动静没外人知道。那晚我进老高家院门,他家正有拜访者,我被一个人临时安排在门边的一个小间里等候。他们家夜晚,完全是工作状态啊我的天!

从那边传来了送客声,一时间人语喧哗。不久,家里院中清寂起来,老高老婆来了,告知我老高正在院中用晚膳,请我移座到那边,好见面说话。

花木扶疏,灯影之下,老高正在养气,闲闲进食。

我像只生猫一样叫了一声他,老高没掀开眼皮看我,喉管里只“恩”了一声,毫无表情,只顾自己坚韧地嚼咸菜,威严地喝他的绿豆稀饭,还不时甩起巴掌打掉一个来犯的蚊子。

大约过了七八分钟,老高稍微抬了抬头,满脸清冷,他用满眼清冷的眼神把我默默地查验了一遍,他那时已经喝掉第三碗稀饭了,随手将小碗放在小桌子的边角上。

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给老高盛一碗绿豆稀饭。我落座的地方和那只绿豆稀饭高压锅离得并不远。

这时,老高老婆来了,我不知怎么地就惶恐地从竹椅上站了起来,老高老婆慌忙说:“坐坐坐,空手来就行了,哪用带那么多东西来!”

老高的表情依然未变,他正在对付一碗新盛的稀饭,当喝到一大半时,他说:“怎么样,温州那边?”

我换了表情包,一脸的巴结相,赔小心,随时准备恭维。

我不知道老高出的这道作文题怎么写,支支吾吾地说:“也……不怎么样,跟我们这里……差不多。有钱的有钱,没钱的人还是没钱。”

老高不动声色地听着,慢条斯理地说:“以前,我到雁荡山去过,那里山青水秀,风景很好。”

我说:“再好,也没有在家里安稳。”

老高说:“还有那里的楠溪江,青田的石头,都很有名。你在那里工资待遇怎么样啊?”

我说:“钱,当然是拿得多,可也花得多,还不如在家里时手头宽松。”

老高说:“我们这里的钱就是经得住花,我儿子女儿都在外面,我晓得。其实,年青人,我奉劝你一句,不要钱迷了心窍!钱是什么东西?韦雄黄,你丢了武汉大学的学业,我为你寒心!我们当初是冲着你有武汉大学新闻系的文凭答应要你的,你擅自离开岗位,什么手续也没办,我们该怎么处分你?……我每个月的工资并不多,可是在我们眼里,工资又算什么?我每年,都要到外面去几趟,都是上面组织的,或是单位安排的,吃喝是公家的,回来还拿补助。温州那里,再大的集团,也是私企。我们,是全国五百强哩!国企,一万三千人的大企业!共产党养了多少人?又养了多少年?不会饿死你一个人的!读书不好好读,编报不好好编,为了职称,一下就走了,你还有没有职业道德?……我们对你,也是用了对待人才的办法了,对你也算不薄吧,人也接受了,住房也给了,你倒好,让我们被群众骂了!国有国法,单位有规章制度,你够得上开除了!……现在,你在我们宽限的最后期限回来了,这很好。现在,就要看你自己来挽救局势了。”

我一直陪着小心,老高不阴不阳地“恩哈”着。

我出来时,在路边上摘了一片竹叶,才发现那是一片竹叶。这是一个真实的中国。

江南这里的空气非常潮湿,那几天,沿江一带在猛下雨,晴一阵,雨一阵,雨一阵,晴一阵。我住在江边小山笠帽山山腰上,前面看得见长江,周围是坡地,身后是渡江英雄纪念碑。

屋子里面的空气都是湿的。我进了我的房间。

乐清湾强劲的海风刮不到这里,海风瞬间就能把空气里的水分蒸发,让一件湿衣变成干衣。那里也是一个真实的中国。

今年江水水位又高过往年,各单位日夜留人值班,派人上埂,到长江紧急堤段防汛。

我进入我的房间时,不希望别人看见我回来了,这种心情无法告白。以往,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时,几乎每天夜里出来看星星,有时在水泥台阶上坐下,想漫无边际的事情。下半夜,斗转星移,我依然坐在那里。

