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Chapter06我想要正式的,再追你一遍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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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样,我眼前的这个人至少有跟我一样的追求,我们都对人生有期待,都因为期待而觉得漫长的岁月像太阳一样温暖而美好。

开学很久了我还住在宜纱那,我也依然在公司工作,没有课的时候就去。用小霍的话说:“天涯歌女”依然是我的副业。

周二下午我在上公共课,三百人的大教室里,我跟众多同学们一样昏昏欲睡。忽然有个人从后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看到他后我明显受了惊吓,困意全无。

“同学,你不是我们班的吧?”别看人多,我们老师记性好着呢。

“老师,我是旁听生。”霍迦南很阳光地冲老师微笑。

“你哪个系的?没见过你。”

“外贸系的。”他随口胡诌。然后很自然地坐到了我旁边的位置。

我小声说:“外貌系的,你来干什么?”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往我这边靠了靠:“我今天很闲,想看看你在干吗。”

“上课有什么好看的?”我白他,一边感叹老师眼好拙,看不来这个人快三十了吗?怎么会是学生。

“今天心情真好。”他一脸阳光普照的笑意,“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年轻,你的那个老师人不错。”

“我们老师是出了名的外貌协会的会长。”他专注地看着我,微笑里带着醉意:“你夸我?谢谢。”

“客气!”我剜他一眼。

“原来我这么年轻,大上个月我去天津有个阿姨问我路,我不过是去天津出差,根本不知道她说的地方。最后她还说‘今天周六吗,你不上课吗’?”

“没准那个阿姨有白内障!不要当真!”他熟练地在我后脖颈掐了一把。

“干什么?好多人呢。”我惊讶地看着他,紧张得要死。

“我又没干嘛,心虚什么?”

“刚在门口的时候想说送外卖的,后来想想太掉价了。”他慢慢悠悠地说。

“你有歧视心理!”

“是有,我就很歧视你!”

“你是来歧视我的吗?”

“是啊,今天不用上班好无聊。”他笑笑,继续说,“你再问一遍我来干什么,我刚没回答好。”他像小孩子那样滑稽地扬了扬头。

“你是有多无聊?”我随手翻着书,感慨着。他对我笑笑,声音提高八度:“呀嘿,同学们……”周围的同学都在像我们行注视礼。

“你是要干吗,这么大声。”我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他凑过来,“你问不问?”

“问!”我咬牙切齿地说,“你今天过来干吗?”

“我想你了。”他的眼神有点委屈。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他倒是不以为然,像模像样地听了一会儿老师讲的内容,忽然侧过脸凑到我耳边:“你们老师讲得好差,跟我的那个大学老师简直没法比。”

“这种公共课,没全趴下睡觉就很好了。我们这种学校怎么能跟你那个名牌大学比……”

“说的是!不过你们学校名声在外也不差,上个课就知道,其实你们学校不怎样!”我默默地剜了他一眼。他十分悠然地笑笑,还学了小西说话的语气,“我每天都有给小西菇凉打电话哦。”

我蹙眉,幽幽地看着他说:“你,不要跟我抢我女儿。”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拿胳膊戳戳我:“逗你玩,你自己的女儿谁也抢不走。”

上帝保佑,终于下课了。我们随着人流往校门口走:“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去。”我说。

“怎么?”他打量我一眼。

“我还是离你远点吧,这样影响你的正常生活。”我说。

“你躲我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自己也很矛盾,我又觉得好尴尬。

“你不用说。”他微笑。

“我不说你知道什么。”

“那你说。”他忽然变得很耐心。

我:“……”

“我说吧。”他笑笑。我点头。他郑重其事地看着我:“我想要,正式地,再追你一遍。”

“那我现在跑了,你慢慢追。”

“你认真点,行不行,你跟宜纱在一起待久了,很欠打。”

“行!”我调整下表情,为了不给宜纱抹黑。

“你不用觉得自己卑微,我要你跟小西是我心甘情愿的,不是可怜不是同情。我希望小西可以不像你或者我这样带着对父母以及生活的怨气活着。你觉得你配不上我,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为我想过,你觉得我就应该找一个家室背景清白妥帖的女孩过一辈子。你知道不知道你的那种想法叫做规则,只是按照规则去生活其实没什么意义。如果按照既定好的规则生活下去,其实我们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已经过完了。还有一句话我要说,我可以,我愿意打破原有的规则,是因为,我遇见了你。我是说……”他停顿了下,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爱你。”

我呆若木鸡地戳在那看着他,然后自然而然地就看到他的眼睛里。我侧了侧身,想转移一下视线,却让他发现了,他扭过我,让我看着他,我故意把眼睛往上瞟,他无奈只好按着我的脸说:“你有多动症,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沈清园儿,我刚才真是认真的。”

“我知道。”

“我给你时间,你自己想想。”他自顾自地往前走,情绪明显有点低落。看到他如此,我忽然觉得很不忍心,我赶紧跟上他,一脸谄媚:“要下雨了,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他回头狡诈地笑笑。

“回家啊。”

“你站在那干吗呢,你天然呆啊!”然后他过来拉我,“你都挡住骑摩托那个环卫大妈回家的路了,快点过来。”

“我哪里挡路了,路这么宽。我说你回家,我要回我跟宜纱的老窝。”我解释道。

他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

我杵在门口,有点急促。他换好了鞋往书房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我,我一边换鞋一边走神儿。一抬头发现他在看我,我揉揉眼睛。然后慢腾腾地坐下来,翻翻书包,开始趴在客厅的桌子上画作业。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坐在我对面,我一抬头就自然而然地对上了他的眼睛,四目相对时,黏稠得就像一网蛛丝线,我好不容易收回眼神,赶紧揉揉眼睛。

“你老揉眼睛干吗?”他问我。

“眼睛疼。”我随口胡诌。

“我看看。”他马上就要坐过来时,我赶紧坐直了,冲他笑笑,说,“好了!”可是他已经过来了,一手攥着我的两只手。然后他紧紧地拥抱我,我听见了他胸腔里那颗跳得过分用力的心脏。

一道闪电在玻璃窗外一闪而逝。

刚刚划过的,那一道亮丽的闪电让我清醒。我推开他。外面雷雨交加,好像蕴藏故事的夜晚,生活永远不会像故事那样惊心动魄,它总是一点点折磨你,告诉你没有惊心动魄的日子也依然可以让你活得胆战心惊。雨声变得急促了,像从远方奔来的千军万马的铁骑,不由得让人屏神静气。

他看了我一眼:“你……回家吗?”我想起他白天说的话,于是说:“这是你家不是我家。”

“你理解错了。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回你跟宜纱的窝,天黑了,雨也大了。”他笑。笑得好奸诈。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你这人想得也太多点了,你脑细胞够用么?”

“不够,都死光光了。”我开始收拾书包,他皱了皱眉问,“下雨你回得去吗?”

“能!”我咬咬牙。

“电闪雷鸣真刺激啊。”他坐在沙发上得意地一笑。我就知道,他故意的。

“怎么还不走?”他说。

“我又不是没住过。”我气定神闲地坐回来。

“不像天涯歌女的作风!”他笑。我不知道沉默的时候要干吗,只好揉眼睛。

“沈清园儿,你那眼睛再揉就瞎了。”我放下手,一脸麻木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然后很轻地叹了口气:“我今天说的你想想。”

“想什么?”我疑惑。

“沈清园你正常点,小心遭雷劈!”

