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Chapter08与你相逢在海上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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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在很久以前,刚认识他时的笑容。那时候他还没蒙上那么多阅历事故的灰尘,那时候他残忍又直接。

他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似乎站在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已经很久了。

“唐西佑,你也在这?”最先说话的是小霍,我满脸诧异地看着小霍。其实他们认识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我不是没有一点惊讶的,尤其是,他们俩就这样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心里流淌过一种非常微妙的感受。

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恰如其分地响了,我接起来听到的是宜纱的声音,我急切地叫着她的名字:“宜纱宜纱,你在哪里?你还好吧?”

“我在你们身后。”我转过身果然看到了她,我走过去拥抱她,她笑着说:“没事没事。我之前给你打电话信号忽然断了,我以为我真的要被大火烧死了呢,那样多丑啊。”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一如既往地充溢着生死不移的力量。她总是笑的,什么样的情况危难她都粲如朝阳,这好歹也算是劫后余生吧。看到她笑容盈盈的声音,一种无法抗拒的自责感深深地涌上心头。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我刚刚是怎么想的,那个自私无情可以不要你的我自己现在是多么难受。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你真是的,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这种问题。”我说。

宜纱侧过头,尖叫一声:“西佑。”唐西佑看了宜纱一眼,忽然向我走来,又深情又温柔地对我微笑,随意地把插在兜里的那只手伸出来。完全做到无视众生的程度。

“你好,我叫唐西佑。”

小霍跟宜纱都看着我们,连我也愣了半秒。耳边充斥着水车一刻不停的嗡鸣,四周弥散着一层光圈一样的灰尘。我开始觉得那阵大火是从我心里某个焦躁的地方起的火,现在它熄了。我脸色苍白灰暗,手脚冰凉,如灰烬一般。我寻找小霍的眼睛,他的脸色特别难看:“唐西佑,你过分了。不去关心刚刚从危险里跑出来的宜纱。”宜纱并没有小霍的这种反应,她几乎是面无表情的。

唐西佑不会不记得我的,我知道,他刚刚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我知道他在演戏,给我看,给他自己看,给我们身边的人看。

宜纱一边看着我一边说:“她叫沈清园儿,是我的好朋友,也是霍迦南的女朋友。你不要打她的注意哦。”唐西佑笑了笑,侧头看向宜纱:“你有没有毁容?”

“你看我有吗?”宜纱狡黠一笑。

唐西佑再次把头调转到我跟小霍的方向:“霍迦南,我觉得我们有空应该在一起喝杯酒,怎样?”小霍看着唐西佑含义不明的脸,轻轻地拧了拧眉,还是说了声:“好。”

自始至终我再没有说一句话,我的心脏胆战心惊地颠簸着,脸上努力维持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我们的车子坏掉了,可不可以送送我们?”宜纱说。

“我不介意。”唐西佑耸了耸肩。

“应该是我不介意送你们,唐大少爷。”小霍说。

“我叫人来接,不麻烦别人。”唐西佑笑笑。

火已经被扑灭,宜纱去跟护士长打招呼,小霍去取车,只剩下我跟唐西佑两人。这时候我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即使内心慌乱也不会让人看出来。不要以为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后来你还有哪些难关要过,不要把经历的痛苦当作最艰难的时刻,人生那么长。

“看来你活得还不错。”他向我右侧走了两步,缓慢地侧过头看着我,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让我察觉,他也没有我认为的那么轻松。

“你也是。”我说。他酷酷地弯了一下嘴角,忽然低下头说:“你的小孩呢?”头顶传来一阵重重的眩晕,一波一波,像湖面上的涟漪。过了一会我才缓过神儿来。

“你怎么知道?”我问。

“真了不起,未婚妈妈。”他对我笑,含义不明,十足的痞气,却也明朗恣意,那是我在很久以前,刚认识他时的笑容,深深浅浅像窗前摇曳的树影。那时候他比现在年轻,那时候他还没蒙上那么多阅历事故的灰尘,那时候他残忍又直接。

“你这话怎么这么难听。”我僵硬地对他笑笑。

“那我怎么说?”他也笑。

“不要说话最好了。”我说。你闭嘴就可以了,你可以像刚才那样假装不认识我,我曾经是那么真诚地想要重活一次。对你没有爱恨情仇,没有那么多挣扎的情绪。你有没有在自己身上见过罪孽,别说没有,要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时刻发觉自己活在生活裂缝里呢。

