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嵯峨山上的草丛刚刚泛绿,吴尉文终于决定了出行的日子。

当年他外出巡检自己的商号,都是以马代步,少则三十骑,多则六十骑,一路奔驰起来,二三里地尘土飞扬,远远望去,甚是壮观。他认为:这种画面的出现,不仅证明了自己财富的真实力量,而且证明他的权威与地位是四品以下官吏望尘莫及的。尽管他并不是在职的官吏,但是他们见他下跪叩拜,与在职四品无二。这一次不同,当他决定在1886年外行巡察自己的经济王国时,却一改几十年形成的制度,准备弃坐骑乘船离陕。他的决定令多次跟随他远行的武师们感到不解。骆荣笑对武师们说:“老爷已非当年,今已老矣!若再受鞍马之劳,焉能行千里而不疲惫?”

武师们仿佛醒悟过来,立刻把准备乘骑外出的行囊重新做了调换。

1886年阴历二月二十六日,吴尉文率领六名武师,两名账房先生,一名炉头,两名贴心家人,四名挑夫,十名家丁,离开安吴堡,取道咸阳乘船东行,开始了又一次例行的巡察。

吴尉文一行乘轿车抵咸阳后,落脚在咸阳甜水巷福来客栈。不知消息怎样被咸阳县知县得知,他刚刚盥洗完毕,咸阳县知县便进了门。

咸阳与泾阳隔着一条泾河,虽同属渭北,但咸阳与泾阳不是隶属关系,咸阳县知县完全无须拍吴尉文马屁,然而他在吴尉文面前,却是毕恭毕敬的一副谦卑相。因为无论官品爵号,还是财富地位,他都与吴尉文无法相比,尽管吴尉文并无实权,更极少打出皇封御赐的行杖招摇过市。他在闻知吴尉文出行下榻福来客栈消息后,不敢怠慢,连忙走进了上任后从来也没进过的福来客栈。

吴尉文对咸阳县知县到客栈拜访很是高兴,两人谈了一炷香工夫,咸阳县知县起身告辞说:“明日晨,我定到码头为吴大人送行。”

吴尉文笑道:“那我就先谢过了。”

咸阳县知县拜访吴尉文一来出于礼数,二来也有自己的目的:请吴尉文将他孝敬父母的银两物品捎带到永济。因为他探知吴尉文离陕后第一站是山西永济,他的家在永济县城里,而吴尉文在永济县城开设的秦晋铁木货栈,是永济境内最大的向陕西提供铁锅、火炉等铁质用品的批发商号,每年进出银两在一百二十万上下。把孝敬父母的心意托他带到永济,自然是万无一失了。

吴尉文自然不会拒绝,他爽爽快快应允了咸阳县知县的拜托。他深知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的道理,即使自己一时用不着咸阳县知县帮啥忙,也不会忘记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古训。

咸阳古渡沟通了渭河南北两岸,是关中交通咽喉,自古东往西来,南行北去,都必须经咸阳渡口,因而这里每日商旅游人络绎不绝,车马舟楫如织,处处显示着昔日帝王古都的气质,成为西出阳关的第一道天然要冲。北岸渡口码头出甜水巷数十步便到,码头东西长一千七百多尺,南北宽三百六十多尺,码头靠东处有张飞庙,庙前石柱上有一铁鞭,相传为张飞用来镇水降妖、保护咸阳渡平安的神鞭。码头正中是渡口管理所,一字儿排列着五间大房,大房西是堆货码头,东为客运码头。装饰华贵,五十担载重量的永安号客货两用船,靠在张飞庙前的岸边,装卸工们正忙着把货往舱里背运。

咸阳县知县和几位随行官吏陪伴着吴尉文一行走进码头时,永安号船老大赶忙下船,拾级而上,迎住吴尉文和咸阳县知县,躬身道:“小人向吴老爷、县老爷请安。”

吴尉文笑道:“免礼免礼,出门在外,礼节讲究不了许多。”

咸阳县知县说:“自古到今,礼多人不怪,只是等级太过森严烦琐了,未免强人所难!”

上船入舱,咸阳县知县将送父母的物品交给吴尉文说:“多劳吴大人了。”

“你我之间,何需客套。”吴尉文说,“抵永济后,我将亲自将银两与物品交到老人家手里。”

一杯茶过后,船主进舱报告:“吴老爷,现午时一刻,是否起航?”

