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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年老婆在大塘边上勤死的事情,太爷爷坐在家里,听人讲了。转眼也听人声闹回来了,进了隔壁。太爷爷说:去,你们把昌年家里的给我叫过来。叫的人还没走,太爷爷又改了口,说:“别喊了,你们去把她房里的东西捡一捡,把剪刀那些东西都收掉,把房门锁上,别给她出来,就讲是我吩咐的。”

太奶奶在旁也插了一句,说:“昌年老婆这一阵子在家里作丑弄怪的,小时不裹脚,现在却裹脚,把那些裹脚带子也都收来,别裹了,搞不好她要用那裹脚带子上吊。……她要是出门,就派人跟着,塘边上、井边上都别让她去。”

昌年死后,汉卿一直在村子里调查这事。可是,汉卿怎么也断不了兄弟的案。

“没用的东西!”太爷爷骂他。

那一天,小二嫂子来了。太爷爷还是抽他的竹烟袋,问她话。

太爷爷平时不大跟一般人说话,一旦开口问人话,人家都不敢不答。

他阴气重,杀气重。他慢慢地说:“你真的看到昌年老婆跟叶四海在房屋里鬼搞?”

小二嫂子从水跳上被叫来,搓着在大塘里洗得发红的手,说:“没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太爷爷又问她道:“你不是跟旁人家嚼蛆讲过了吗?”

小二嫂子连连说:“没讲过没讲过。”

小二嫂子摸不透我太爷爷问话的意思,她不晓得该讲什么话了。

我太爷爷那个人做事,总是慢条斯理地,冷静得很,高高在上,从上面朝下望着人,居高临下,别人永远别想看透他。他好像从天上看着人间,又像是从鬼界来的,什么都清楚。

那时,我太爷爷“噗”地吹了一口手上的媒纸,媒纸由暗火变成了明火,点了一窝烟,吸了,喷了一口,然后悠悠地说:“你别怕,……闹鬼闹鬼,有真鬼有假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小二嫂子可不要把真的讲成假的啊,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让我家死鬼昌年找上你门的!”

小二嫂子直哆嗦,一个劲地说:“我不晓得……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二大爹,我家里小奶伢要吃奶了,我要家去喂奶了。二大爹,我走了,放我走吧,我走了,我小伢喉咙都哭哑得了!”

太爷爷生气了,突然朝前断喝一声,道:“别走!你不要被人家勤死这么一哄就吓倒了!你到底是怕死的,还是怕活的?活案我能断,死案我也能断!我只要你实话实讲。”

太爷爷那时用手一指我们家案几上的那些道士器物,墙上还有挂的,都是祖上传的,有些是早年花几担稻换来的。太爷爷清楚小二嫂子的特性,她是个这里讲了话、一步之外就要变的人。太爷爷不仅想让她讲实话,还想要她做个从头到尾咬定不变的人证。太爷爷就势吓唬她,对小二嫂子说:“你要是不实话实讲,我就让昌年晚上上你身边要口供!”

小二嫂子立即改了哭腔,也改了口,喊道:“饶人饶人,二大爹,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太爷爷厉声问:“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二嫂子哭着说:“我诅咒,是真的,天打雷劈!还有……那天拦河坝那个瘸讨饭的,在我家门口没头没脑地说昌年那边屋里真好玩,女的摸男的脸,男的摸女的下身。我对讨饭的说,你别瞎讲,瞎讲的话,嘴要给人家掌烂得子!”

太爷爷派人到四邻八村去找那个瘸讨饭的,找到了,领回来,养在西边的牛屋里,供他吃供他喝。

那个年就过不安稳了。叶家屯上来了一帮子人,一个个血涌着,带着扁担棍棒,要动手打架,责问我们大韦庄干吗捆了他们村上的两个手艺人。我们大韦庄那时已经不像当年那么狠了,主要是因为河野走了,可还是不怕他们村的人,依然把叶四海和另一个杀猪的关着,连看一眼都没给他们看。