“我还真的就很想跟你说话。”他向前迈了一步,嘴角轻轻地一扬。

“你想说什么?”我故作平静地说,努力游过心里那片怯弱的海洋。

“现在还真想不起来。有空请你吃饭。”

“不用了。”我冷冰冰地斜了他一眼。

“你想不想我?”他忽然一脸正经地问,过了一秒钟他才坏坏地嘲讽地一笑。我打了个冷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谢天谢地,宜纱过来了。她笑着说:“你们在聊什么呢?”然后,她把头转向我:“清园儿你生病了吗?你的脸色看起来好苍白啊。”

“今天晚上被你吓到了。”我说。

“我福大命大,没事!”宜纱对我笑,我又看见她笑容里无遮无拦的真挚跟无畏。

“那我们走咯。”宜纱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清园儿,你真的再不回我那里住了吗?”

我笑笑:“当然还是要去的,你想我什么时候去,我就什么时候去。”

“好了,天使小姐,我们该回家了。”唐西佑揽过宜纱。宜纱跟我挥手告别,唐西佑十分自然地跟我说:“下次再见,清园儿。”

“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宜纱不是没事吗?”小霍一边开车一边问我。

我摇头。

“回家看小西喽。”他脸上露出一种令人惊喜的光泽,他越是若无其事,我越是难过。“我以为你会怪我。”我想起刚才我拉着小霍不让他进去救宜纱,我怕他觉得我是个心狠的人,害怕他在心里对我有了意见。

他没有侧头看我,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闷闷地说:“你说什么,不会。”他开了车里的空调,车上的窗户关得紧紧的,我还是感觉到外面萧索的寒风挤进来的凉意。我把头抵在玻璃窗上,照进来的灯火柔软又清丽。

我闭上眼睛,刚才发生的一切让我惊魂未定。我一直害怕看见唐西佑,跟宜纱来往的时候我胆战心惊,我害怕忽然见到他,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虽然我并没有做过任何错事。

一路上,我跟小霍谁也没有再说话,我静静地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在胸腔里飞翔。到家门口,他去停车,我站在一旁等他,冷风吹得我晕乎乎的。

“你是不是不舒服?”他停好了车,向我走了过来。他把钥匙从右手换到左手,用腾出的右手背贴了一下我的额头。我低着头,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小霍,我曾经有过抛弃小西的念头,就是我刚刚生下她的时候。”我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的脸。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他用力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是不是要再跟你们说一遍我的故事,我该怎么再跟你们讲我的故事呢?那段岁月在我头脑里放了很多遍了,我都要怀疑,这个故事到底是不是我的故事,它是不是自己跑到我脑袋里佯装成我的记忆的?

那一年跟她相依为命的外婆去世了,她不得已把自己交给他。离开的时候,他给她十万块钱,她并不想要他的钱,可是很多时候,钱,确确实实地代表了获得尊严的通行证。也许有一种人可以不依靠物质乃至外力获得生而为人应有的尊严,可是她不行。她太怯弱了。怯弱是任何人的权力,可是太多,总是不好的。

他是喜欢她的,她知道。可是他却跟她说:我可以给你十万块,然后你跟着我。他想要证明的是尊严,用践踏别人尊严的方式。所有的灾难,只因为当时太年轻,总觉得自己太狼狈,于是做了很多的真的让自己狼狈的事。

他说:“殿下,我今天在你们学校的门口揍了一顿门卫。因为他不让我进去,我不进去就见不到你。不过,我今天还是没见到你。因为我打不过他。”

他总是叫她殿下,尽管她非常卑微,她把自尊都换成了那种叫**的东西。她从小就知道,她很卑微,因为她从小就有一对在麻将桌上打得水深火热的父母,洗牌的哗哗声是他们人生拥有的唯一掌声。

他知道她的卑微。她隐隐地感觉到,他是喜欢她的卑微的。她知道很多人都是靠踩着不如自己的人活下来的,不是靠对彼此惺惺相惜的同情。她永远记得那年的他,看不出来真诚也感受不到假意,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叫她滚远点,尽管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叫她殿下,那时候她只是十几岁的小屁孩,懵懂无辜又怯弱。她觉得他是个大人,跟在他身边会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当天晚上我就生病了。回来我就开始睡觉,只睡了一个小时,刚过十点就醒了。起床喝了一杯水,感觉全身都是烫的,身体也是沉沉的好似并未从睡眠中醒来一样。