“好狠心!我不过是不记得你说什么了,你今天吧啦吧啦说了好多。”

“不记得就算了。”他有点低落。

第二天早上回到宜纱家里,宜纱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沈清园儿你没节操!”

“你有!”我反击。她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好像也没有!”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手机在我耳边咆哮了两下,我抓起它,是小霍的短信。

小霍:“睡觉没?”

我回:“快了。”我想了想又发一条:“你有事?”

我走到阳台,看了看外面的月亮。它刚刚从为数不多的几片乌云里探出头,带着点对黑夜下人间的,离谱的眷恋跟恨意。嘿,你还记得我了吗,四年前我对着你哭过很久,我还想你给我点力量,可惜你不是太阳,你的柔情泛着冰凉的色泽。

月亮已经不记得我了吧,毕竟它每天晚上都不得不看看人间的悲欢离合,丑态百出的生灵只有在夜晚才袒露无疑的罪孽。那时候我有多可怜只有你看到过,外婆的葬礼上只有你和我一起,我守护她即将腐烂的肉身,你安顿她的灵魂。我有一件事情想问问你,是不是你看我太可怜了,你想送给我一个礼物,是不是这样的,我胆怯没敢要。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我紧紧握着我的手机,它恰如其分地响了。

小霍:“我想你了,清园儿。”我抹了抹脸上的泪,快乐地笑笑。

谢谢你啊,月亮小姐。

一大早,我在阳台上看见宜纱离得很远就向唐西佑跑过去。跑近之后“腾”的一下就跳起来,还好唐西佑比较有力量,要不然很有可能被宜纱的冲击力撞倒。然后我就听见了他们之间非常奇葩的对话。

宜纱:“你是谁啊?”

唐西佑:“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宜纱:“你怎么不知道我是谁?”

唐西佑:“我怎么知道你是谁的谁。”

宜纱:“我问你是谁你回答完我才能告诉你我是谁的谁。”

唐西佑打开车门:“不玩了。”

“好。”宜纱欢天喜地地答应着。

不得不承认,此刻,我的目光大多数时刻都是停留在唐西佑身上的。上帝保佑,我有一百五十度的近视,再加上我在三楼,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昨天院长阿姨打电话来,告诉我小西昨天晚上一直不睡觉,一直嚷着要找她的小熊。后来我才想起那天小霍把小西接过去玩,把小西的好多东西都落在他家里了。我上午有课下午要去公司,估计要六点的时候才能去小霍家给小西取东西。忘了说,小霍早就又把钥匙给我了,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反正某天上课我一翻包的时候,包里面忽然多出一把钥匙。

我到他家门口,钥匙刚插进去门就被人打开了。我就看见一脸憔悴的小霍了。他看了看我,说:“没睡醒吗?怎么感觉有点痴呆。”

“你更像没睡醒。”

“半夜出去喝酒去了。”他转身回卧室扑倒在自己床上。

“所以你到现在还没睡?”我问。他的脸贴着被子,语气里的力量有几分被棉被吸纳,变得闷嗡嗡的:“我刚要睡你就来了。”

“你好像也没怎么喝多啊,闻不到酒味。”我有口无心地说。

“是吗?你过来,我让你闻闻。”他侧过脸,眯眼轻轻地笑,“你不过来我过去了。”说着他就起来把我捞了过去。

“我睡一会儿。”他的声音很轻,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小霍?”我小声地叫他。

他熟睡的脸像个小Baby,他脸上那种简单的,毫无戒备的安宁让我觉得心酸。我刚转身,他的手就拉住了我:“别走。”他闭着眼睛说。之后他再也没动,我蹲在他床边看着他,他闭着眼睛的神情比以前柔软了许多。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脖子僵硬,腿也麻木得没什么知觉,但我仍然觉得这样很好,那种很好的感受,大概就是温柔乡的感觉。睡眼蒙眬时他问我几点了,我努力地拧过头看向床头柜上的时间。

“十一点半,可以吃午饭了。”他仍然闭着眼睛。

“小霍,今天周六,我下午还是要去公司上班的。”我用我仅存的那只手去掐他的脸,他依旧没反应,好像睡死了似的。忽然间,他坐了起来用力地抱住了我,他把脸埋在我的肩,身体连续地抖了抖。

我就知道,他哭了。

“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伸手去抓了抓他的头发。他哽咽着:“我爸,他是个懦夫,他自杀了。”

“那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不知道。”他的语气带着小时候跟大人赌气的,那种委屈的愤意。此刻他真的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小男孩,他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只能用力地抱紧我。

就在这时,我们都听到房门被打开又利落地关上的咔的声音:“袅袅来了是不是。”我赶紧站起来,就跟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我还以为他要笑话我,结果没有,他也迅速地爬起来,因为刚刚哭过的原因,他的脸还带着潮湿的温润。然后说:“听声音应该不是袅袅。”

“我还以为你不在家……”我见过她的,她没见过我,那次她在家门口教训袅袅跟唐东彦。

“舅妈,你怎么来了?”小霍说。

“我来看看你。”然后她极自然地把眼光落到我身上,一脸温和地说,“这个姑娘是谁啊,是你的女朋友吗?”

“嗯。舅妈,你坐。”他回答得好自然,没有丝毫的犹豫。我笑笑,说:“舅妈好。”

“你也好。”舅妈毫不忌讳地打量着我的脸,“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你跟我们迦南在一起多久了呀?”

“舅妈,你拿的什么东西啊?”小霍打断她。

她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恍然大悟地看着小霍,她拉着小霍的胳膊:“我煲的汤,想让你给你爸爸送去。迦南,你都知道了吧,我跟你舅舅说先不要告诉你,谁知道袅袅这个大嘴巴大半夜给你发短信说了这件事。经过一晚上的抢救,他已经没事了,舅妈觉得,你还是去看看你爸爸的好。”

小霍看着脚下的地板,然后慢慢地微笑了下,说:“好的,舅妈。谢谢你费心了。”舅妈仔细打量了小霍两眼:“怎么感觉哭过了呢。”然后她居然有点难为情地笑笑,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说出来,她怕小霍尴尬,小霍没觉得尴尬,她自己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然后她的目光忽然落到我身上,她坐过来一点点,没有离我太近,好像是害怕过分亲近我不喜欢似的,她说:“你跟迦南,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好不好?别看迦南长这么大了,到现在他依然会去我家蹭饭的,我可以算他半个妈。”

“我今天下午要去上班,下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改天再去吧。”我推辞着。

“没关系,我们等你,叫迦南去接你。”

“舅妈,改天吧,改天我带她去你家好不好?”小霍说。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很认真地对我说:“姑娘。”

“我叫沈清园儿。”我说。

“清园儿,他爸爸坐监狱跟迦南没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因为他爸爸坐了监狱犯了法就不喜欢他,我们迦南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的,舅妈。”她听见我叫她舅妈很高兴地对我笑笑,“好孩子。”她走的时候仍然十分热情地邀请我有空去她家玩。