咸阳县知县起身出舱,吴尉文送至船舷住脚,咸阳县知县抱拳说:“祝吴大人一帆风顺。回来后下官定到安吴堡请安。”

吴尉文抱拳回礼说:“到时你我定要一醉方休。”

船缓缓驶离码头,船身横着进入渭河主流航道,吴尉文扬臂抬手,向岸上送行人告别后,对站在甲板上的王坚等人说:“此次出行,离陕一年后返回安吴堡时,若能抱到孙子,我该多开心啊!”

五十担的大船,顺水向东驶出五里多路时,河风起,船上大帆升起,船行速度加快,太阳下山前,船便进入渭南河段。

渭河流入渭南境内后,河道变宽,主航道水流缓慢,船行速度也慢了许多,抵达渭南时已近子夜时分,船老大请示吴尉文是停泊还是继续夜航。

吴尉文睡意蒙眬中翻了个身说:“渭南无须停泊。”

船在夜色中继续顺水而下。武师王坚、秦甲、刘炳文等都是第一次乘船顺渭河水道东行,一心想知道沿河风光到底与江南水乡风光有何不同,自咸阳起航后,便聚在甲板上谈笑风生,指点沿河所见,当得知吴尉文要船夜航时,王坚不由得担心说:“渭河上夜里行船,船老大也够胆大了吧?”在咸阳码头上船前,他已经问过几个船老大,他们告诉他说:“没啥急事,最好别在夜里行船,因为渭河主航道变化大,夜里无法观望到航道前边发生什么变故,一旦大意,就可能酿出事故来。”

渭河每年雨季泥沙含量大,枯水季节主航道水深在二到三米之间,载重量一百担的大船可由咸阳直抵山西风陵渡,然后乘船出三门峡至大海或通过漕运驶入运河故道。雨季河水升涨,主河道可行载重二百担大船,五十担以下船只,一年四季可行。因此,渭河便成为一条连接东西的畅通水路。陕西船到山西风陵渡后,向上逆行可至黄河壶口,下行可顺黄河而下,至洛阳古运河再下江南。只是黄河水急滩多浪恶,船过三门峡更是险情丛生,多数船家除非万不得已,一般由陕至风陵渡后便不再逆行或顺黄河水而下。吴尉文选择水路至山西永济的方案,是想先巡察山西永济、运城铁木与盐务经营状况后,再从陆路直奔河南陕县进洛阳,入运河至镇江,然后到南京、扬州、上海,再逆长江至武汉入川到重庆,下成都,走剑门翻秦岭到宝鸡,返回安吴堡。如此安排,是为了少走弯路,减少鞍马之苦。毕竟他年过花甲,在一年多时间里走完万里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量少消耗体力,保证安全往返一遍,是头等的问题。

常言道,百密难免一疏。吴尉文尽管想得周到,准备得也够周全,但却忽略了走水路危险一旦发生,后果却比陆路要严重得多。因为水火无情,是人完全无法预料的事。

王坚对夜里行船提出异议后,船老大说:“王武师无须过虑,渭南过后至风陵渡河段,水深滩平,顺水船无大碍。”

王坚难以说服吴尉文改变决定,只得回舱倒头睡下。船在夜里缓缓顺水而下,大约三更时分,河道里突然风起,船一下陷入逆风而行,船速更慢了。船老大见船工们撑竹篙非常吃力,无奈才在一河湾里落帆停泊。

第二天一早醒来,吴尉文发现船停靠在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河湾里,有点纳闷,问船老大为啥落帆停船,船老大指指扬起的沙尘说:“半夜里起风,船顶风行驶,船工们难以持久,为防不测,我才让停泊过夜。”