他在阳台上微垂着头,一边打电话,一边抽烟。玻璃上印出他的侧脸,他忽然抬了抬眼睛,然后他就看到了我。我只听到他最后一句:“我挂了。”他有点怅然地说。

“你怎么醒了?”他问。

“想喝水。”我侧身靠在墙上。

“你还在发热,快点回房间里去,阳台冷。”他向我走来。

“也给我一支烟。”我说。他犹豫了一下,侧过身,还是从对面台子上抽出一支软红西班牙万宝路给我,那包烟是半年前,他买给我的。

“你的坏习惯都是我教给你的。对不起。”

“你在跟谁打电话?”我问。

“同事。你的感冒有没有好一点?”

“一点小感冒,又死不了。”

“乱讲什么。”他皱眉,认真地看着我的脸。

“没有乱讲,就是死不了。”我扭过头,我讨厌他对我撒谎,也不喜欢他一脸心事的模样。

“我去给你买药吧,我妈还没睡,你去跟她说说话,她可能心情不好。她今天,去看了我爸。”我点头。然后看着他穿好衣服鞋子,出了门。其实,我有点后悔了,我不应该让他出去的。我一转身就看到了小霍的妈妈站在她房间的门口。

“阿姨还没睡?”

“睡不着,人老了,不需要那么多睡眠。”她坐到沙发上,“不是生病了吗?过来坐。”我还没有坐过去,手机就响了,是小霍的,在阳台的榻榻米上,聒噪地震动着。

我走过去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手机里江陵的声音大得惊人:“你有了更喜欢的人,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要我了,你有种,你他妈的为什么就不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呢,你心疼她,那我呢,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吗?你怎么可以不理我,不跟我讲一句话。霍迦南你不要装死,你跟我说句话啊,你别以为我真的不敢死,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死吗……”我听得出来她喝多了,酒精点燃了她的悲痛,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力量,崩溃发疯的力量。

我有点迟钝地看着小霍的妈妈,阿姨在这个时候拿过我手里的电话,用一种冷冰冰的口吻:“我真庆幸我儿子离开了你,我不是不同情你,你是自作自受,你怨不了别人。你死不死跟我儿子没有关系,你不要用这个要挟他。”然后她就挂了,她看我一眼,叹了口气:“谁没有做错过事情,有些事情一旦错了就是错了,可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毁了自己。你们年轻人,真是的。”我点头。

“你好些没?”

“好多了。”我说。

“说实话。我不是太喜欢你,比如你未成年就生了小孩,而且,你没有父母。说得不好听点,我觉得你没有家教。我也知道,我们迦南喜欢你,其实,你比江陵好很多,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不愿意接受。你有小孩,我也知道不是我们迦南的。”

“对不起欺骗了您。”她走到饮水机那,一边接水一边说,“我在意的不是你们欺不欺骗我,我在意你有小孩。”她把那杯水递给我,我接过来:“阿姨,你说的是事实,小西是我的女儿我必须照顾她,你刚说过,谁没有做错过事情,我也有。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们重新坐到沙发上:“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迦南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他。我们一起等迦南回来。”原来您早就知道他不是真的去给我买药,他是去见江陵的。

江陵会真想死吗?才不会的。你也知道的吧,小霍。但你为什么还是要去呢?即使她变成什么样子,你还是对她有牵挂的吧。别不承认了。

别不承认了,你就是个心软的人,从我最初认识你开始,某天晚上一个突如其来的短信,让你睡不着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还有那次,我出去买东西忘记带钥匙,我给你打电话,你哭了,我第一次发现你也会哭,你是因为她哭的。她像藤蔓,随时死灰复燃地缠绕住你。对于江陵的胡搅蛮缠,你就是那片手无寸铁的圆明园,你真是笨蛋。