“我去冲澡了。”小霍没精打采地对着洗手间的镜子里的我说。在他洗澡时我做了个培根蔬菜卷,还烧了水,冲了杯速溶的紫菜汤给他。

他洗好后,在卫生间外吹头发。我走过去,靠在门上无意识地看着他发呆。他忽然转身,拿着吹风对着我脸吹,我慌忙躲了一下,一不小心就撞到门上了。他慌忙关掉吹风,捏着我的肩膀问我撞得疼不疼:“看把你笨的,还躲在这偷看我,现在给你机会快看,要不然等一下我就出去了。”他一手给我揉额头,一手捏我的下巴,叫我看他。

“我是正大光明看的。”然后我就看着他的脸,他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看下去,我当然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

我们接吻。

我没有躲,因为我想念他,即使他就在我对面,他的手搂着我的腰,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我一伸手就可以抱到他,可我仍然想他,非常地想他。不是你抱着他你们接吻你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就可以的,我的灵魂在渴求着另一个灵魂,可是灵魂本身没有任何形状,它只有一种叫作渴求的意识。不对,我不能在为自己狡辩了,我承认,是贪婪。那个巨大的无论如何都填不满的,像欲望的一样可怕的灵魂,是贪婪的。然后我吻他,全心全意地,深深地吻他。

之后我问:“你爸爸,怎么这么想不开?”他一愣,愤愤地,可是声音是软的:“我要是他早就自杀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其实没有那么恨他爸爸的,如果不恨也不爱,那岂不是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了吗?所以他只能假装恨他。

“你吃没?”他问我。

“你去吃吧,我洗一下脸。”我推开他,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我从洗手间出来,他已经吃完了。没有睡好觉让他看起来确实有点憔悴,可他还是很帅的。

“我去看他了。”他走过来,伸手抱我,我打掉他伸过来的胳膊。

“你去吧。”我微笑。

“好。”

“你好好跟你爸爸说话,他要是真死了,你其实还是会很难过的。就像今天早晨那样,你还是会为他哭,你还是会心疼。即使他犯了罪,他做了很多错事,所有人都觉得他可恨,他十恶不赦,你也不能跟别人一样看不起他。因为你是他的家人。”

“走了。”他说。我看见他的眼睛红了。

“走好。”我脱口而出。他回身瞪我。

“我的意思是说,路上注意安全。”我赶紧解释。

他走后我开始收拾东西,他洗完澡后丢在洗衣机上的衣服,我塞进洗衣机里,他甩在地上的鞋子我帮他放到柜子里摆正,他刮胡子的时候一不小心甩到镜子上的泡沫我用清水冲掉。我小心翼翼地帮他收拾好他的家。我全心全意地做着家务,没有任何杂念和不好的情绪,没有那么多心事的时候我最快乐。好像回到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了。

我想唱歌了,好想啊。

“曾经的你,以为只要

带着那把青春的长剑和赤子的良心

就可以说服自己不出卖理想的灵魂

在最寂寞和不得不流泪的晚上

即使连自己都在笑自己傻时

依然拔出怀里的长剑

刺痛自己,提醒自己

勇往直前

直到现在。”

我惦记着小霍今天去看他爸爸的情况,下班吃完晚饭后就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下来。”

“什么?”我不明所以说。

“我在你跟宜纱家楼下。”

我在犹豫要不要把睡衣换下来的时候,他的电话就像催命鬼似的又开始咆哮,于是我披了件外套就下来了。晚上外边天气有点冷,我跳到他车跟前,他给我开门,我哆哆嗦嗦地钻进去。

他按灭手里的烟,过了一会,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看着车窗外的黑暗的深处,我也看着他看的方向,好奇着黑暗的深处是不是有什么磁铁一样的东西,牢牢地吸引着他的目光。不过,因此造成了一种错觉,他以为我在看他。他忽然转过头,挑衅地看着我。

我赶紧说话:“我就知道你心情差得快烂掉了。”

“还行吧。”他意兴阑珊。

“你爸怎么样?”我问。

“没死。”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没想好之前我决定不说话。跟他在一起最好的时候就是,就算彼此什么都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沈清园儿,你故意的。”

“什么?”我疑惑。

“穿得这么暴露。”我看了眼自己,“哪有睡衣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再说了我穿了外套。”

“看看,天涯歌女本色,又暴露出来了。啧啧。”

“你总是催催催的,我一着急就没换衣服。”

“不用解释,解释就等于掩饰,掩饰就等于事实。”猝不及防地,他就凑了过来。

“你干什么?”他专注地笑笑,靠近我的脖颈,“种草莓。”他离我那么近,黑夜里他的眼睛格外地亮。

“我明天要上班,会被同事看到。”我躲着他。

“那正好,说明此花有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还没问你想好没。”

我:“那你什么时候问。”他想了下:“等我想问的。”他侧过来,给我扣上安全带。

“我就是下来跟你说几句话的。”我赶紧说。

“鬼才信。”他微笑,然后凶狠地看了我一眼。他假装凶狠的表情里也是有柔情的。然后他就启动车子了。我看着他说:“我要下去,我出来的时候没关灯。”

“没事。”

“浪费国家资源遭雷劈。”

“我天天浪费,雷公雷母也没舍得劈我一下。”

不要以为他这样跟我贫嘴他心情就是好的,他跟我一样,最会隐藏,我是不想让自己可怜。而他,他是觉得羞耻。

回到小霍家开门的一瞬,我还是说了:“你其实,是不是也很害怕他真的死掉。”他换鞋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他的声音低低的:“不知道。”

“你妈呢,你妈妈恨你爸爸吗?”我继续问。

“不恨。”

“那你瞎起哄什么劲。”

“不知道。我觉得不爽。”我静静地看着他:“其实你没有那么恨他,只是觉得有点委屈是不是?”

“清园儿,他说做选择的时候他也很痛苦,出于责任,他不应该离开我跟我妈。可是他又觉得如果只为责任而活,人生就只剩下愤恨跟屈辱。我理解他,不过,我不原谅。”

“我明白你说的。他也理解你有多恨他,只不过,你们都无能为力。”然后我们都听到门铃咆哮的声音,小霍去开门。

“当当当……我来啦。”袅袅跳着扑腾进来。小霍凶巴巴的:“干什么,这么晚了,真烦人。”

“不晚啊,我才刚下完晚自习不久。”袅袅浑然不觉地对他亲爱的哥哥绽放最青春的微笑。

“高三的晚自习上这么晚啊?”我站出来说。

“是啊,清园儿姐。”她熟练地叹了口气。

“你跟你的小男朋友好了没?”我拍拍她的头。小霍插话进来:“你看她活蹦乱跳跟小兔子似的,闭眼睛都知道,肯定好了。”

“啊呀哥哥,你不关心我。还是清园儿姐好。”她向我靠过来,两只手拽着我的胳膊,身体微微向后倾。

“你把我家的钥匙给你妈干吗?”小霍问袅袅。

“她上次跟我要了之后就没有再给我。”

“要回来。”小霍说。袅袅看着他,语气像是刚刚趟过地板的扫把:“唉!最近都没有衣服穿。”于是下面的对话上演的是兄妹互相残杀。

“你光着了?”小霍不客气地说。

“你流氓!”

“你妈说了不让我给你乱买东西。”

“你就不能偷偷地吗?”

“你穿的时候你妈不还是会看见吗?”

“说的是。”

“小笨蛋!”