吴尉文上得甲板,向河两岸看了看,只见河道里沙飞尘扬,风呼呼地响,才知船老大所言非假。

船在河湾里等到风停,已是第二天早饭过后,再次起航时,王坚等人已失去了观渭河两岸景致的兴趣。

船老大陷入了困惑,一夜的东南风像给春寒料峭的原野鼓了一把劲,为原本还显睡意的大地披上一层淡淡的勃发向上的绿色春衫;本来在薄冰下流动的河水,此时也掀开寒彻肌骨的冰衣,让混浊中泛着黄白色泡沫的浪涛,抽打着船体,水流速度明显变快。一望无际的芦苇滩把宽达十数里的渭河紧紧拥抱在怀里,空中不时飞过长鸣北飞的雁群、翱翔的苍鹰、成双成对的喜鹊、永远喳喳叽叽叫个不停的灰雀。寸步不离河滩的鸬鹚和野鸭,则成为芦苇丛中的大家族,把春天的喜悦告诉东往西行的船只游人。但此时船老大脸上并无喜悦流露,他钻进很少进的货舱,不停吆喝着正蹲着趴着堵塞船底裂缝的船工们:“手脚麻利点好不好?几条裂缝若不能及时堵住,把货淹了,你们还吃个屁!”

船底出现的裂缝船老大也感到莫名其妙,停泊河湾时,船体并未受到外力冲撞,航行中也未遇到什么麻烦,船刚刚维修过不久,裂缝突然出现岂不是碰见了鬼!

一张张裹了油胶的灰白色麻纸被船工们用钩刀塞进裂缝里,然后在上面压上镇舱石。水终于停止涌进船舱时,船老大长长吁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来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对船工们说:“舱里积水弄干净后,把货物重新垛好。”

吴尉文并不知船舱底部发生了什么事,一如上船后的心平气和,和王坚、秦甲、刘炳文在船舱里搓麻将耗磨时间,而账房先生和其他人都在通舱里玩花花牌。船在芦苇夹着的河里像是一片树叶漂动着,几只小船超过永安号后,很快便消失在视线外。

永安号船舱底的裂缝并没被彻底堵死。船工第二次报告船老大时,船老大一脸怒气,骂道:“一个个都变成了废物,连条缝也补不好,光能吃呀!”

船老大检查完舱底裂缝,感到事有些麻烦,命船工们重新倒舱移货抢修后,上了甲板进入吴尉文舱内报告说:“吴老爷,船舱出现几尺裂缝往里进水,为安全起见,船得暂时抛锚,待堵住裂缝再开船。”

吴尉文一听,停住出牌问道:“漏水严重吗?”

“有点麻烦,不过问题不大。”

“需多长时间?”

“快得一顿饭工夫。”

“如果不停船抢修呢?”

“水流速度在船行过程中对船体有一定压力,堵漏较难,停船堵修,压力较小,易一次成功。”

“如此讲,就把船停下来堵吧。”

永安号离开中心航道,在南侧浅水处抛锚后,开始了抢修。

吴尉文出得船舱,向两岸观望良久,方对王坚等人说:“渭河汇入黄河的水面,虽比不上长江入海处水涛连天般壮观浩瀚,但也有一番令人心旷神怡、热血沸腾的双重感受。渭水之无畏无惧、粗犷咆哮的气势,就像三秦男儿冷峻豪爽、勇往直前的性格一样,是任何一条河流都无法与之相比的。”

王坚表示同感说:“千百里渭水,穿山过峡,进入关中平原后,变得温驯善良了许多,像三秦人的宽大胸怀,就像老爷所说,渭水润地阔,山横三秦雄。要不咋说天下粮仓当数秦川,中州遇灾求陕川呢!”

秦甲则说:“依我之见,天下水色山光皆相似,若有别,也不外清澈浊流深浅缓急而已。”

吴尉文笑道:“若如此,华山与五台山就无异了!”

王坚也笑道:“那干脆就把你秦甲叫王坚,还分啥姓秦姓王嘛!”

刘炳文忍住笑说:“秦兄之所以只能当武师,就因为在他眼里,刀枪剑戟皆杀人利器,就像鱼钩也能置人于死地一样。黄河渭水长江皆为水,既能载舟又能浇禾润物,人饮之能活,狗喝了还能活呢。”

众人听罢,哄地大笑起来。秦甲脸红道:“读书识字的人,拿粗哥儿们当笑料,未免有失斯文吧?”