现在,我的屋门铁皮油漆面上有许多划痕,这些都发生在我离开之后。也许,他们认为我该滚蛋了,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我不过是一个过客,应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别在这里操蛋。铁皮里面,是木头。

门后,钉着钉子。上面的毛巾和抹布都干透了。房间里有一股已故的时间味、事物悬停在空中的死亡味。

我的桌子,我的床,我的蚊帐,我的书,还在。

一个人间的生命,在这里留下了生命的痕迹。

经过,一切都是经过。

一个人一辈子,唯一可以带着行走的,随身携带的,是他的灵魂。

我打开所有的大开窗,屋外山地的湿气,立即冲进来,它是流动的,翻滚的。房间里的水瓶瓶塞,也干到底了,没有一点水分。桌上,全是游灰积尘,灯泡上面也覆满了细灰。

灰尘总喜欢落在朝上的那一面上。

外面又下了一阵小雨,把后窗那里的树叶弄得哗哗地响,接着天又露出了点阳光色,像是在开玩笑。

我坐在旧藤椅上,点上烟,吸上,在湿润的空气里抽烟就跟在生冷的空气里抽烟一样,非常痛快。眼前书打开着,我走之前正看到某某页,上面画着笔迹。

藤椅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时,我看到桌上有一叠条子,上面压着笔。

最上面的一张纸条上写着:“韦雄黄,你死吧!我走了。”

上面没有署名,还压着一把钥匙。

但我晓得这是赵幸福写的,我认得出她的笔迹。她到江南来了,她又走了。她肯定发誓再也不来了。她把钥匙还给我。我不晓得我是悲辛还是快活,我似乎没有了人间感情。人的感情也会角质化的,当经历了许多事和情以后,我们会把最初那唯一的东西,当成普天下都处都有的东西。

我很漠然。

现在,我回来了,我只能硬着头皮扛着。我为什么回来,我也不知道。在温州,海风一吹,裤头马上干了。可是在这里,我从温州带回来的大干虾,笃定难以守身如玉。

这是我要送人的东西。我把它们在桌子上摊开,它们凄苦万状,它们当初鲜艳的肉红,已经开始发白、发腻、滑手,还渗出我们长江一带的细雾珠。我扒拉着那些昂贵的大虾,它们已经开始回潮。

我把我房间里旧风扇打开,朝它们吹。可是,电扇毫无反应。我又去开灯,灯也不亮。

我的屋没有电。

他们已经切断了我的电源。

我在房间里走,我的房间很大,我不晓得我在找什么,我好像在找电。其实,电表在走廊外面,电源线一定是在屋外被剪断的。我看到靠墙拐角处的圆篮子,那里面一棵包心菜的形状还完好地保存着,我当初剥掉它外面的几层,吃掉了,现在,一只包心菜放了一年多,居然还一点没坏,我有些想不通。

我突然翻胃,我把所有的窗子关上。关好窗子,我还想呕吐。我怕我的呕吐会引发长江大水,所以我克制着。渐渐地,躺到有蚊帐的床上,在房间里,我产生了一个幻觉。我的胃内部生长出了一个眼睛,我看见我的肠胃是一个阴暗的矿道,老高,他一个人穿着锃亮的连裤靴,像无声时代的坚韧的电影英雄一样,在认真地干着他的开掘工作。他发出的一点点声响,都会在我肠胃的坑道里放大,映出回声。那回声又延展着,发出回声,回声又折射着回声。

就是这样的一个老高,我的此地的命运,被他主宰着。

我千里迢迢回来,为的就是要送给他奸一顿。愉快地。

这样一个肮脏的有着无数漂浮物的坑道,我必须在里面游泳。

我在等待判决。

我在思考我的未来和过去。当初我离开的时候,姐姐来了,带着一个下跪的老婆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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