“切切切!你就是小抠没人要。”

我看了看窗外,路灯的光亮着,垂柳的枝条像一团乱线,天冷了,下面的小蛐蛐都不见了。冬天就快来了,那是一个适合编织美梦的季节。

袅袅过来拍拍我:“清园儿姐我跟你睡客房。”

“我送你回家怎么样?”小霍在她后脖颈上轻轻地掐了一把。

“不。”袅袅斩钉截铁。

宣朗的电话:“我帮你去接小西。然后再去你公司门口接你。”

我:“好。”

宣朗:“我有话跟你说。”

我:“晓得了。”

我都看见他了,他居然没看见我。两秒钟后他终于看见我了,对我用力地挥手,好久不见宣朗,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我都有种陌生感,是我有,他没有。只要他跟我说两句话,我就又觉得他是我的亲人了。

“小西呢?”我问。

“车里呢。小西睡着了,先不要吵醒她,听院长大妈说,小西今天中午没睡觉,自己跟自己玩完了小半天。”

“找个地方吃饭吧,我有话跟你说。”

“好。不过得把小西抱出来,车里太闷了。”

“当然。”他笑笑,眼睛里都是失落的味道。我看着他,莫名其妙地也不开心起来。

我们坐在KFC店里,我抱着小西,这个小家伙像小猪一样窝在我怀里睡得畅快淋漓。

“清园儿,我妈想让我读研,我最近也想了很久。”他的眼睛里居然带着困惑跟害羞的神情。

“那就读呗。”我笑笑。

“我的专业在T市的W大学是最好的,我想去那里读。”他说。我终于明白他刚刚的表情是为什么了。

我真挚地笑笑:“宣朗,你真的不欠我什么的。放心去读你想读的学校。”

“真是对不起。我也很想照顾你们,清园儿,要不然你带着小西跟我去T市吧。我们一起努力。”

我笑笑:“宣朗,你不用把你的人生也搭上,我可以生活得很好,我对生活没有那么多要求。我真的可以,也有能力用我自己的力量来养小西。我真的可以的,将来我也会找一个爱我跟小西的人。我们大家都可以活得很好。我们得相信这个。”

他像个孩子那样,用力点了点头,然后静静地看了我两秒,说:“那个人是霍迦南吗?”

“不知道。”我诚实地说。

“他这个人有点自大。你真的喜欢他吗?”

“喜欢的。”我微笑。

“那你会跟他在一起吗?”他看着我的眼睛。

“不知道。”

他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说:“生活里没有那么多像苦逼的女主角那样忍辱负重的人,你得更爱你自己一点。如果你喜欢他你就跟他在一起吧。在物质上,他会让你跟小西生活得不错的,你不用吃苦。”我笑笑,一个人真的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只为了自己活着吗?不可能的。

“我把你跟小西送回去吧。”宣朗抱歉地看着我。

“你先回家吧,等一下我自己带她回去,我看见个熟人。”

我看见了卢学长,他进来宣朗出去,他一进来眼神就扫到我身上。

“好巧!”我说。

“不巧!我看见你才进来。”他坐下,把文件跟手机都放在桌上。他看了看我怀里的小西:“你女儿?”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清园。”有个女人站到了我们面前,我抬头,我看见的是江陵。她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我自己都有点惶恐。卢学长看看我笑着说:“你们认识啊。”

“当然了,我当然认识她。”然后把头转向我,神采飞扬地一笑,“听说你被抛弃了。”然后她看了一眼我怀里乖巧的小西,不经意间皱了皱眉。

卢学长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岔开话题:“真是难得一见啊,江总。”

“好久不见卢总监。”然后他们聊了两句工作上的事情,江陵把头转向我:“你在我这里上班?”

“是。”我说。

原来这个公司是她的。

从昨天看到江陵开始,我就知道,倒霉的事就要来了,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沈清园儿,是不是你上次随便帮人填了合同还把数据弄错了?”江陵这是明知故问。

“您皮肤真好。”我微笑。在我旁边的卢学长一愣,侧过头来看着我。

“拍马屁也没用。公司的损失,你是要赔偿的。”江陵优雅地甩了甩头发。

“江总,你知道,她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我们应该包容一下。”卢学长说。

卢学长捅捅我:“装可怜你会吧?”这女人铁石心肠的,她是一定要整我的,装得多可怜都没有。我正色道:“江总,我跟霍迦南现在没什么关系的。”

“我跟他现在也没什么关系。我们这是就事论事!”

卢学长打量我一眼,笑笑,对江陵说:“我舅舅管理这个公司时也有出现过因为员工疏忽大意让公司损失的事情,扣扣工资批评批评什么的就算了。况且沈清园还在上学,她还有个三岁多的小孩子要养,她没有钱赔给公司。”

“你有小孩儿?”江陵惊讶地看着我。

“是的。”我说。难道她昨天没看见吗?江陵直勾勾地看着我,然后对卢学长说:“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跟她说。”卢学长侧头看我一眼,我对他微笑了下。他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江陵一点点她靠近我:“沈清园,你真厉害啊。你是怎么勾搭上卢总监的?”

“他只是我的学长跟上司。”我勇敢地看着她。

“你昨天抱着的那个小姑娘,是谁的?”她终于问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自己的。”

“胡扯什么,你跟谁的?”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不是我跟霍迦南的。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根本就不认识。”我说。

她笑笑,笑得好脆弱,跟刚才步步紧逼的江陵判若两人:“我跟你说,霍迦南是我很认真爱过,并唯一爱过的一个男人。我知道他也爱过我,我刚才听见卢总监说你有小孩,我是有点害怕。那时候,我们都那么好。我害怕那时候的好也是假的。”我居然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柔软的神情,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她侧过身,斜斜地瞟了我一眼,继续说:“我三年前见过你,你在天上人间唱过歌。我想你应该还在那种地方讨生活。人一旦堕落过,就很难再爬上来。”

我有点恼火:“不要用你的人生观来推论了,我不觉得我堕落过。”我只是唱歌而已,做了我最喜欢的事情,养活了我自己跟我的小孩子。我不觉得自己在那种地方唱歌是什么不好的事。

“这么年轻,就懂得自欺欺人了,真不错。反正我最近也没事干,我们没事就来商讨商讨你让公司损失钱的问题。”

“可以,如果你闲得没事做的话。”我努力地微笑着。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配得上我浪费时间来纠缠,我不过是无聊的时候拿你找点乐趣而已。”

“你怎么这么可怜呢,比我都可怜。我没有钱,但是我知道我为什么活着。你什么都有,却只能玩弄别人找点乐趣。你跟他一样,都很可� ��。”

“谁?”她凶狠地靠近我,杏眼圆睁。我不小心说错话了,赶紧岔开话题。“我会赔公司损失的,我没有钱,我可以一直在公司工作不要工资。”

“好啊,真有出息!”

刚从江陵的办公室出来,我就撞见卢学长端着咖啡过来:“怎么样了?”他问。

“没事。”我微笑。

“那就好。”他喝了口咖啡转身就走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小霍发来的微信。

他:“快点来,要不然等一会我就把你女儿卖了。”

我叹了口气,我回:“卖吧,卖吧。”

他:“这么狠?”