腊月二十四,到年底没几天了,要抓紧时间埋人。腊月二十五那一天一大清早,有人就在山边上挖了坑。那天大冷,平时像这么冷的天,山边是没人的。那天却是一个大晴天。越是大冷,越是大晴。那一天,就要活埋昌年老婆。由弟弟主事,来埋嫂子。汉卿是昌年的弟弟,排行老二,汉卿心里坚硬得很。家门不幸,一个兄弟被逐,一个兄弟死了,真是家里有**祟啊!按法律,她该当活埋;按私情,她伙同外人,谋害丈夫,让我们韦家的长房在命不该绝的时候含恨命归九泉,情理不容。我们韦家很看重生命,世世代代靠身上一点方术行世,小心谨慎地保全性命,驱逐了几个长人才家道兴旺起来,也算是像模像样的一户人家了,只是现在河野出了家门,生死不知,昌年这一个长房兄弟又在自家门口、在家人的鼻子底下,活拉拉地死在家里一个女人手中,怎能容忍?这个伙同害人的人,还有奸情!上千人在那大冷天里跟着跑,瞧热闹。前头揪着昌年老婆。

昌年老婆这一下子真哭了,在地上号冤,放瘫,赖着不走,把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都累得一身的汗。一个女人她死活就是赖着不走,你也拖不动她!前头的几个男人没办法,就轮流拖她,往前走,往新挖的坑那里去。

后来,就提着她的臂膀,把她悬空提起来,一截一截地跑。昌年老婆在空中跳舞,死命地缩着脚,又用脚刮地,乱蹬乱划。

那是一场精美的拒绝去鬼门关的舞蹈。

昌年老婆那天穿了一身新衣服,穿了新鞋,头也梳了一个漂漂亮亮的粑粑头,只是被路上的又哭又闹折腾得不像样子,新鞋掉了好几回。好几百人在跟着,等她坐在地上拖时辰穿好鞋。然后,又提起她来,一起往前走。坑是新挖的坑。山边上的红土一锹一锹地堆在旁边,都冻硬扎了。坑是一个四方体的长坑。昌年老婆看到了,哭得不像人样,一个劲地往四面挣扎,可几条有劲的胳膊不饶她。

她的儿女都来了,女儿被别人死劲抱着,儿子韦大柱也来了,被一个男人的两条胳膊死死地箍住。他们在头一天的傍晚,就知道了今天要发生的事,太奶奶告诉他们,以后太奶奶就是他们的娘了,说他娘干下了杀夫勾当,死就在今日。

汉卿允许他们娘儿们见面分别,但不给他们扑到一起去,防止到时候扯不开。那个时候,人人都叹息,昌年老婆也真心哀嚎。昌年老婆哭得地动山摇,大张着嘴,胸口一张一扩掀动得像山一样高,喘着气,惊慌万状地朝汉卿喊:“二爷二爷,饶命饶命啊,看在两个小伢子份上,看在你兄弟昌年份上,我什么都招供什么都招供,可怜两个小伢子吧,也是你们韦家后代呀,小伢子不能没大大又没妈妈呀!二爷饶命二爷饶命!我招供我招供,是我和叶四海合谋害死昌年的!我该死,可我现在要活命,为了孩子……我死乞白赖地也要活命啊,我给你们韦家当牛做马!”

那天在大塘边上替昌年老婆梳头的老太太也走着小脚赶来了,她说:“你就放心走吧,小伢子有叔伯爷们,二爷都安排妥了,你放心去吧,到了阴间遇到了昌年,要讲实情话,来世投胎做狗做牛再服侍昌年。”

昌年老婆不听,哭得丧心病狂,大叫:“我娘家人呢?救命!救命!我儿哇,救命,救妈妈的命!我不愿死,我不愿死啊!叶四海啊,狗鸡8戳的叶四海啊,救命救命救命!我娘家讨保的人呢?救命救命救命啊!我不愿死啊!我儿啊报仇啊!”

许多人都冷眼看着。那时,我们大韦庄的人都把她当外人看了,不再同情她。有人说:你不愿死,我们韦家昌年大哥就愿意死啊?一个老人朝昌年老婆说:你就打断望肠心吧!讨保有什么用?一命偿一命,你讨不到保的,你就甘心走吧。山边的风一阵阵刮过来,没有人感觉到冷。后来,昌年老婆只剩下哭了,哭到后来,连声音也没有了,只有气在嘶,在叫喊。

那时,我太爷爷来了。他知道这是一桩结怨之事,就走到二儿子汉卿旁边,用手搂着昌年家的长子韦大柱的头,众人就都停了声音,汉卿也就退到了一边。我太爷爷这个人,对事情前程的预料有如神灵,对家族的命运可谓是深谋远虑,苦心孤诣。他那天穿戴严整,威严如山,独站一边。他说:“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根,如影随形,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你是自讨,不是族人强加。”