“小霍说您今天去看了他爸爸。”我说。

“其实以前,我经常偷偷去看他,迦南不知道。我也害怕让他知道,毕竟他那么恨他爸爸。迦南的爸爸,他是个俗人,他的梦想就是赚很多很多的钱。清园儿,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种非常固执或者说偏执的人,也就是说,他们一定要得到某种东西。为了这种东西他们可以放弃更多的东西,包括对自己重要人。他爸爸就是这样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不能说我不恨他,想起他的时候心里还是感觉酸酸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对他那么好,可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相应的回报,我对他好也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心甘情愿,所以觉得快乐。往后的事情无法预料,这一秒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反正你们还年轻,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知道说什么,我只好点头。

“你们舅妈,她年轻的时候才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跟我妈吵架,很多次把老人家的心脏病都气犯病了。其实她没什么坏心眼,任何她觉得不公平的事情,她都要去平反。我妈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总是蔫蔫的,对我们笑的时候笑容都是可怜巴巴的。有人跟她吵架她就浑身都是力气,之后她没事就跟我置气。她不是真的要跟我吵架,只是,生活需要战斗。争取什么的,才觉得不那么无聊,活着才有事可做。要不然每天工作吃饭睡觉多无聊。我跟你说,我到现在这把年纪了,也常常看青春偶像剧,狗血也没关系,有时候活着,真的需要点生活之外的东西。孩子,你懂吗?”

“需要放松对不对?”

“也可以这么说。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都知道,可我们都在做着这件最不容易的事。你们舅舅,他找人帮忙把你们舅妈的工作给了我,你们舅妈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这是他们这些年唯一为我做的一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因为这份工作,我才养得起迦南。没过几年你们舅妈就有了袅袅,她怀孕的时候天天往我家跑,吵着要喝我煲的汤。我多忙,都会给她做她想吃的,她越来越依赖我的照顾,也就是那时候,我才觉得我们像一家人。我也就是在那时候发现,我没有迦南的爸爸生活也不至于太难挨。”

“阿姨,我觉得一个人在生活里,需要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一种自己想要的灵气。我觉得这非常重要。就比如舅妈,那或许就是她年轻的时候比较激烈的原因。”

“说的是啊,我后来离婚,她跟我关系就越来越好。或许因为我们都活在挣扎里吧。对了,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们可以去法国玩,我跟Jeffrey下次就要搬家了。以前我跟Jeffrey到处旅游,但从没想过离开巴黎,直到有一天我们去了一次图尔。我们打算搬到图尔。那是个了不起的城市,全才达·芬奇就埋葬在那,那里还有很多城堡跟花园,它没有巴黎那么时尚,但是很安静。还有一条很柔软的卢瓦尔河,夕阳西下的时候,漫天的晚霞,跟河水一起深情款款地流淌着。你们会喜欢的。”

“我没有离开过S市,更没有出过国。可以的话,我当然愿意去看你们。”我没有离开过S市,我甚至从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城市。它繁华、张扬、却与我无关,它潮湿、寂寞时才与我血脉相连。

“不知不觉已经聊了这么多。”阿姨感慨着。

“是啊,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爸爸妈妈,从来没跟一个长辈聊那么多。”

“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过我想要的日子,跟我爱的男人在一起,去我想去的城市,是因为我儿子很好,我确定他过得还不错,如果我没有我的儿子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接受你。”

“谢谢。”我诚恳地说,“阿姨,你去睡觉吧,这么晚了。”

“你相信他吗?”

“相信。”

“那我们就都去睡吧。”

我点头答应。

我是不可能去睡的。我睡不着。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着黑夜的呼吸声,迷糊中我以为我睡着了,迷糊中我以为有人靠近了我。然后我就清醒了,不过什么都没有,我还是一个人守株待兔地蜷缩在沙发上。

我曾经认为,如果我一直在夜场那种颓败的地方唱下去,我就会堕落。我会麻木地不用去想这种堕落给我人生造成的后果。因为当一个人变成一个名词的本身的时候,她是看不到自己的。即使没有变得堕落也仍然很可怕,你在警觉自己要清醒,你每天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打着擦边球,嗅着山雨欲来风满楼气息。那种感觉同样折磨人。

同样折磨人的还有我的此刻。两个小时了吧,我真担心他回来要怎么跟我撒一个说服得了他自己的谎。从我十七岁到酒吧唱歌到爱上小霍再到我的此刻,如今我知道了,我是个永远活在挣扎里的人。

凌晨十二点二十一分,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哈喽。沈小姐晚上好。”

“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我想你。”唐西佑玩世不恭地笑。

“再见。”我只想立刻挂断电话。

“多年不见,怎么这么没礼貌了,我还没说完。”

“你说吧。”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怎么还没睡觉,不过也是,这个城市的两千多万人口有一半都刚开始骚动。”

“你有没有跟宜纱在一起?”我问。

“我为什么要跟宜纱在一起?”他说。我完全能想象,他歪着头,满脸装出来的困惑神情。

“她很想你。”我说。

“关你什么事,是不是,你也想我?”