……

我来的时候,俩人正悠闲地吃着冰淇淋。

“我饿。”小霍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是。”小西配合着他。

“我去弄吃的。”我说。

“西宝儿我们吃冰淇淋,还有冰西瓜。”小霍笑呵呵地说。

“为什么不给清园儿吃。”小西问。

“她说要把你卖了,所以我不给她吃。”

“那是你说的。”我冲他翻白眼,转身进了厨房。

“天气冷了,别给她吃那么多凉的。”我说。

“没事,西宝儿,清园儿是嫉妒你。我们无视她好了。”他揉了揉小西的头发,继续说,“不过,你吃完了这个冰淇淋以后,真的不能再吃了,冰淇淋吃多了,会把你的胃冻起来,这样你就再也没办法吃好吃的。”小西很认真地思考了下:“爸爸,我们把它放在太阳下热热吧。”

“嗯,不错的想法。”他笑。

“你俩有病吧!”我忍无可忍。

“清园儿。”他叫我,走到厨房,肩抵在门的边缘上。

“爸爸。”小西坐在沙发上用力地冲他嚷。

我把面条放入滚烫的,像是心跳过速的水里,然后转过身,扭头去看小西:“怎么了呢,乖乖。”小西没理我,沾着冰淇淋汁水的小手,很认真地戳着放在她自己腿上的平板电脑。

“要是去年在S大没有看见你就好了。真麻烦。”他说。

“要是你不开车瞎逛就不会在S大门口看见我了。”我说。

“你说你爱我愿意跟我在一起能死吗?”他斜斜地扫了我一眼,撇嘴耍赖的表情很可爱。

我把炒熟的香菇、火腿、洋葱、西红柿倒进面里:“会不会有点热?”我说的是面。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对我说:“我明天要去D市谈一个Case,只有一天,你陪我去。”

我看了眼此刻把电脑丢在一边,又十分专注地扯着童话书的小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们第二天早上十点到达的D市。下午五点多,他趴在电脑旁边睡着了,他只穿了件浅色的衬衫,袖子利落地卷起。我把床上的被子抱过来盖在他身上,弯腰给他掖被子的时候,他的头发很轻地扫着我的脖颈上的一小块皮肤。有那么一秒钟我想紧紧地抱住他,就像刚踏进青春期不久的,十几岁的孩子那样,燃烧生命的力量去爱对方。可我已经有了太多不想要又没法舍弃的东西。那种挤压在我心里,蓬勃的、惺忪的一点点冲到我胸口里的,悲戚的感觉就像涨潮的潮水。

我坐在地板上看着他,我像个守着地窖里财宝的吝啬鬼,贪婪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就醒了,像是预谋好了那样抬起头,看着我。每次都这样,每当我这样用力地看着他的时候,他都知道。

猝不及防的,他坐了起来,两只手抓着我的胳膊,我的眼睛自然而然地对上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不管怎么样,我眼前的这个人至少有跟我一样的追求,我们都对人生有期待,都因为期待而觉得漫长的岁月像太阳一样温暖而美好。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唐西佑。因为他不是我们这种人。

被子掉到了地板上,我们谁都没有去管,他慢慢地靠近蹲下来,深情地看着我。他的膝盖撞到了我的腿,我在他专注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没错的,是痛苦,我比谁都清楚什么是痛苦。

他一直这样用力地看着我,被痛苦折磨的眼睛看起来格外的闪亮。

“你想好了吗?”他问。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脸。

“别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有点不耐烦。是的,我知道。可我的表情是真的。在遇到所有我没办法解决的,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这个表情就自己浮到脸上。

“不知道。”我诚恳地说。然后他就恼了:“你为什么就不愿去争取一下,你以为听天由命就是顺其自然吗?你有努力过吗,你知道什么叫努力吗?”他脸上恼怒的表情让我心疼。

“我努力过,最开始的时候。”我说。

“那你为什么跟我出来?为什么还一直在我身边?”

“因为我不够坚定。”是这样的,我是个软弱的人,我什么都舍不得,什么都放不下。我迷茫着、矛盾着,讨厌着这样的自己。可你,让我怎么办呢?我做得不对,可什么是对的,难道我就不无辜吗?

“为什么你现在不愿意争取?在我这么努力表达,我真的很需要你的时候。”他很用力地说。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情。是你这个人,你自己在心里,是看不起我的。就像你看不起你爸爸一样。”我笑笑。其实我心里特别地难过,难过得很想吐。

“老实说,曾经有。当我发现我爱你的时候就没有了。我发誓。”

“其实,你是个很骄傲的人。在你心里,你永远会瞧不起我,不管你心里有多不认同,你有多想说服你自己,多想说服我,你没有。”酸楚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眼角,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皱着眉专注地凝视着我的脸,我不明白他那么专注地看着我的时候,为什么眼睛里装满了一种叫作困惑的情绪。好安静,我甚至可以听到酒店走廊里微弱的广播的音乐,那声音一点也不像是尘世间该有的,它轻飘飘地浮现在我们头顶的上方,像灰尘一样,落进我的耳朵里。

我站起来,他忽然拽住我的手,用力地吐了口气,有点奇怪地笑笑,脸上又换上平时的轻松的表情,然后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那样,对我说:“嘿,哈尼!出去走走吧。”

“你还能开得动玩笑,你真厉害。霍迦南。”他错愕。我惊讶着他的错愕,我问:“怎么了?”

“我好像,第一次听见你叫我名字。”他说。他依旧一动不动地蹲在那,手拽着我的胳膊。

“我六岁的时候我爸就跟我妈离婚了,他后来看过我几次,在我眼里他不过是来羞辱我的陌生人。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有爸爸的感觉是什么样,我妈只关心她的法国佬。我想找一个可以全心全意爱我的人。”他冲我笑笑,笑容里带着醉意。

“会有这样的人。”我轻轻地说。

“是不是你。”我没有看着他的眼睛,不过,我没有办法让我的眼睛从他脸上错开,“在我眼里,小西最重要。”

他笑笑,没有任何温度的笑笑。

我会注意在他洗澡时,不要一不小心就帮他带上了门,不要在玩笑时,用被子之类的东西盖住他的头,坐电梯时,虽然他一直不说话但是我知道他的恐惧,我会多跟他说几句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慢慢地,我发现,他的幽闭恐惧症就是我的,他的弱点就是我的弱点。

我从没告诉他这个。

房间里没开灯。我回来的时候,宜纱小姐依然精力充沛地抱着笔记本看电影。看见我的一瞬,她忽然跳起来拉住我:“今天中午我在医院午睡,我梦见了L哥,我梦见他从美国回来了,可是他没有告诉我。不过他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他回来了,这就是做梦的好处,而且梦里的我与现实的我表里如一,梦里我还是有点害怕见到他,现实也是。再后来,我就又钻回小时候我家的装棉被的柜子里了,我一面害怕他找到我,一面迫不及待等着他能把我拎出来,就像小时候那样把我拎出来。我就一直等啊,等啊,后来我就醒了。清园儿,我都忘记了,他早就爱上别人了。”说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一直保持沉默,做她最好的倾听者。

“清园儿,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她谈了二十次恋爱,最后嫁给了她完全不爱的人。是不是好凄凉,这二十段恋情,足以让她没办法爱上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每一个比你年长,自命为过来人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告诉你,不必非得嫁一个你爱的人,人生只要你真的爱过就好了。嫁给一个爱我但是自己不爱的人,清园儿,太可怕了,我接受不了这个。”她拍拍我的脸,“唉,清园儿,你哭什么呀。”她不说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别管我,我就是想哭。”