吴尉文说:“不说不笑不热闹,我看往后秦师也该多读点书了,不然王坚他们还会拿你调笑。”

船老大并没在一顿饭时间内堵住漏水裂缝。因为一块槐木板被虫蛀空,检修时未能察觉,船在航行中底部触及硬物撞破油漆封泥,虫蛀船板变朽,裂缝扩大。毛病找到,船工们只得

临时采取应急措施,在裂缝处加铺隔水油纸封泥,然后加钉木板条,待船抵风陵渡码头卸货后再行修理。

抛锚停泊修理,远远超过了船老大预计的时间,待船再次起航时,已是掌灯时分。

船顶风逆行,水流虽然平缓,水面也宽阔,但负重的永安号靠人力划动,每前进一尺,都要付出巨大力量。船桅灯在风中摇晃,船老大睁大了眼睛,观察着波涛起伏的混浊水面。三更时分总算把船划进渭河汇入黄河的水域里。

风陵渡码头在黄河东岸,依地形呈自然状态蔓延,青石条砌成的码头,有数十尺沉入水底,风中浪击青石,发出一阵阵轰鸣。就在船向码头靠时,河道里突然旋来一股强大的旋风,载重五十担的永安号竟像一叶小舟,被吹得身不由己,在浪谷中,向下游迅速漂去,眨眼便驶出了码头地段。船老大大吼一声:“用力把船稳住……”但风浪声淹没了他的吼声,船工们虽加强了划桨频率,想把顺河而下的船划向岸边,也已显得有心无力了。就在这节骨眼时刻,船体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响声,船老大睁大了恐惧的大眼,借着微弱的船桅灯光向水面查看,只见原本零星漂浮的融冰块,此时几乎布满了整个河面,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嘴里嘟囔道:“他娘的,河开得这么突然!”

自古黄河冬春三重险:风急、浪高、冰如剑。因此,船家们在这个季节里行船,多以压舱载货为主,载客为辅,除非万不得已,才硬着头皮载客远航。吴尉文远行前,船老大在分析了近几年水文天气资料后,得出一个令人欣慰的结论:今春无大风穿河,冰无早融的可能,因为黄河河道每三年一个气象流动循环周期,三年两头为风动沙扬浪涌变化大的时间,中间一年冬春间则风平浪静流冰少,安全系数大,顺水而下,载客不会出现意外。基于这一情况,船老大才答应了吴尉文二月底赴山西的出行安排。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当船从渭水汇入黄河的瞬间,气候突变带来的剧变,不仅吹开了黄河里的坚冰,而且把船抛进了浪谷里。压舱的货物虽然有二十担重,大船此时在浪涛中也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一片飘叶。当船体第六次被风浪掀起的一瞬间,船底那块朽木被震裂了,船工们钉在舱内的木板条,抵抗不了浪打,与朽木决裂了,待船体再次被抛到浪尖时,随河直泻而下的冰块与落下的船体又一次发生撞击,船尾被冰削去了一大块,河水忽地灌进了船舱,船迅速向水底沉去!

船老大的心几乎被冰与船体的撞击声撞出血来,手中的橹反弹中把他打倒在甲板上。他没有任何思维地跳起来,重新把橹抓住,还没来得及考虑如何采取措施,又一块浮冰把船一下撞得猛地向前冲出近一丈远,紧接着船舱里传出“船体裂了……”的惊呼声。

船工们不敢懈怠,全力以赴,一心想把裂船向岸边划动,冰块不断撞击着船体,被撞裂的船体在河水冲推下,裂口一点一点扩大,当五名船工把身体堵在裂口处,准备搬动货物堵塞时,舱中积水已淹到了腰处。

船老大发出了求救的信号,帆顶上升起一串三个红色灯笼。

夜色中很快传来呐喊声,火把在河岸上跑动,由于浮冰顺河涌流,不断发出冰块相互撞击的声音,河上虽然灯影摇晃,但担心被浮冰撞击的舟船,却迟迟无法靠近永安号。

吴尉文此时已站在甲板上,看着行速渐渐慢下来的船体和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船工们紧绷着的面孔,已感觉到面临的危险了。他对站在身边的王坚等人说:“一旦发生不幸,你们中不论哪一个能活着回到安吴堡,都要告诉吴聘和周莹,要他们坚强地活下去,继承吴氏未竟的事业。告诉吴聘,他是吴氏家业第一继承人,周莹是第二继承人。吴聘将来若有子,取名孝先,为吴聘继承人。这些我已写在遗书里,藏于花园地下室铁匣内。”

“老爷吉人天相,定会逃过这一劫。”王坚说,“我拼命也要把老爷救上岸,活着回到安吴堡。”

吴尉文苦笑道:“我们一行中会水者无几,后果可想而知,除非出现奇迹!王武师,你要尽力游上岸去,一定要协助吴聘、周莹管好安吴堡,让安吴堡永立嵯峨山麓。”

船已无法划动,河水漫上甲板后,船老大走到吴尉文跟前说:“吴老爷,我有罪,让我背你游上岸去将功折罪吧!”