“我不想让宜纱知道我跟你以前的事。”我说。

“可以考虑。你明天过来找我,我有话跟你说。你过来之后我再考虑看看。”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真的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小姐,我们不就是一起睡过吗,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嘲讽地一笑。

“你说完了吗?”

“我说完了,拜!”然后电话就挂断了。我打开房门,冷风让我滚烫的身体开始发颤。我蹲在台阶上,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你还发着烧,怎么一个人跑到外面来了。”我用一种让他心虚的认真的神情打量他:“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的药呢?”但是他却一点都不心虚地说:“在这里。”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包蓝色的冲剂。“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我以为你早就睡着了。”

“没有。”我语气生硬。他打算过来扶我。他身上有冷风的凛冽的味道,那让我觉得陌生。

“我感冒了,你不要过来。”我说。

“没事的。”他的声音很轻。

“会传染给你。”我一边说,一边很认真地挣扎着,推搡间我心底的怨气就跟着冒了出来,然后我就气急败坏地捣了他一拳。

“喂,你干吗?”他笑了一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声控灯在这时候眨了一下眼睛,短暂的黑暗过后,他的脸被再度开启的明亮,漂洗得更美好。我看着他的脸,他脸上仍然被刚才那点闪亮的笑意笼罩着。

“快点起来,来听话。”他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跟我说话。这真让我心酸。

“对不起,我脚麻了,你先进去好不好,等一下我就进去。”我几乎是在乞求。他慢慢地蹲下来:“你怎么跟小西一样任性,真丢脸唉。”

“嫌我丢脸你就进去。”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然后他就来抱我,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好任由他抱着。

“我感冒了,会传染给你的啊。”我还在重复着这句话,只不过比之前含糊,也更底气不足。

“没关系。”他的鼻息暖暖地呼着我的耳朵。

“可是,我还是不想让你生病啊。”

“清园儿,你到底怎么了?”他板起我的脸。

“不知道啊。”

“你是不是烧傻了。”他娴熟地敲了一下我的头,“进去吃药,听话,要是烧傻了花再多的钱都治不好了,你要是傻了,到时候我就不要你了。”说着他抱起我关上了房门。

我是第二天下午一点醒来的,准确地说是被小霍的电话吵醒的。他告诉我他把小西送到舅舅家了,因为小西早上耍赖皮不想去幼儿园。小霍还说他很忙没空回来,叫我自己弄点吃的,记得吃药。还有,她妈走了,回法国了。

“怎么不叫我,我可以送送她。”我在电话里说。

“我妈不让我叫你,她让你好好休息。你有没有好一些?”

“我觉得我好像没生过病。”挂断电话我想的第一件事是,今天上午都错过了什么课,以及今天是周几。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我今天要去见唐西佑。我清楚地记得,他昨天有要挟我。

我不用去找唐西佑了,因为四点我放学的时候,他就站在我学校门口。他就那样站在校门口左边一点的地方,他总是一眼就可以找到我,跟五年前一样。那时候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来学校接我。

他一句话不说,什么都不做还是有很多小动作,比如挑眉、漫不经心地扫过人群,在继续不动声色地维持他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他,不仅是因为他有钱,还因为他有一双很深的眼睛,眼神中有种悠然的温柔,蜻蜓点水地划过对方的心脏。

他看着我走到他身边。

“你怎么知道我在S大上学?”我问。

“我有什么不知道。”他笑笑,利落地丢掉手里的烟。

“你要说什么?”我开门见山地说。

“找个地方聊聊。”他说。

“不用了,我不是要跟你演习那些古老的欲拒还迎的戏码,我答应来只是为了宜纱。”我故意摆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

他嘲讽地一笑。我们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漫无目的是一种轻盈的状态,可此刻的漫无目的,是种折磨人的惶然。