“那你哭吧,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哭?”我使劲地摇头,任由眼泪在脸上汹涌。似乎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所有让我委屈心酸的情绪在心脏里翻江倒海。

“那就好好哭,以前我想念L哥的时候也哭。清园儿,你知道吗,我这个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仍然可以像十几岁的孩子那样热血。很多人不能了,他们到一个年龄就会在无形中嘲笑曾经的自己,但我不会的。我所有狼狈的好笑的曾经都是我。我喜欢曾经的我,也喜欢现在的我。”她像一个宽容温暖的女神那样对我微笑着,好像她眼前的我就是她的众生。

我抹了把眼泪,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听她不断地呓语。

“清园儿,我深深地相信着,每一个活在这世界上的人都是很辛苦的,就像你像我,还有更多的,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从苦难中找到出口的人们。”我吸了吸鼻子,笑笑:“那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宜纱。你身上充满了能量,不管是正能量还是负能量,反正你是个有力量的人。”她始终对我微笑,她的微笑让我心酸,让我心生荒凉。

“我又想给你讲我的L哥了,其实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爱过我,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这不公平,我爱过他,他没有爱过我就是不公平。爱情要是也可以讨价还价就好了,那样也许就没有那么多委屈跟不平衡。”

然后就是安静,周围的物体都在发出微小的震颤,它们在夜晚唱歌。

“你说话呀,清园儿。”宜纱推了推我,让我疑惑的是,刚刚有一瞬间,她看着我的目光近乎凶狠。

“不知道说什么,大脑短路。”我抬起左手,撩了撩她落到胸前的头发。

“有一年,我在大雨里追着L哥跑,我拼命地跑,大雨让我没法呼吸,我觉得活不活着一点也不重要。你体会过繁华,才知道荒凉是多么可怕。生而为人,处处都可以看见荒凉。”她皱着眉,专注地看着我的脸。

“宜纱,你也好辛苦。”她在黑暗中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脸,“没有呀,一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西佑了,我就全身都是力气。”

宜纱睡着了,她的呼吸平和安稳。我睡不着,怎么也没办法睡着,我好难过。于是跑到阳台上打电话。

“小霍。”我叫他,然后我就开始哭。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跟我说。”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带着刚刚被吵醒的惺忪的蒙眬。

“其实没什么事。”我努力调整着呼吸。

“那你哭什么?”

“就是想哭,想吵醒你。”在听到他声音的这一秒,我真的就忘记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了。

“看你想我想的,都想哭了。不要太想我,这样多不好。”他油腔滑调。

“小霍,我要回家。你听明白了吗?我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回我们的家,我一直想你,我爱你,这些话我早就烂熟于心。可是我说不出口。

“真的假的,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好不好?”他的声音被惊醒了,格外的清冽。

“我想你,好想你,每天都好想你,看见你的时候我也不能对你说,然后我就更想你。我好难过。”然后就是寂静,没有任何声息的万籁俱静。我的莫名其妙地汹涌上来的情绪,是不是让他觉得不可理喻了?他会不会因此觉得,我不过是在发疯。

过了一会他终于说话了。

“我现在去接你。”

我允许自己任性,允许自己冲动,就像五年前那样。我不怕被毁掉。我给宜纱留了张纸条,告诉她我去小霍那里让她不要担心。

他下车来。他只是打开车门让自己钻出车里,我还以为他会跑过来抱住我,或者我跑过去抱住他。他站在车灯的黄色光芒中,坚定地看着我说:“过来。”

我向他走过去,没有太快也没有太慢。他迫不及待地大跨了两步,捞起我的胳膊,一点点捋到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拉着我的那只手有点抖。

“你打电话时跟我说的什么,你再说一遍。”他脸上全是迫不及待的焦躁。

我深深地看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说,我想你,我好想你。”我第一次发觉,汉语词汇里的抑扬顿挫是那么有力量,我整个人都被这种曼妙的力量所控制着,那是我二十多年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然后呢。”他捧起我的脸,他的手掌无比的温暖。我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没有那么重要了,我就是要任性地活一次,就像四年前一样。

“我愿意跟你回家。”我温柔地说。

他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我,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他吻了吻我流泪的眼睛,在我耳边轻声地说:“我们回家。”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从背后抱紧他,他转过身,长嘘了一口气,猛然低下头亲吻我,我能感觉到他的吻里带着点奇怪的怒意。

我仍然睡不着。我还有话没有说。

我在他怀里蹭了又蹭。

“不想睡觉?”他问。

“是。”我说。

“你为什么忽然想通了。”他吻了吻我的额头。

因为宜纱激发了居住在我身体里的,痛苦的想念你的力量。不过这个不重要,我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小霍?”我叫他。

“嗯。”

“小西叫你爸爸的时候我就想,你要真是她爸爸就好了,那样我会觉得人生都圆满了。你正儿八经地跟我说话,我觉得那本身就是个笑话,要是不惹你跟我拌两句嘴,我觉得生活都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其实挺讨厌吸烟的人的,但是你吸我就觉得烟草的味道真好闻啊!每次看见你的时候我都想跟你说,我其实好想你的,可是,每一次我都忍住了。”我爱你,这种爱的力量让我难过得要死。我不敢告诉你这个。

“你终于忍不住了,我就等你忍不住跟我表白呢。”他笑笑,温柔地亲我的脸。然后,他忽然攥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你不要怕,我舍不得你受委屈,你不用来讨好我,更不用觉得不安。”

谢谢你啊,谢谢你明白我的脆弱跟敏感,我在心里说。

我没办法好好上课。我总是在老师说上半句话的时候开始走神儿,幸福这种东西真的来了,它让我莫名地恐慌,让我可以对刚刚下课时一脚踩到我书的同学微笑,让我在微笑的时候变成水一样柔弱无骨,让我每时每刻不知如何是好。

我真的没有办法表达我有多么想看见你,即使我面对面跟你说我想你的时候也不行,我不得不相信了,你本身就来自于我灵魂的深处,亮闪闪的像求救信号一样发着光。

我像个小学生那样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放学,看见他的那一瞬我的灵魂都在抖,站在校门口紧紧地拥抱他,在没有人的地方淋漓尽致地跟他接吻,吻到彼此狂乱的时候我就很想哭,我真高兴,他像我需要他那样需要我。

真可怕,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活在这种如饥似渴的战栗中,这种过分的渴望让我内心中涨满了紧缩的疼痛,不过,这种疼痛是温暖的。

我不得不忍受每周六日去公司工作,那是我欠下的债,我没有告诉小霍,因为我没有权力让任何人为我的错误买账。在公司的时候我尽量避开与卢学长单独相处的机会,拒绝每一次他的邀请,我还是感激他的,感激他给我的帮助,不管他是出于怎样的目的。还有江陵,她随时随地都可以给我找出好多毛病,我没有任何怨言地去改,搞得她倒是有点莫名其妙地烦躁。

我恋爱的时候,我居然因为爱情而爱了所有人,我心疼扑在地上乞讨的乞丐,感谢冬天降临的时候下的第一场干净柔软的大雪,为新闻里所有陷在艾滋跟战乱的人们真心实意地祈祷。我身上忽然多了一份,神才有的那份伟大的力量。