船老大手持一支船桨,不容吴尉文答话,往背上一驮,大声命令船工们:“每人背一个客人下水,往岸上游,快……”

三十多名船工,纷纷拉住吴尉文随员,在船沉进水底的瞬间跳进水里。

提前到来的桃花汛,融冰漂浮撞击的黄河里,水彻骨地凉。

入水后吴尉文和船老大向西岸划动,王坚、秦甲、刘炳文在黑暗中相互招呼着,在船工

们的帮助下,跟在吴尉文身后吃力地游动着。浪涛中翻上翻下的冰块,如同一块块利刃,不知何时从何方向撞上水中的逃生者,因为他们无法看清水中任何三尺外的东西,尽管沉船离西岸滩头仅有二百多尺距离,此时在他们眼里已成为水连天般的无边无涯。

船老大水性极好,拉着吴尉文向前游了三十多尺,黑暗中一块浮冰撞在了他的头上,他哎哟一声不由得抬手捂住被撞击的地方,就在他松开手的一瞬间,吴尉文猛地呛了一口水,心里一惊,手脚不由自主地上下挣扎了几下。待船老大回过神来,伸手去抓他时,黑暗中一手抓空,他大声喊道:“吴老爷……”王坚听见喊声条件反射地也喊了一声:“老爷,你在哪儿?”

吴尉文随浪漂向下游,他扑腾中浮出水面吃力地喊着:“救我……”一块浮冰从他身边流过,撕破了他的衣服,把他重新掀入水底。

吴尉文第二次呛了水,混浊的河水呛得他眼睛冒金光,一阵恶心,他失去了自持能力。

船老大在黑暗中一把拉住了拼命向岸边划动的王坚,大声问:“你是谁?”

“我是王坚。”

“吴老爷咋样了?”

“黑灯瞎火,老天爷杀人不眨眼呀!”

“老爷……”王坚可劲在水中呼喊。

“吴老爷……”船老大声音有点颤抖了。

十几支火把终于撵上顺流向西岸游近的落水者。

冰冷的水,冻僵了落水者的手脚,他们失去了游动的能力,当王坚扑上滩头时,再也动不了了。

晨曦中,王坚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只货船的船舱里,便挣扎坐起,看了看躺在身边的几个人,见账房先生用呆滞的目光正在盯视着自己,忙问:“苟先生你不咋吧?”

苟账房吃力地坐起身子叹道:“天降灾祸,我死不了啦!”

王坚站起来,挨着查看了一遍问:“其他人在哪?”

这时一个头戴双耳羊皮帽的汉子走进舱门说:“永安号沉没在主河道偏西的地方,离西岸滩头二百二十多尺,如在白天,不会死人,谁知梁老大昏了头,赶在三更半夜进港,又偏偏遇到流冰旋风,船被冰撞裂时,风大水急,谁敢冒险摸黑驾船救人?唉,天灾呀天灾!”

王坚问:“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免尊,我姓于名江水,晋峰号船老大。”

“于兄在上,王坚多谢仁兄救命之恩。”

“别客套了,我能做的仅是把遇难的朋友们安置到船上,死去的尽量把尸首找到!”

“不知于兄一共救起几人?”

“活着的吴氏家人十三个,船工二十九人,已找到捞上岸的尸体十二具。”

王坚急道:“请于兄带小弟前去看看?”

于江水往舱外走着说:“请……”

河滩上,一连摆放着十二具已变僵的尸体,王坚一一查看后,忍不住失声痛哭。

永安号船老大此时带着一帮船工从河下游走过来,两个船工抬着才找到的一具尸体,走到王坚跟前停下后,船老大说:“王武师,吴老爷尸体打捞到了,他老人家被冲出了足足四里路远!”