“你刚不是问我要说什么吗,我现在要说,你天真。”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说起话来总是像在开玩笑,可他的每一句话并不是好笑的笑话,至少我觉得不是。

“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不可以伤害宜纱,至少你跟她在一起三年了,你是喜欢她的,因为你是很难对一个人有那么长久的耐心的。就因为你喜欢她,所以你不能伤害她。”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他笑了,“你怎么确定,我告诉她我跟你的事就是伤害她?宜纱可比你坚强多了。”我怆然一笑:“一个人不管她多坚强,遇到她在意的事情也是会难受。”

“我不会这么做,可是你跟她是。”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挑了挑眉毛,继续说,“好朋友,因为这个我说不定会这么做。”

“你这样有意思吗?”他成功地惹恼了我。他把脸扭过来,对我轻松地一笑:“还不错。”

我走得越来越慢,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说服他,我得好好想想。他忽然停下来,回头对我置身事外地笑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让他更开心的事:“喂,你小孩子多大了?”我也停了下来,身体在一瞬间结了冰:“两岁。”我撒谎。

“两岁?你的意思是这个小孩跟我无关,是这个意思吧。”他耸了耸肩。

“你想多了。”我把视线转移到对面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上,继续说,“总之你不能告诉宜纱。”我已经想不到任何办法了,从他问我小孩子多大的时候,我大脑就开始短路了。

“你很喜欢那个姓霍的?哦不对,应该说那个姓霍的家伙似乎很喜欢你。”

“你也不赖,宜纱,江陵似乎有更多的女人都喜欢你。”

“那些蠢货,自认为自己比《色戒》里的汤唯还正点。”

“你不是把每个为你真心付出的人都叫作蠢货吧。”

“对啊,真聪明。”他忽然侧过头看着我,眼睛幽幽的一闪,“我觉得我比以前更喜欢你了。”我低头,我就像躲避飞溅出来的火星一样躲避他的目光:“我回去了。”

“再聊聊。”我恶狠狠地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像个流氓。”

“别人都变了,我还没变,我这是保持本我。”他得意地扬了扬头。

所有人都会变的,这是真的,再固守本我的人也是。你也是。日升月落,岁月总有一天会磨平你的凌利跟无所顾忌的洒脱,就连你曾经引以为傲的非凡的灵魂也会被磨损的。一个人经历过无常的变换还能轻易就笑起来,那一定是爱你的宜纱吧。即使乐观如她,心里也不是没有一丝阴郁的。

我们一路都在说话,等到我注意的时候,发现我们走到了整条街都是酒吧的鼓莱街上。满街的霓虹灯火,酒吧里隐约透露着香水跟酒精的气味,那是夜晚特有的,沉堕腐朽的芬芳。他往一家叫作“当夏”的酒吧里走,连头都没回地说:“冬天的天儿,黑的就是这么快,这些城市的烂灯火一点新意都没有,来吧,我想喝一大杯德国黑啤。”

我想起大二英文课本里的一句话“Theonerofthebarkeptatchingthegirldancing,hilepretendingnotto.翻译过来就是:酒吧的老板一直在看那个姑娘跳舞,一面却假装没看。”我一直在宣扬,我不想跟唐西佑有任何瓜葛,却还是来见他了。我嘴上说我不想陪他演那些欲语还休、欲拒还迎的古老戏码,可我还是跟着他的脚步进了这家叫当夏的小酒吧。这个刚才还在嘲笑我天真,把我的人生搅得混乱不堪,我此刻竭尽全力想抵制的家伙,是我曾经在孤独煎熬的夜晚里深深想念过的人。

你们可以骂我自欺欺人或者拖泥带水,反正所有软弱都是拿来给人嘲笑的,所有善良人的设身处地都是用来让自己相信自己是善良的。我的那些难堪的、破败的岁月竖起的墓碑,只不过,它们还没来得及提醒我,我就把五年后的自己再次埋葬了。

“你喝什么?”他问。

“随便。”我说。

“跟我一样好了。”他对Waiter打了个响指,“再来一杯德国黑啤。”他很随意地转过身,深深地看着我,算得上真诚的一笑:“我早就有预感,我会再见到你。”