我所有的情绪,包括自尊,都变成了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可以看见我的灵魂,它其实好漂亮的。我才知道它这么漂亮。爱情让我甜蜜眩晕,让我忘记了宜纱,我甚至不经常想起我女儿小西,还好小霍经常接她回来玩。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在校门口见到了一个中年女人,凭直觉我已经猜到了她是谁。因为她的鼻子跟眼睛都跟他很像。我一点也不奇怪她是怎么认出我,并找到我的。有钱人可以做出很多让人惊诧的事情,像我们这种穷人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惊讶来配合他们的。

她跟我说:“你好啊,姑娘。”此时此刻,我必须要惊讶点,我还不知她是谁。或者说,我应该假装不知道她是谁,并对一个陌生人的招呼保持应有的惊奇。

我微笑了下,说了句:“你好。”算是回应她。她还算年轻,脸上的皮肤还没有中年妇女的那种慵懒的松垮,她很勇敢地学着时下流行的妆容,茶色的眼影跟橙红色的口红,奇怪的是没有一点嚣张的感觉,不过她笑的时候眼角处全是深浅不一的鱼尾纹。可她让我觉得,她最好看的时候就是她笑的时候。

“我是霍迦南的妈妈。”她又对我笑,是让人觉得放松的笑容。我一点也不觉得轻松,尤其是在人流如注的学校大门口,我站在她对面,心里慌了一下又一下。我诚惶诚恐地打了一声招呼。

“迦南一会过来接我们。”我看着她身边的行李箱,问:“阿姨是刚下飞机吗?”她没回答我,眼神在我身上又扫了一圈,然后说:“快毕业了吧。”

“快了。”我说。

“你自己一个人养小孩?”我惊讶地看着她。她笑笑,有种胸有成竹的味道,或许在她的这个年龄这个社会地位,她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理直气壮。

“袅袅是我们家嘴巴最长的,随便绕两句,她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能套出来。”我有点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干巴巴地看着她。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自己带着迦南,我们都很了不起。我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就想看看你。”谢天谢地,我看见小霍的车了。

“妈,你怎么先到这来了,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他从车上下来,走过来拥抱他妈。他看起来很高兴。

“我随便溜达溜达,再说了,我后来不是给你打了吗?”阿姨拍了拍小霍的肩膀。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母子,有点像老朋友。

阿姨坐在了副驾驶位置,那平时是我的位置,我很自觉地坐在了后面。

“当年迦南毕业的时候我希望他跟我走,他在法国那边遇到的所有困难我都帮他预测好了,我也有帮他想对策,可他就是不肯跟我走。”她在跟我说话,可她并没有看我,而是侧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要唠叨这件事。”小霍只穿了件衬衫,天气都这么冷了,他穿得还是这么少,我很想叫他多穿点,可是他妈妈在他旁边。我本应该在她妈妈面前表示一下对他的关心,可是我像哑巴了一样,什么话也不敢说。

“你呀,跟你爸一样,认定什么事怎么劝都不管用。”

“提他干什么?”

阿姨忽然拍了拍他卷起袖子露出的胳膊:“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耍什么帅,穿这么少。”她停顿了下继续说:“他是你爸爸,这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我可以跟他成为陌生人,但你不能。”

有一瞬的安静,我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小霍,他似乎是知道我在看他,抬眼对我淡淡地微笑下。这是个微妙的时刻,因为后一秒钟我就发现了他妈妈也在镜子里看见了我,她没有笑,只是幽深地看了我一眼。她更注意她儿子的情绪,于是她对我说:“不说这些了,清园儿,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做,我好久没做过饭了,今天好想做饭给你们吃,这样比较有家的感觉。”到家下车之前,我们都看见了江陵。

车已经熄火了,可是谁都没有下来。诚实地说,江陵是那种长得很大气的女人,她个子够高,长发妖娆,即使对人笑也有距离感。一个女生让人觉得凌厉甚至萧肃,总是不好的。像是冬天严寒的夜晚。

阿姨先下的车,我跟小霍紧随其后。

“阿姨,好久不见。这是送你的礼物。”江陵得体地微笑。

“谢谢你啊,不过我不能要。你跟我儿子已经没有关系了,我跟你也就是陌生人。”江陵笑笑:“我还是迦南跟清园儿的朋友,不算是陌生人。阿姨。”我跟小霍都没有说话,于是江陵就厚颜无耻地跟着我们到了家门口。

到门口的时候,阿姨忽然回过头来对江陵说:“我不想一个陌生人进我家,我话说到这个分上了,你一个女孩子,好自为之。”

“妈,你先进去洗个澡休息一下,我有话跟江陵说。清园儿,你也进去。”小霍终于说话了。

阿姨把行李放在门口就去洗澡。进浴室之前,她并未对我说过一句话。

我很好奇他们在说什么。偷听不好,可我会好奇,会在心里琢磨,煎熬然后忧虑,显然我不偷听就会焦虑死。他们就在门口的位置,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侧过脸把耳朵贴在门上。

“你忘不了我,你喝多了的时候跟我说的话你还记得不记得,你说你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答应让我离开。”

“你没听明白我当时说这话的意思,我是难过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觉得我有责任,但是你不要因此觉得我就亏欠你什么。你没权利用这个来要挟我。”小霍冰冷地说。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吗?当然不是因为你妈来了,我哪里知道你妈什么时候回来。当然了,我买的东西也不是给你妈的,我只是想跟她打一声招呼。本来,看见你妈,我想转身就走,可我今天真的很想看你一眼。我今天逛完街,一个人走在天桥上,看着下面的车流,我忽然想你了,很想很想,我想回到上大学的那个时候。那时候你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然后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做一对儿世界上最普通的情人,每天晚上手牵着手,散步聊天。”

“我以为你现在过得很好,还不至于想起这个被你抛弃的我。江陵,我们早就分开了。你不要忘记这个。”

“如果没有沈清园儿你还是会原谅我的,你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好的,你会理解我的,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想说的话,未必能说出口,比如此刻,你心里其实已经厌恶我了,你恨不得我现在就消失再也不要在你眼前出现。但你就是说不出口,你就是这么优柔,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爱你的缺点胜过你的优点。”听到这里我承认我不开心,我妒忌她跟小霍的曾经,我妒忌她给他的爱,妒忌她说的那句“我爱你的缺点胜过你的优点”。

“江陵,你爱自己胜过爱我太多了,你得承认这个。我一直以为我们分手了还可以做朋友,现在看来不大可能。我现在有个很爱的人,我爱她。”我的手一直握着门把手,刚刚有点激动,情不自禁地用了下力,门居然开了。我下意识地赶紧关上,不过这个动作太蠢了,明显让人知道我在偷听……很快,门就被小霍打开了,我还在白痴地疑惑着他不用钥匙怎么打开的,不过立刻就发现了,其实我刚才根本就没关上门……

小霍一手支撑着门,一边看着我,然后笑了,笑得有点诡异。他说:“你不放心啊?”然后他笑得就更诡异了。我立即扯出个灿烂的笑脸,表示才没有的事……

这时候江陵忽然说话了:“清园儿,你送送我好不好?”