王坚扑上去抱住吴尉文的尸体,看了又看,由于在水中浸泡了几个小时,皮肤已经发白发胀,连身上的衣服也被水冲得一件不剩。王坚急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包住了他,哽咽道:“于兄,是否能帮王某找几件衣服,先为吴老爷穿上!”

于江水爽爽快快回答:“区区几件衣服,小事一桩。先把吴爷尸体抬到我船上,冲洗后再说。”

一行人上了停泊在西岸滩头处的晋峰号货船,于江水让人端来温水,擦洗过吴尉文的尸体,穿好衣服后问王坚道:“王兄,你准备如何料理吴家落难人后事?”

“小弟请于兄帮忙到底了。”王坚说,“吴氏一次有十三人遇难,实属天大不幸。望于兄先把尸体停放舱中设坛以祭。我立即赶往永济,购置棺木和寿衣寿物,争取五天内把他们运

回安吴堡安葬。”

于江水说:“如此安排甚好,王兄可立即动身前往永济。”

“回头,还望于兄不辞辛劳,帮小弟将灵柩运回咸阳。”

“王兄信得过于某,于某焉有推辞之理。”

王坚带了账房苟先生和活着的三名家丁,乘小船过河到风陵渡上岸后雇了五匹坐骑,立即赶往永济。

永济县城内的秦晋铁木货栈大掌柜袁中庸得知吴尉文老爷遇难风陵渡,哭了个死去活来,当即命人在寿枋店购买了一口柏木棺,十二口松木棺和寿衣寿物,火纸冥钱招魂幡等,雇了十三辆平板铁轮大车,连夜赶到风陵渡过河,装上晋峰号货船,伙同王坚一道,护送着灵柩返回安吴堡。

船行逆水,三天三夜不停地摇橹撑篙,晋峰号一靠咸阳码头,王坚便命袁中庸下船骑快马赶往安吴堡报丧,他则组织雇车运棺随后而行。

王坚没敢擅自通报咸阳县知县吴尉文遇难消息,因为吴聘、周莹虽然行事能体谅下人,但吴尉文的死非寻常小事,作为下人,是无权代主子行事的,故一路上,他命大家节哀,不准声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

袁中庸二十一岁跟随吴尉文走南闯北,六年前吴尉文命他管理秦晋铁木货栈,由于经营有方,一连五年上缴红利都在纹银十五万两上下,受到吴尉文奖赏五万两,并在永济县城为他建造了一座有着十二间房的独院,他因此视吴尉文为再生父母。吴尉文遇难他如丧考妣,哭红了双眼,哭哑了嗓子,踏进吴宅东大院跪在吴聘、周莹面前时,只说了几句话便昏倒过去。

吴聘展开王坚写的报丧信,几乎在袁中庸昏倒同时,也大叫一声昏倒在座椅里。

周莹一下急得乱了手脚,救了吴聘救袁中庸,满面泪珠也滚下来。

骆荣得知吴尉文遇难的消息,一时呆坐在椅子里,眼珠动也不动地直瞪着前方,好久才嘿一声哽咽道:“老爷,你死的不是时候啊!”

吴宅东大院一下陷入混乱,下人们一个个聚集到吴聘、周莹房前,准备听从主子吩咐。可是等了足足半炷香工夫,也未见主人传下令来。

周莹把吴聘安顿好,让人把袁中庸抬进客房,派人照料后,才与总管骆荣、账房房中书老先生等人研究迎灵车和治丧事宜。

骆荣对周莹说:“少奶奶,先安排十几个人把位于花园下面的地洞打扫干净,把冰储进去,待老爷灵棺回来后,暂停灵棺于内,至于发丧治丧事,待把其他人安葬后从长计议是上策。”

周莹考虑片刻说:“骆叔的意见我明白了,就照骆叔的话办吧。”

夜过四更,灵车进了安吴堡,根据周莹命令,吴尉文灵棺直接移进地洞置于冰块中间,灵堂则设在东大院内宅正房厅堂里,其他十二副灵柩,则停在临时搭起的席棚里,等待与死者家眷研究后再行移棺安葬。