“虚伪。”我语气肯定地说。

“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他接过Waiter手里的酒杯,递过一杯给我,我接过来说:“我不记得了。”

“虚伪。”他说,他的眼神险些戳到我的眼睛里。于是我改口:“当然记得。那时候我以为你要死了。”那时候他坐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门口,我以为他要流尽血死掉了。

“我是自己砸伤的自己,你没有害怕,慌忙地用手按住我头上的血。我说我是坏人,你说坏人也应该活着,活着的人都不应该死。那时候我觉得你好可爱啊。”他喝了一口酒,嘲弄地看着我笑。

“你自己砸自己干吗?”我问。

“只有血是唯一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想看看它。”终于有机会也让我笑话他一次:“你真可怜。”我说。

“那是以前。如果现在有人再跟我说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我就捏碎他的下巴。”我迅速转移了话题,“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让宜纱知道。”

“知道什么?”他开始装傻。

“我们也算在一起过,我不想让宜纱知道这个。”

“可以。”他爽快地答应着。

“谢谢。”我说。

“不过有条件。”

“你说吧。”

“我希望——明天还可以见到你。”他靠近我,他的脸险些贴到我的脸。

四年了,我第一次好好地看清他的脸,为什么他没变,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漫不经心,依旧死猪不怕开水烫。

“你去死吧。”我咬牙切齿。真想把我手里的这杯酒都泼到他头上。他笑,我绝没有想到他接下来的这句话有怎样的威力。

“小西,是不是我的小孩?”

“当然不是。”我紧紧攥着我手里的酒杯,除了握紧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她给我。”他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我惊悚地看着他。

“把小西给我。”他说。

“不可能。”头顶那些妖娆的绿色的灯光,似乎都跳到了我的睫毛上,我不自觉地眨着眼睛。

“你还是没变。”他忽然笑了。

我曾经是怎样想念你的,我是怎样在狼狈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失望的日子里颠簸过来的。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可为什么,你一出现就敢理直气壮地去要你的权力。你凭什么。

我微笑着:“对。你也一样。”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够狠。”他笑笑,跟Waiter又要了杯酒:“你不是今天才知道。”

他忽然转移了话题:“我有个朋友,在云南旅游的时候,跳滇池自杀了。一个星期前我还跟他在这喝酒,真是想不开。”他喝干了那杯黑啤继续说:“那水又脏又臭,海鸥都嫌弃,不如吃安眠药好了。”我没有接他的话,我还在心里琢磨他什么时候知道小西是他的小孩的。

他看了一眼,魂不守舍地盯着自己手里杯子的我说:“真无聊,下次见面,我们玩点有新意的。”

“我希望再也见� �到你。”

“是你自杀还是我自杀?”

“什么?”我疑惑。

“只有这样,我才会见不到你。”

“唐西佑!”我愤恨地说。

“除非,我们有人死了。”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小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接。“我走了。”我拎起放在吧台上的包。

“我依旧是四年前那句话,你过得不好可以来找我。”他说。

“不会。”我简短地说。在我转身离开之前,我再次听见了他的声音:“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可怜呢。是不是很好玩啊?殿下。”我停下来,这里的氧气变少了吗?为什么我开始觉得呼吸都困难了,往昔的旧时光忽然堵在空气里吸走了大部分的氧气。我转过头,柔软而艰难地看着他。

他走过来,没有任何征兆地,捧起我的脸。然后,他吻了我。

我一直都相信,就算命运毫不留情地捅了我一刀,在临死之前我还是相信,我是不会死的。我的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震颤了我整个心脏。

我像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那样,从那家叫作“当夏”的酒吧里跑了出来,手机还在震动着,我接起来:“你在干吗,怎么不接我电话。”小霍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

“上课的时候手机静音了,一直忘记开了,所以没听到。”我一边听着心脏重重的心跳声,一边撒谎。

“我去学校接你。”

“好。”

“我要把小西从舅妈家接回来,我们不能麻烦舅妈了,因为袅袅不见了。”

“什么叫袅袅不见了?”

“她昨天跟舅妈说她的一个同学自己在家里,希望袅袅能去她家陪她住一晚。结果今天我堂哥打来电话说袅袅今天一天都没来上课,现在她还没回家。”

“不会被绑架了吧。”

“乱讲什么。我现在去接你,然后你把小西带回家。我要去找唐西佑。”

“你找唐西佑干吗?”