昌年老婆止住了哭,听得半懂不懂的,一下听懂话音后,又往地下一瘫,用哑嗓子声嘶力竭,认真地哭述求饶。人太多了。许多人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有人高叫让大家静下来。

然后,许多人一起弯腰,听昌年老婆的临死交代。昌年老婆的嗓子眼里都是气流,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可还有一些微弱的声音。

不过,她旁边的人到底还是听出来了,又来禀报我家太爷爷:“……昌年老婆要求……把叶四海拖来跟她一起埋。”

众人听了,一时人语喧哗,沸反盈天。

大家都惊呼竟然有这样的要求。而我太爷爷听后,气得默不做声。不过,他对人世事情的思量,恐怕又不是我们常人所知道的。我们村子里许多人都愤恨起来,喊:活埋叶四海!活埋叶四海!

这边说的话还没落音,那边挤出了山后的李道士。他也来了,他道冠道袍,正襟危然,来为叶家屯上的这个妇人说话。他挤到坑口前,和我家太爷爷舌战道:“做过坏事,幡然悔悟并行善者必有吉庆;一日行三善,三年不断,上天就会降福,一日犯三恶,继续下去,自会祸从天降,何需人为处之?”

我太爷爷问:“今日我族我房有事,不需斋醮,李道士不请自来,是何道理?”

李道士说:“救恶人,亦是善举。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慈心于物,然也。人世之中,传言中事,难以做到斗称公平。”

太爷爷正色厉声道:“非义而动,背理而行,恶行!”

李道士道:“忠孝友悌,矜孤恤寡,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正己化人,善行!赏及非义,刑及无辜,以直为曲,以曲为直,愿人有失,形人之丑,亦恶行!”

众人愈加哗然,在山野冷风里侧耳聆听两个道门中人的语言机锋。太爷爷和山后李道士原是同门之人,周边各村的喜庆丧仪,都是山前山后他们二人妥为发送。我家太爷爷法术稍高一筹,兼修他力,略通咒术,为李道士所不及,以往常常帮携提带李道士,若为人家做好多天的重仪,也请李道士来协助,两个人一向还好,但当初我太爷爷在苦扣大神落成典礼上为了出头露面而得罪了李道士,同行也是冤家,两人之间也落下些恩怨。

李道士那天出言不逊,谤诸同道,为昌年老婆求免于一死,一时之间,占了上风。众人不语。来到山边的主要都是我大韦庄的男女老少。此时,大家都看着我家太爷爷,都以为他如今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道术本领了,而山后的李道士却是一日胜过一日,要在道士圈中逞强做大。

太爷爷神态自若,面色温润,须髯在山风里微微拂动。

他沉定了片刻以后,开话道:“今日我房昌年媳妇,平素有对北涕唾,对灶吟哭,无故打杀龟蛇,不敬其夫,夜起裸行,女不柔顺,**过度之过失。害一条人命,按我太微仙君过律,百过;违背不欺暗室条,一日一过;口是心非,十过!现在又犯下通奸杀夫之罪,均人证如山,不容改夺。……李道士救人性命,其情可嘉,然左道惑众,背叛师长,为钱物虑,谅必是为重金聘来,谈何积善,又谈何成仙?……将恶妇推下坑去!”

山后李道士落荒而走。

昌年老婆已经下了坑,身上也落了土,可还没有死,她的哑哭声惊天动地,在坑底下急惶惶地四处爬着,找路找门。众人挤着看时,她还在坑里磕头如捣蒜。先前人人都觉得她活该,可此时大家也都觉得她有些可怜。

腊月二十五那天整整一个白天,村子里的人都走空了,都到山边看埋人。一锹一锹的土落到昌年媳妇身上。这时,远处,有人跑过来了,在山边上拼死命边跑边喊:“……停锹!停锹!……保下了保下了,……停锹!快救人!”

昌年老婆被拖上来,已经人事不知,面如土色,好半天才醒过来。她已经心神疲惫,衰竭至极,冷眼看了一圈人,就趴在地下挨个给人磕头,她找到一条人腿就抱住不放。

直到半下午,天暗了,又刮阴风的时候,许多人才从山边回到村里来。昌年老婆被人弄回家来。那边屋里哭声不住。她自己已经哭不出声了,是她娘家的人在群哭。太奶奶这边也能听到,我们祖居老屋的墙是母山的大麻石堆砌的,长房昌年和太爷爷这里,仅一墙之隔,又在一个大屋之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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