王坚等将所有灵柩安顿停当,才去见吴聘、周莹,报告了船被流冰撞击沉没、吴尉文等人溺水而亡的经过以及他遇难前留下的遗言。刚刚苏醒过来的吴聘,又一次哭晕过去。

吴尉斌、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先后到了东大院,见吴聘哭晕过去,周莹在主持研究治丧事宜,吴尉斌说:“侄媳妇,你公公遇难,一宅不能无主,吴聘这节骨眼撑不起,拿不住咋成?好好劝劝他,要撑得住才行。”

“叔公放心,侄媳定会把一应事项料理出眉眼来,待吴聘醒来,决定何时举丧后,我一定报知各位叔公。”

吴尉斌率三个弟弟到灵堂烧过纸,上了香,后又到地洞看视了躺在棺中的吴尉文遗体,才告辞回到各自宅内,等候吴聘、周莹治丧的通告。在他们心里,尽管有些难过,但吴尉文的死却是他们重新获得争夺家族管理权的良机,所以既没责怪吴聘、周莹的该断不断、该决不决,也没讲出如何治丧的意见,走了一圈,便算是尽到了兄弟手足亲情。

吴聘第二次苏醒过来,两眼痴痴呆呆,嘴角流着暗红色的血丝,不管周莹如何问他,他也毫无反应地躺在炕上,只有出的气没有回的气一般,喃喃道:“爸,爸,你为啥不带我去,你为啥不带我去……”

大夫瞧着他的样子,不由得摇头叹道:“少爷,你哭吧,哭出来也许好受些。”

周莹也急道:“你咋心眼针尖大呀?爸走了,这个家是瞎是好,全看你了,你若再有个三

长两短,安吴堡的天谁来撑?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全过来了,等你说句话,爸的丧事咋办?你不

说话咋成嘛!”

吴聘眨了眨无光的眼睛,嘴唇嚅动了几下,有气无力地说:“爸的后事,你和骆叔、房叔他们商量着办。要对得住爸,让爸鹤游仙归……”

骆荣、房中书、王坚和武师史明聚在上房里,研究了吴尉文身后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后,一致决定,把他们的担心讲给吴聘、周莹,以便少主人少奶奶做出抉择。

骆荣走进吴聘房中,对周莹说:“少奶奶,请你到上房听听我们对老爷身后事的意见,好做出决断,不能再迟疑了。安吴堡是吴氏天下,而吴氏家族尚有四兄弟,正在垂涎欲滴瞅着东大院的权力呢。少爷现是这个样子,少奶奶如不当机立断,一旦捅出娄子来,安吴堡就危矣!”

周莹听完骆荣所言,对大夫说:“你守护少爷,我去去就来。”说完,随骆荣向上房走去。

上房里,火香烟雾缭绕,气氛悲切,房中书、王坚、史明跪在灵堂棉垫上,正在低声交谈。

周莹走进灵堂,跪在房中书等人对面说:“灵堂里没有外人,请诸位直言,老爷后事如何料理?”

骆荣先开口说:“我认为,一是老爷后事不宜久拖,最好能在七日内入土为安;二是治丧规模不宜超过太爷,以免四院异议;三是不向各地商号通报老爷遇难之事,亦不通知他们来安吴堡奔丧。”

周莹问房中书:“房叔,你咋样看?”

房中书说:“我同意骆兄意见。老爷遇难出巡途中,过早被各地总号得知准确音信,必然会带来负面影响。不怕一万单怕万一,防患于未然较为稳妥。”

王坚也说道:“治丧前后一段时间里,再不要派出信差往返各地,凡来安吴堡解缴红利的人员,一律暂住安吴堡,待少爷、少奶奶制定出管理各地商号新措施后,再让他们走不迟。”

武师史明则说:“老爷在,各地出不了大事,现在老爷不在了,我担心的是扬州盐务、成都总号和上海总号三地出问题。上次我随老爷出巡时,在三地便发现有些异样征兆,老爷虽派人加强监视,但鞭长莫及,稍有差错,后果就堪忧了!”

周莹听完几人意见后,沉思片刻方说:“立即发丧,由骆叔、房叔主持,王先生、史先生协助,具体办事人丁,由骆叔决定。从现在开始,停止派出信差,返回安吴堡的信差要问明各地商号近况,以防不测。从今天算起,七天后也就是三月初八太阳升起前下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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