“你这么激动干吗?要不你陪我去吧。”

“我帮你问下宜纱,让她问一下唐西佑,看袅袅是不是跟他弟弟在一起。”

“你说得怎么这么麻烦。”他没有说话,短暂的沉默后,我有点担忧地叫他:“小霍?”

“我等一下去接你。”

我挂断电话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六点十一分,我开始奔跑,往学校的方向奔跑,从这里跑到我学校大概十五分钟,我可以假装刚放学不久的样子在那等他。我是说如果他还没有到我学校门口的情况下。等我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在那等我了。我打开车门,车里暖烘的热气让我有点心虚。

“你去哪里了?”他问。

“我去对面的奶茶店坐了会。”今天是我撒谎撒得最多的一天。他发动车子,掉过车头:“我刚刚有给唐西佑打过电话,袅袅明天就回来了。”我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怎么了?”他问我。

“没有。袅袅去哪里了?”

“不知道。明天等她回来再说。反正她是安全的。”

“我们现在是不是回家了?”我问。

“先去舅妈家接小西。”

“对哦。”

“你是怎么做人家妈妈的。”

跟你在一起我就变成了弱智儿童,反正你会记得我所有要做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小霍给袅袅打电话,她在回来的路上。他开了外音,我可以很清楚地听到。

“哥哥我们去了崂山。哈哈哈……”她不知好歹地大笑。

“你怎么跑到离我们那么远的城市,你要大祸临头了你知道吗?”小霍说。

“知道。回家妈妈爸爸要骂死我。”她大义凛然地说。

“你叫唐东彦接电话。”过了半分钟,“小子,我觉得你平时挺成熟的,居然敢把袅袅带去那么远的地方。如果你让她受了伤害我饶不了你。”

“是她让我带她来的。”唐东彦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冷静,冷静得一点都不像一个青春期的孩子。

“你不会拒绝他吗?”小霍有点恼火。

“我为什么要拒绝?”唐东彦语气里带着义正言词的味道。这次小霍是真的火了,我拉着他:“别激动。”这时候袅袅的声音再次出现了:“哥哥,哥哥,我没事,挺好的啊,你不要数落唐东彦了,是我让他带我去的。我想看大海。”

“你疯了吗?你怎么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知道我们会担心吗?”

“知道。”

“知道,你知道,你不在乎,是不是?袅袅,哥哥觉得,我都不认识你了。”小霍的声音涌上一股痛楚。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大家。可是,就因为我做了你们觉得不对的事情我就真的错了吗?在你们眼里我就没有做过对的事情。我就应该每天上学,回家吃饭做作业,一天二十四小时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听你们的话,你们觉得什么是对的,我就得为了满足你们的虚荣去做。哥哥,那样的话,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寂寞的了。”

“你这都是什么狗屁道理。你怎么会这么想,什么叫为了满足我们的虚荣。我们是为你好。”

“我知道。”她叹了口气。

“好了,不要再惹你爸妈生气了。”

“看看再说吧。”说完袅袅就挂断了电话。小霍把手机摔到沙发上,一副气急败坏的表情:“你听听,你听听,她还一副无能为力的语气,什么叫看看再说吧,这死丫头越来越嚣张了,还好我不是她的父母,要不然真的要被她气死。”

我感叹着:“你又不是他亲哥哥,真奇怪你们感情为什么这么好。”

他微笑:“小时候我常常去舅舅家,我很喜欢他们家,其实很简单,就因为他们是一家三口人,是真正的‘家’。我妈离开中国的这几年,我把他们家当成了自己家。他们是真心对我好,我没有兄弟姐妹,她最小,她一出生我们大家都宠着她,理所当然地觉得所有的快乐跟惊喜都属于她。她像小西这么大的时候,一定要人抱着才会睡觉,舅舅舅妈还有我妈,就轮流抱着她。她想要什么我都会买给她,不想看着她伤心,她任性一点也没关系。”

“真幸福!”我由衷地感叹着。“我小时候可没有这种待遇,一直都是一个人,没人疼没人爱。”我开玩笑地说。

他捧起我的脸,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好像我随时会消失一样。我喜欢他看我的眼神,暖暖的,软软的,好像掉进了奶油汤里的小太阳。

“我说过,有我在。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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