“我们一起送你。”小霍说。

“我不会吃了她。”江陵扫了我一眼,然后对小霍笑笑。

“我送她。”我对此刻有点担忧的小霍说。他见我语气坚定就同意了。

我把她送到大路上,她忽然停下来:“沈清园,告诉你一件事。我们是有过小孩的,不过流掉了,你不会介意吧。我想你不会介意,因为你都跟别人生过小孩……”

“不介意。”我打断她的话。

“也是,你有什么权力介意,你自己更糟糕。有人说,我跟你其实没什么区别,但我觉得有。往后的日子可能不会那么好过了,你要做好准备。”

“江陵,你过得好吗?”我忽然很想问这个。

她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冷笑:“你不要搞笑了,我过得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神吗?还是你没听明白我刚刚说的话的意思,我要让你接下来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你觉得我是个坏人觉得我破坏你们,但是你也伤害了我。我总有一天会抓住你的把柄。我不会让你好过。”

“你自私自利,可你坚韧勇敢,最重要的是,你是个有梦想的人对不对?”她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扭曲:“你他妈的有病吧。”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想伤害我,可我也是可以伤害你的。”她冷笑:“你不要以为你比我了不起,你不也是为了你自己。我从没小瞧你,单凭你脚踩两只船踩得还挺稳,我就不敢看轻你了。”

“你说什么?”

“你自己犯的错误还让别人帮你买单,你也不简单。你就装吧。”她笑。

“你明明才是那个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有点生气。

“我就是什么都想要,我就是看不得别人活得比我好,那又怎样?这就是真的我,我就是这样。”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她说:“不用送了,我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她看着我,一脸阴谋得逞的,畅快的骄傲。

我看着她的背影,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那么嚣张,怎么可以觉得自己天生就配拥有一切?你自私自利我都可以理解,可为什么你要做一个残忍的人,哪怕不是为了得到,只是为了毁灭。

我失落地往回走,这个季节的景色像一个失恋的女人,全是落寞以及辛酸的潦草。

小霍背对着我,站在初冬萧瑟的空气里,不可一世地绽放着,我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移过去,有点犹疑地抱住他的腰,静静地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

没什么,我不介意江陵说的那些话,我只是为他不值。他那么好,曾经怎么会喜欢上江陵这样的女人,还有现在,他喜欢我,爱我,因为这个,我替他不值。本来他可以喜欢比我跟江陵更好的女生,有一个他妈妈给他安排的更好的人生。

可他,为什么都不要呢?

我紧紧地抱着他,冬天不是来了吗,为什么你的身上有夏天的味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缓慢地滑出,似乎来自于他后背的胸腔的那个地方,带着某种没法言说的凄然:“你是白痴吗?你为什么那么傻呢。”

“江陵跟你说什么了?”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慢慢地转过身。我看着他,一点一滴地看着他。他开始皱着眉,那种若隐若现的忧虑从他心口爬到脸上:“什么也没说。”我微笑着。

“怎么可能,依照她的性格。”你真了解她,我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冷笑。

“我们回去吧。”我说。

“清园儿。”他叫我,声音低低的。

“我冷了,我们回去吧。”我不是冷了,我只是觉得凄凉。

他妈妈已经在厨房做饭了,看得出来她是个利落的人。我其实很害怕他妈妈的,虽然她跟舅妈看起来差不多,是那种表面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的人。她深谙与人相处之道,可并不是真的对我没有芥蒂,或许是顾忌他儿子的关系。反正,我完全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清园儿,你过来坐啊。”阿姨端着刚刚做好的海鲜烩饭。

“好。”我很乖地答应着。她又去厨房忙活了,不让我们插手。

小霍凑过来,一脸欠扁地斜了我一眼:“唉,我妈不吃人,看你那笨样儿跟蠢相。”

“你才蠢,揍你!”

他贱兮兮地把脸凑过来。

我确实很想打两下,可他妈妈在这我变得缩手缩脚。

“包子!”这下他更得意了。

“什么包子啊?”他妈妈端着鱼汤问。

“楼下卖的包子很好吃。”小霍笑呵呵地说。

“饺子也很挺好吃。”我说。

“我做的饭更好吃啊。”他妈妈跟他儿子的表情如出一辙。

“唉,妈。”在饭桌上,小霍忽然对着面前的美食叹了口气。我跟阿姨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了,菜不好吃吗?我不经常做中餐,可能不那么好吃,你们将就着吃。”

“不是。”他看了阿姨一眼,一脸的凝重。

“那是为什么?”我问。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家伙又准备演戏了……我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他咬牙切齿地微笑着,然后调整了下脸上的表情,郑重其事地看着他妈。

“妈,其实我跟江陵分手是有原因的。”他说。阿姨迅速扫了我一眼,小霍继续说:“妈,我其实是因为清园才跟江陵分手的。”我直勾勾地看着小霍,用眼神慰问他一下,你到底是想演哪一出?

“妈跟你说过,我不喜欢江陵那个女孩子,那姑娘的心眼太多了,跟蜂窝煤似的,哪哪儿都是眼儿。”

“事情是这样的。我跟江陵分手是因为她知道我曾经跟清园儿有个小孩。”

“你开什么玩笑?小孩在哪?”阿姨险些把吃进嘴里的饭吐出来。我很惊讶,我惊讶的是阿姨明明知道这个。

“寄养在外面。”小霍说。

“男孩女孩?”

“女孩。”

我看他一眼。为什么要撒谎,就算是想让你妈接受我跟小西也不要用这种方式,她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到时候一样需要面对。

“迦南,想起来我刚刚可能把手机落在了车上,你帮妈去拿一下。”小霍担忧地看了我一眼:“等吃过饭再拿。”

“我担心Jeffrey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到,他会担心。”没办法,小霍只好暂时出去给他妈拿手� �。

我跟阿姨坐在桌子的对面:“清园儿,你多大?”

“二十。”我放下筷子。

“你生这个小孩的时候未成年。”她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空气在这个时候开始变得凝重,氧气在空气中结了冰,呼吸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是的。”我说。

她看着我差不多有三秒钟,她还想问什么的时候电话响了,她起身往阳台走,说的是法语,应该是她在法国的朋友或者她现在的老公。显然她是故意支走小霍的,我坐在那,心跳一点点变快,就像刚做了一个梦,大脑异常混乱。

阿姨接完电话,坐在来对我笑笑:“我以前也是自己一个人带着迦南生活,日子每天过得都差不多,一眼就望到了头,不过我心里有希望,我知道他会长大,拥有独立的生命,过一种他自己想要的人生。Jeffrey是个很有能力的人,Jeffrey是我现在的老公。我之所以选择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我确定,Jeffrey能帮我给迦南一个未来的保障。虽然我儿子不喜欢我给他安排的人生。毕竟我尽力了,我做到了我能做到的。可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别人毁了他。”

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问他:“你确定你妈相信你说的话?”

“估计不信。”他回。

原来你从未想过要真的骗过你妈,那你知不知道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为了对方好,所以没有人拆穿,你在用一种看似荒唐的方法表明了你的决心,你其实是在依仗着她的爱跟她搏斗。

“出去走走吧,吃得有点多。”他说。

“好。”我爽快地答应着,因为我想念外面的凉风。跟他妈打过招呼,我们就出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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